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此时的锦绣湖已经如明珠般璀璨,也是从来未有过的热闹。大半个蓉城的百姓都聚集于此,来瞧这一场隆重的婚礼。湖中有颇多浮岛,将水面分隔开来。有双岛居中,方圆较其他为大,风景最佳。稍大者名浮光,略小者称沉璧,之间用一座十七孔的玉桥相连,取得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文意。西侧正是锦绣湖最开阔的水面,东湖则略小。湖心岛上楼阁隐隐,皆是王府所有。王府坐落于湖东,除去宅邸之外,于湖岸建了极大一个园子,叫宜园,取的是先王妃的名字,此园建了已有好些年,原名宁园,传言王妃去世之后,王爷思念不已,故更名。东湖已辟作王府私园,与宜园相接。自宜园最西的汀兰渚起到浮光岛之间修了约四里半长的一道廊桥,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如腾蛟起凤,高处下可通舟,低处卧于波上,两侧或平波无尽,或芙蕖向日,或芦苇柔白,或芷兰幽香,随着桥的曲折而变化不绝,或远眺天际,或细嗅草香,或沉醉花间,或穿行苇荡。其间随着景物变异又筑起各色亭台轩榭,供宴饮游赏之用,甚至于兴之所至小住几日都是有的。每处亭台下都设了泊船的码头,长长的竹台延伸开去,因此桥颇长,女眷娇弱,有时便乘舟而往。此桥较园子建成时间为晚,说是先王妃嫁与王爷时,王爷特意所修建的聘礼。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的美好寓意,这廊桥由王爷亲笔提了燕婉桥三个字,当日携着王妃自头至尾走遍,众人皆看在眼里,一时成了伉俪情深的佳话。
锦绣湖本就广阔,为了与民同乐,此湖寻常百姓皆可游玩,只浮光沉璧两岛以东等闲不得靠近,只在西侧大湖中游玩便是。
蓉城僻处西疆,各种礼仪习俗多不同于中原,要随意的多了。虽是侯门王府,也多遂个人心愿有所不同。王府大婚,循着王爷迎娶先王妃的例子,是要世子引着公主一路从燕婉桥步行至浮光岛朝晖堂前的夕照台上举行典礼。一来迎娶公主是大事,当与民同欢,二来也是取怀念世子生母的孝义,三来也是取夫妻和睦的好彩头。此时百姓皆聚在湖上岸边,盼着有幸目睹这一刻。东湖破例放了寻常百姓进来,此时已经密匝匝的满是看热闹的船只,有些人到的晚了,只好停在岛南北的水面上,瞧不见燕婉桥只好盼着能瞧见大婚行礼的场面。
前些日子虽是阴雨绵绵,今日却是晴朗,明霞千里铺陈开去。燕婉桥本就瑰丽无双,此时一路明灯高悬,映于波上,与云光霞影同辉。虽说这霞光与落阳峡的壮阔是比不得的,只是这人间富贵,一样叫人心动神驰。新月如钩,映在水里,那光亮生生叫这无数明珠夺尽了。
此时东湖上人声如沸,那些见过落阳峡夜宴的人此时正得意洋洋同那些人说那日故事,公主是如何如何风华绝代,与世子如何如何珠联璧合,如何慷慨飞扬,也有说那公主胞兄亦是俊杰人物。更有的老人回忆起当年先王妃出嫁的盛况,感慨今昔,又是一对璧人,只道王妃地下有知只怕也欣慰不已。
东湖上热闹,而此时宜园的汀兰渚却是寂静无声,井然有序。王爷、王妃与其他家眷子女都已经先乘舟上了浮光岛,只有京师来的使者,将跟在新人身后,走完这千里送嫁的最后一程。
苏衡自然也是在场,只是瞧着卓然而立,身边侍女仆妇环绕的女子,却只能不发一言。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这样的她。嫁衣如火,满满的都是琴瑟和谐,鸾凤和鸣的好彩头。果然女子着嫁衣时是最美的,只是,这美丽,却永远也不会是为他了。在她侧首的瞬间珠翳晃动,他隐约瞧见她的神色,古井无波,连一分的伤痛牵挂都吝啬给。他想,原来这一场病,叫她就这样忘了他,连着情爱一起割舍,连恨意都不留下。这样热烈的红与璀璨的金,这里原只有那个人与她是相得益彰的。
不远处立着上官怀慕,亦是一身纯红,张扬着金灿灿的行龙,昭示着他高贵的身份。他凝视着面前的嫁衣如火,神思却不在这里了。他想到了更久远的事,二十几年前立在这里的自己的母妃,是不是以期待欢喜的心情,等着面前的人执了她的手一直前行,不弃不离?
