这一年似乎格外的冷些,方才十月,大漠上便落下了飞扬的雪。雪并不大,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不紧不慢的,就连大漠上肆虐的风沙,也为这一场温柔的初雪让了位置,似乎不忍惊扰着片刻的安宁。城外金黄的胡杨林还维持着犹如阳光一样的灿烂,却被蒙上了一层雪白轻纱,那颜色朦胧起来,像是月光。疏阔豪迈的千里荒漠,也在这温柔的初雪里头,显出了平时少有的几分宁静。
隐园里最是湿润,那些干燥的雪落下来,还在半空里便渐渐得融化开了,飘洒下来,像是一场江南温柔的细雨,又像是一场海市蜃楼里的梦。隐园里的湖水原本是那样的蓝,明净得犹如最为晴朗的大漠长空。隔了一层雪雾看过去,此时像是镜子上蒙上了水气,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怀蕊眼见着卉玉推开窗,一股清寒的冷气扑了进来,叫连日昏沉的神智也为之一清。园()子里的桐树都落尽了叶子,树木优美的轮廓,在这雪雾里头最是清晰,像是一幅水墨烟雨图里头,唯一分明的前景。怀蕊正赏景,却听见耳边卉玉的咕哝声,“姑娘自己不顾念身子也就罢了,倒叫我们跟着受数落。才从鬼门关里出来,就这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姑娘自然是不怕什么的,若是让方家小爷看见了,又要怪我们不会伺候。”
怀蕊闻言,淡淡笑道,“这话说的奇怪,你是我的丫头,是好是坏,自然是我说了才算的。怎么你倒都听他的。”
卉玉笑道,“姑娘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也罢了,姑娘是没瞧见前一阵子昏迷不醒的时候,方家小爷脸上那神情。若不是王妃细心,随行的人中有一位邱先生乃是妙手,救了姑娘性命,还不知道方家小爷要怎么样呢。如今姑娘好容易醒了,他还不是十二万分的殷勤周全?”卉玉往一边的胡桌努了努嘴,“姑娘瞧瞧,这新鲜的菊花,知道姑娘喜欢,巴巴儿就送了来。这冰天雪地的,难为他想着,也不知他是哪里寻来。”
怀蕊听卉玉这样说,脸色还是苍白如纸,眼波却微微流转,也不说话,只怔怔瞧着那一盆金菊出神。半晌才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大碍,你们也不必这样紧张。”卉玉摇头道,“可不敢有一丝怠慢,就算不说方家小爷下了严令,邱先生也一日多少次地来看姑娘,不敢有一丝疏忽呢。”
二人正说着,就听得一声帘子响,一看是梅玉引了两个人进来。前头一位老者面目慈祥,正是来给怀蕊诊脉的邱先生。后头一个少年,穿着一身束身箭衣,身上还挂着雪珠子,神采奕奕的,却正是方才卉玉拿来取笑的文岄。
怀蕊心里一动,没来由地不敢瞧他,往边上偏过脸去,却又正巧瞧见卉玉戏谑的眼神,心里微恼,反倒收了那羞怯情绪,微微坐直了身子,对二人颔首道,“四哥哥和邱先生来了,快请坐。卉玉,看茶。”又嘱咐二人身后的梅玉道,“听卉玉说你新做了些糕点,只是我如今还吃不得呢,拿来给四哥哥和邱先生尝尝。”梅玉应声退下,邱先生先笑道,“三郡主太客气了。”却又瞧了文岄一眼道,“不过我瞧四爷倒是想尝一尝,老朽就叨扰了。”
邱先生语中的玩笑之意,怀蕊也听得明白,只是不说话儿。文岄脸上也红了一红,却又像是并不在意的样子,只柔声对怀蕊道,“今日可觉得好些?”又对卉玉道,“这大冷天的,怎么道开着窗户?”
卉玉撅了嘴道,“我说的一点没错,姑娘任性,受呵斥的却是我。”便对怀蕊道,“我的好姑娘,你可听见了?这景也赏了,可要把窗子关上了吧?”说着也不等怀蕊答话,自己走过去把窗户关上。邱先生笑道,“这屋子里闷着这么多日子,散一散也是好的。只是时气寒冷,三郡主身上又有伤,四爷的担心也不无道理。”
又仔细瞧了瞧怀蕊的脸色,号了号脉,又对卉玉问了些起居饮食的细节,满意点头道,“不妨事,虽然还要养上好些日子才能好全了,所幸差着一点未曾伤及要害,郡主也年轻,只要好生调养,也不会留下什么症候。”又对文岄道,“四爷也该放心了,如今就算每日让我来瞧,我也开不出什么神丹妙药,恼不得只有慢慢等着了。四爷也是沙场经过的人,怎么瞧不出郡主这伤势其实已无大碍呢。”
文岄略带羞赧地一笑,却也并不扭捏退避,“我往日见的,都是军伍里的少壮男儿,三妹妹身份贵重,又是女儿,怎么能一样呢?再说,三妹妹说到底是为了我受伤的,在敦煌城下更是救了我一命。我自然更要加倍谨慎,否则如何与王爷王妃交代?”
怀蕊闻言,却肃了容道,“四哥哥这话,我却是当不起的。生死一线,我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罢了。若说是救了四哥哥,更是不敢当了。四哥哥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倒叫我心里不安呢。”
文岄闻言,也不与她争辩,只是一笑。此时梅玉正巧取了点心进来,文岄便吃着点心,一边喝怀蕊说着敦煌城中的奇闻趣事,又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再带你去城中瞧瞧。我知道隐园太过冷清,却正是养病的好所在,也只有请妹妹莫要着急。我一得了空,自然就来看你。”怀蕊闻言,也只是微微一笑。
邱先生吃了几块点心,便起身告辞道,“郡主这里已无大碍。我已好几日不曾去裴将军那里瞧瞧,也不知道他身上的伤如何了,这便要去看看,先行告辞。”怀蕊点了点头,邱先生便往外走,怀蕊却忽然叫住又道,“我前几日昏昏沉沉的,今日忽然想起来,董姐姐怎么不见?”忽然一惊,莫不是她也受了什么伤不成?”
邱先生与文岄对视一眼,文岄道,“先生先去吧,裴将军的伤势要紧。”邱先生便又一礼出去。文岄瞧着怀蕊,脸上有些为难之色。正欲开口说句话,怀蕊正色道,“我信四哥哥为人诚挚,可万万莫要拿了讲话骗我。如今我已无性命之忧,有什么话,四哥哥只管从实说来,不必担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