他的沉思却被童嬷嬷打断了,“世子,王爷说了,这王府大婚与寻常百姓家不同,世子妃蒙面的珠翳不必等洞房里揭开,请世子务必在礼成之后揭下,好叫百姓们都瞧一瞧咱们世子妃的容光,沾一沾喜气。”
上官怀慕回了神,童嬷嬷又道,“吉时到了。请世子、世子妃同赴佳期。”说着便扶着青罗,将她的手递到了上官怀慕的手里。
那一瞬间,上官怀慕突然想要把这只手扔开。他心里充满了各种情绪,痛苦,憎恶,怀疑,甚至又有说不清的期待与温柔。只是这样的混乱不过一刹那,转眼间便镇定下来,稳稳牵住那一只手。
握住这只手,他才觉出是冰一样的冷。低眸一看,十指留着水葱样的指甲,涂抹着嫣红的蔻丹,又在上头用金粉描了小小一朵杜鹃。那娇艳的颜色越发衬得十指如玉一样的白。这么冷,却又丝毫不见颤动,稳稳地搁在自己手里,像是书房里头蜜蜡雕的佛手,只是没了那触手生温的软腻。他侧头望向她,珠翳遮住了她的面貌,只是侧脸轮廓仍然看的清晰,眼梢一勾凤尾娇娆,只是那眼睛却是瞧着地下,睫毛深深遮住了眼睛,在晃动的珠光里看不清楚。他也只是看了一瞬,随即便在众人簇拥下,牵着她走上了燕婉桥。
虽说燕婉桥富丽辉煌,这桥头的汀兰渚却是野趣横生,桥头更是隐在一片芦苇荡中。长长的桥向远处烟波幽眇而去,倒像是长亭送别的意味。桥头一块大石,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石上刻着的正是永靖王所书燕婉桥的题字。怀慕正欲拾阶而上,却听得耳侧传来女子略带怅惘的声音,念得正是那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上官怀慕听得此句,手忽然就紧了一紧。这明明是探春的声音,却和落阳峡夜宴时那个豪情万丈的女子绝然不同,带着一点忧伤,带着疑问,仿佛又带着期许。声音极轻,像是喃喃自语,自己耳力绝佳离得这样近也几乎听不清楚。这一句本是寻常,任何月复中略有诗书的女子见到这三个字只怕都会想起。只是这一刻,这幽深未明的路的起点,黄昏时分,他的新婚妻子轻轻的这一句,却真真叫他心中激荡。这一瞬间悲伤、愧疚与自厌,叫他忍不住地加大了手上的劲道。他能给她什么呢?他能给她举世歆羡的盛大婚礼,给她尊荣无匹的地位。可是,如果她要的是不疑的恩爱,他是无能为力了。他从一开始就对她存了疑虑,并且以后也只能这样。她是敌方送来的女子,他怎能相信?即使不是为此,他也不敢对谁付出真心,风口浪尖上王侯的倾心相爱,只怕是最大的破绽,对寻常女子犹自不可,何况是她?他只能苦笑了,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了这样的人,明明是往日最厌憎、恨不得撕碎了的,如今也只能咬着牙一步步走下去。
这样的一座桥呵,欢娱辰光,燕婉良时,曾经也是承载了母亲同样的期许的吧?她以为,牵着自己的那个男人会一直这样不弃不离,即使前路曲折茫然,自己也能有所依靠。因为在她的眼里结发为夫妻,本就该恩爱不疑。他现在只能盼望,自己牵着的这个女子,从政治漩涡的中心来,可以不像母亲那样的天真烂漫,这样他自己,或者能少一分的愧疚。
上官怀慕压下这些情绪,只牵着青罗走上了桥。身后童嬷嬷跟着指点礼仪,侍书翠墨并肩跟在后头。再往后便是苏衡、澎涞,作为送亲使节,捧着离京时帝王颁下的圣旨。在后面跟着的二十名侍女,皆手捧着五色同心花果,迤逦而前。
领前的二人走得极慢,青罗初初病愈,本就身子虚弱。说是上官怀慕牵着,倒不如说是扶着朝前,只随着她的步子。如今正是六月间,芦苇尚且青绿,两侧的芦苇菖蒲之属茂盛地生长着,叫人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近处的静水微澜,和身侧并肩而行的人。天色已经开始暗了,这里头这么的静,叫人心里生了惶恐,唯一能抓住的,也只有身边的人,一起沿着一路的灯,朝外面的世界走去。
青罗的裙裾极长,绵延出数丈去,连离得最近的童嬷嬷、侍书与翠墨也只能远远跟着,几乎就是两人独行了。青罗只能听见身边男子的呼吸,觉得整个世界就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而已。他的手也很冷,动作虽然稳定却也僵硬,她心里苦笑,这一场世人祝福的婚姻,两个人原来都是如此不情不愿。只是,这条路这么长,身边只有这么一个人,不论好快甘苦,这一生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她已经断绝了一切牵挂与不舍,对家族,对故土,对曾经爱过的人。这世间如今只有她自己一个,身边又注定了只有这一个人,即使这欢娱今夕里头本没有燕婉情意,也只能如此并肩而行了。
这情景瞧在苏衡的眼里却是另一番感受。往日只觉得一步一步将她送入这个牢笼是痛苦,如今瞧着她被另一个人带走,自己却无能为力,才知道是怎样的感受。如今,他连她的心都丢失了,更可笑的是,这全然是他自己带来的后果。他或者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珍惜她,懂得她。他的一切不得已与不甘愿,或者都是自己的借口。自从想到欺骗与利用时,他就已经彻底失去她了。然而如今远远望着这貌似珠联璧合的一对,之间又有多少真心呢?欺骗、利用,只怕只会愈演愈烈。他捧着那一道赐婚的恩旨,心里却暗暗地下了决心。即使她再也不会原谅他,他也要完成父亲一生未完成的事业,收复西疆,彻底粉碎了她的牢笼,让她去任何地方,在山水间如飞翔的沙鸥。
走了半盏茶的功夫,眼瞧着快到芦苇尽头,廊桥忽然转向一处高台,登临其上,脚下开阔许多,眼前亦是豁然开朗。青罗极目望去,之间东湖之上花船攒聚,燃起了无数红色灯烛。水上也放着无数盏芙蓉花灯,整个湖面熠熠生辉。
众人翘首已久,如今看见二人出现,突然静寂,转瞬就爆发出如潮的欢呼。上官怀慕顿下脚步,带着青罗便对众人深深一礼,更是引起欢声如潮。多年之后有人回忆起这一场婚礼,世子与世子妃婚礼上三拜之前的这一拜,仍被赞扬感叹不绝,当做世子爱民如子的明证。
青罗见四周众人拜服不已,心里却是暗笑,上官怀慕在西疆声名如此之盛,不可不谓是极有手腕的。他仿佛从不会浪费一丝表情,却总能在最重要的时刻叫人拜服其才,感怀其义,愿意生死相托。只是仿佛独独对自己,他像是吝啬于这样的表演,或者是因为彼此都知道求不来真心,也就无谓浪费热情,只有冷眼相对。
上官怀慕却不知青罗心里正转着这样的念头,只觉得这女子气度不凡也甚有胆识,倒是颇能配合自己。这些日子来西疆百姓对自己二人如斯推许,有一多半是她的功劳。只是这样的女人极有美貌又有智慧,若是有什么异心,不可不谓危险之至。心里忽然又冷了冷,也只是默默扶过青罗继续前行。
在众人的眼光里其实与在无人的芦苇荡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前行的道路仍然是一般无二。唯一的变化是,先时是以青罗的步子为主导,如今倒真的是他牵着自己往前了。她也不在多想,只沉默地在万人的欢呼里面跟着他往前。脚下的道路这么曲折复杂,高高低低,她只有望着地面,才能保自身无虞。至于身边的人是谁,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呢?
桥的那一头,却也有人正在凝望这边的人,永靖王上官启在妻妾百官拥簇下,耳边的吉祥话儿并没有进了半分入耳。二十五年了,昔年膝下拿着弓箭不住求自己带着进山打猎的幼子已经长大,带着自己的新娘,走上了和自己一样的路。他闭起眼睛,那长桥尽头走来的仿佛是自己和芳宜,那些岁月慢慢地溜过他的心,带起了一阵温柔的波澜。连身边的王妃柳氏看得惊讶,王爷有多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了?然而他霍地又睁开了眼,眼里仍然是坚毅如铁的神色。芳宜已作古七年,而慕儿,又有多久未对自己流露过半分孺慕神色了?他手里拥有的,只有眼前这河山,无边的富贵,除了这些什么都不再有了。
两人终于走完了这座燕婉桥,登上夕照台,台上此时妆点得一团喜气。寸许厚的红毡一路铺陈,直通往朝晖堂前玉阶下。堂前正中坐着的是永靖王上官启,身边略侧坐着王妃柳芳和,另一边留着的席位是给南安王世子预备的。再下坐着侧妃安氏、秦氏与大公子上官怀思、三小姐上官怀蕊,再下则是麾下百官众将。苏衡、澎涞也随即落座,二十名侍女则分散两旁。
童嬷嬷迅速赶到青罗身侧,指点各种礼节规矩。青罗只跟着她说的一路走去,倒也没有半分差错。好容易到了三拜之礼,苏衡捧着圣旨立于前,新人先拜了天地君王,遂即便要拜父母先祖。虽然一国公主原与藩王品级相当,只是到底是亲王之女,又是晚辈,永靖王与王妃便也安然受礼,只是侧室妃子皆立在一边,是不能受这样大礼的。再往后便是夫妻对拜之礼,唱礼官的声音那样悠长,沿着湖水远远传播开去,叫人的心也跟着悬起来似的。
二人徐徐跪下,上官怀慕突然发现自己与面前的女子离得这样的近,几乎看得清珠翳背后她的神情。面容冷漠从容,可那一对装饰成凤眼一样的眸子却刻着深深的迷惘无助,叫他的心猛地抽疼。这一拜下去,不管心里如何,他和这个女子便是结发夫妻,即便做不到恩爱不疑,到底是死生不离。不管事实是怎样,她都会是自己身边唯一堂堂正正并肩而立的人,被世人传诵推举。这一礼行的极慢,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然而终究是完成了。
青罗正欲起身,却没料到身边的上官怀慕伸手扶了她起来,叫她微微一慌。然而紧接着叫她措手不及的是,他更是伸手将她面上的珠翳揭起,直直地望尽她的眼睛。虽说早知道会如此,只是他的动作太快,叫她来不及准备好表情,那意料之中的迷茫就纤毫毕现地落在他眼里,来不及遮掩。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正视她,这个已经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这是唯一一次,他只把她看做一个寻常女子,不是高贵的公主,也不是什么身份可疑的敌人,而是眼前神色迷惘的小女子。那面上是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高贵与骄傲,一半是伪装,一半是与生俱来的坚强。而只有那一对眼睛,青幽幽的,流转间的光芒无限惆怅,泄露了她这一刻的情绪,胭脂勾勒也遮掩不住。她真是美,像一朵风雨里的红蔷薇,倔强骄傲中偶然间的一点柔弱,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上。
他突然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想到的动作,他打横抱起她,在唱礼官送入洞房的声音里一路往朝晖堂后布置好的鸾凤阁里头去。青罗惊得闭上眼睛,与苏衡的怀抱截然不同,她感觉不到温柔安定,只觉得紧张又恐慌。那气味不是清明晚粉的熟悉,是说不清的另一种气息,陌生得让人慌乱。中原本就礼教森严,更兼着世家子弟更是举止有规矩,纵然是潇洒爽利如她,也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境况,羞赧无比,只好在如潮水般涌过来的欢呼与台上众人的眼光中埋首在他怀里,不敢看也不敢想。
永靖王此时却是拈须而笑。西疆本就较中原民风开放许多,女子抛头露面也是常有的事。再加上西疆百姓皆重情,虽亦多父母媒妁之言,却也常有两情相悦结成夫妻的,最喜见的便是情投意合夫妻恩爱。昔年永靖王与原配王妃已成佳话,众人皆道“无情未必真豪杰”,如今瞧在众人眼里,世子与公主承载了太平期望,又如此相得益彰,更兼情谊甚笃,只怕又是一段传奇了,于笼络民心是大大有利。只是念及此处,上官启的眼中又闪过一线冷光,只盼上官怀慕不要真的动了心才好。又想起儿子一贯处事的冷酷清醒,想来自己也是多虑了。
上官怀慕抱着青罗一路往后头走,童嬷嬷等人也只远远跟着。青罗一路之上闭着眼,走了一会子觉得该是进了内院,才偷偷睁了眼睛。见上官怀慕只顾抱着自己穿花拂柳前行,不疾不徐,身边也没有其他人了,更是觉得羞窘。轻轻道,“你放我下来。”上官怀慕低头瞧她,少女一改平日的端庄犀利,想是害羞的很了,连那点忧愁都散去了,只是满面酡红地不敢瞧他,不免失笑。也不答话,只继续走。青罗更是窘迫,也不敢再说,只好由着他。
好容易进了鸾凤阁,侍女们早已站定,朝着二人抛掷五色花果,童嬷嬷也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头里,满面是笑的带头抛着莲子,一面唱道——
天上初停织锦梭,鹊桥搭就渡银河。七香车上笙箫发,百宝阑边笑语多。
两姓姻缘皆凤卜,一宵和意订鸾歌。金线抛入红罗帐,共拥蟾宫瞧月娥。
撒帐春,春色浓,状元走马趁花风。千家旧苑杨柳绿,十里长堤杏蕊红。
疲鹤驾,打鸾封,彩楼高起五云中。双双共对菱花镜,疑是同来蕊珠宫。
撒帐夏,夏风和,西湖堤上听笙歌。吴姬荡桨翻红袖,越女采莲弄碧波。
人影散,夕阳过,月下相逢欢更多。闲情莫叙陶朱事,云雨巫山神仙乐。
撒帐秋,秋景清,蓝桥有路会云英。人来福地三分喜,月到中元十倍明。
开绣闼,鼓银筝,醉倒金乌彩烛明。花屏隔断防人听,唧唧微传私语声。
撒帐冬,冬气寒,客路初逢吴彩鸾。绣襦迎风霜露滴,彩烛摇曳红光冉。
金翡翠,玉阑干,红袖挑灯带笑看。关雎一夜偕琴瑟,上苑千秋瓜瓞绵。
星斗移时酒兴酣,霓裳闲唱杨柳岸,抛残郭璞三升豆,偿还子孙十万钱。
半夜明烛人是玉,一窗皓月客如仙。名花万朵争探看,共赏溪头并蒂莲。
童嬷嬷所唱的不过是西疆流传最广的撒帐歌,并无什么奇处。然而两人此时却是听得痴了。原来姻缘被寄予的盼望是这样多,与自己所想的截然不同。待回过神来,怀慕才发觉自己仍将青罗抱在臂弯,旁边童嬷嬷与侍女们都朝着自己笑呢。忙忙地把青罗放于榻上安坐,青罗的脸都不敢抬,只低头摆弄着自己裙角。
童嬷嬷唤了侍书翠墨二人进来,捧着合卺酒,递与二人,笑道,“这是百合酒,恭祝世子与世子妃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二人默默接了饮下,只觉得那酒极烈,一路灼烧到下去,燃起了一路火。
童嬷嬷道,“外头摆着筵席,王爷请世子还是先去外头作陪。”
上官怀慕遂点点头,道,“王府大婚,这些免不得的,我就先出去。你哥哥走的仓促,非要宴毕即归,今夜也算是为他践行。这也奇了,我瞧他与你倒是亲密,怎么也不叫你送送。”
青罗勉强笑道,“我与哥哥虽是手足同胞,如今嫁了人,哥哥也不能不舍。只怕是哥哥怕见多了彼此反而伤心呢。只好请世子替我好好送送哥哥,说妹妹很好,请哥哥禀明父王,不必挂念。”
上官怀慕便应了,欲出门却又回头道,“你先歇息,我晚间再来。”也就转身出去了。
刚出门,就听得前头一人淡淡道,“世子难道是动了真心么?”遽然抬头,正是董余。
见上官怀慕抬头,董余缓缓从树荫下走出,面带微笑,施施然行了礼。董余的面色柔和,上官怀慕却闪过了一丝愤怒的意思,却也只是转瞬便压了下去,往外抬脚便走,冷声道,“不过是形势所需罢了,我自然拿捏得住分寸。”董余也不反驳,只快步跟上,轻声道,“老王爷与苏世子相谈甚欢,只是大公子却不知去何处了。”
上官怀慕足下一顿,冷笑道,“哦?如此出风头的机会,他倒是肯错过?”
董余答道,“大公子素日里行动有时是失了分寸,只是今日是世子的好日子,有什么风头也该是您的,大公子纵然糊涂,也该是明白的。就算大公子不明白,王爷又岂会袖手不管呢?这不就一叠声地请您出去么。”
上官怀慕沉默半晌,慢慢道,“父王多年来暗里默许大哥夺嫡,明里暗里我们吃过的亏又岂在少数。伯平,你瞧,我当真是父王的嫡亲儿子,不管内里是多么的阴暗,外头人瞧着却都是一副光鲜模样。世人都以为父王与母妃恩情甚笃,对我倾力栽培,哼。”
如此已说到王府阴私,董余虽说是上官怀慕的心月复,却到底是外人,也不便深劝,只默默随着他往外去了。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方才自鸾凤阁出来的一抹暖色分毫也没有了,唇抿得如刀锋一般,不免叹了口气。这么些年了,他和弟弟董润可以说是与他最亲近的人了。一直与他并肩而行,他眼睁睁看着他从少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一日日变得沉默冷锐,叫人叹息。然而他也无可奈何,上官怀慕需要在这个魍魉横行的世界里存活,而自己,甚至自己一族的安危,都已经系在了他的身上。哪怕他希望云和能做一个明朗快乐的侠客,漂流江湖,红袖添香,他也不得不默许甚至纵容了他的一切冷酷,把他推到那个王座上去。他也知道,这样他会与昔年的挚友越行越远,可这样的孤绝之道,他和他都不能不走。如今他们已经做出了选择,行差踏错便是生死,更是无回头的路了。
顷刻走至朝晖堂前,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却也不知道几许真假?二人却都是打叠起一张笑意舒展的面孔,疾步上前。怀慕先去上官启与柳妃处面前见了礼,柳妃笑道,“好孩子,如今可算是成家立业了,姐姐泉下有知,不晓得有多欢喜。”说着眼角竟流下泪来。怀慕口中说着,“母妃切莫伤心,儿子不孝不能承欢母亲膝下,如今只有母妃在儿子身边,儿子定然与公主一起孝顺母妃的。”眼睛却是睨着上官启。却见上官启听说到结发妻子,面色深沉,也瞧不出是喜是悲,半晌道,“你母亲去得早,如今你长大成家,娶得又是天朝贵女,容貌品行都是绝佳,为父也对得起你死去的母亲了。”怀慕面上恭谨,听得此话,心里竟翻江倒海一般,只咬牙隐忍。
正说着苏衡捧着金盏走上前来,笑道,“世子大婚之喜,还未敬世子一杯。”那笑容雍雅是无懈可击的,只是那一双眼睛染了酒意,却像是燃起了一把火。怀慕瞧见这样的眼神,瞳孔一聚,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却也只是回敬道,“怀慕还要谢过苏世子与南安王爷把掌珠托付于我的盛情。”
此话当日落阳峡夜宴上官怀慕也说过一回。只是苏衡此时心中情绪,与当日更是不同。当日见上官怀慕拔剑而起,青罗击盏而歌,不过酸楚惆怅。如今云英已嫁,章台之柳,真真是叫面前之人攀折去了。而自己,不但是将她千里送来此间,更是在最后一刻,将她的心都推了去了。方才典礼既成,他眼睁睁瞧着上官怀慕抱了她去,胸臆间的愤懑与十载江湖的快意情绪几乎就要叫他拍案而起,只想海角天涯带了她走。只是澎涞在身边暗暗叮咛的那些言语,又生生将他定在了那里,任由眼前汪洋恣肆的红铺天盖地地遮蔽了一切。
不多时,二人皆有些醉意了。怀慕心中疑惑,苏衡是青罗长兄又是遣嫁钦使,多喝几杯原也合情理。只是如今身边一概人皆是不理,只与自己不住地推杯换盏,谈论古今,倒是叫人捉模不透。这婚宴上用的酒本是极烈的君子醉,如此豪饮,怀慕已觉得有些不适了。却见苏衡竟是眼中愈发的清亮起来,只是那一层永远的淡然温和却是愈来愈淡,里头隐约激射出一种激昂与挥洒的豪情。怀慕甚至于在这眼神中瞧出了隐约的敌意。难道这苏衡真与妹妹情深如此,因为父亲兵败朝廷严命不得不将她送来此间故而怀恨于心么?怀慕心里升起了警惕,面上却不露出来,只与他畅谈天下,言谈间更觉得这苏衡吐属不凡,乃是世间劲敌,敌意中又有了三分欣赏。
这时上官怀思走上前来,递上一柄如意,道,“父王方才嘱咐,苏世子原来不易,原该在我蓉城多盘桓几日,奈何世子执意要走,也不能略尽地主之谊。我西疆僻处蛮荒,远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柄如意乃是城西玉川所出凝玉极品,如此成色百年才能一件。又经城中巧匠细细雕琢了才成这一对。这一柄送给世子您聊表寸心,另一柄就送与二弟妹。世子与公主兄妹同心,也不辜负这一对如意了。”
苏衡一口饮尽杯中残酒,大笑着接过,赞道,“素问玉川所出清玉与凝玉乃是世间珍品,如今得见,果然好玉!”说着出乎于众人意料之外,忽然纵身跃下夕照台,稳稳落在台下一艘小船上,高声道,“多谢诸位盛情,这如意苏衡笑纳了。”顿了一顿,往朝晖堂后头的重重飞檐静静一望,又道,“王爷再见这柄如意之时,便是再会之日!”说着便对惊怔在当地的船夫道,“走罢。”说着竟翩然远去,浑不顾台上其余随行之人,意态潇洒已极。
台上众人皆是惊讶,连上官启与上官怀慕也不知苏衡此举是何意。却有一人在灯火阑珊处自斟自饮,慢慢品着酒,微微地笑了。
您果然没有叫我失望。不消多久,这柄如意再出现在蓉城的时候,与您一起来与永靖王会面的,还会有十万铁骑吧?您今日带着不舍与悔恨离去,他朝您会携风雨而来,彻底将这片土地洗刷一新。到那时,我和您的愿望或者都能够实现。
且不说朝晖堂前热闹,此时鸾凤阁里却是安静。自怀慕出去之后,撒帐的侍女也便都鱼贯而出,只留下侍书、翠墨与童嬷嬷三人陪着青罗。童嬷嬷服侍着青罗将发上的珠钗金钿尽数取了,乌油油的长发披散下来,只在脑后用那一对青白玉荷花钗重新轻轻绾了半数头发。此时青罗揽镜自照,只觉得那一双莲花在灯火下更是光彩流转,虽没有别的装饰,也自有一种高贵傲然。
童嬷嬷见青罗瞧得欢喜,又凑趣儿道,“这荷花呀本就是和和美美的好意头,世子妃戴着这一对儿,以后更能与世子夫妻和合呢!”
青罗笑问,“我前日听嬷嬷说,这玉钗乃是先王妃陪嫁?果真是好东西呢。”童嬷嬷笑答,“是呢。只是还不止如此。前几日我对世子妃您说,这是王妃家中从北疆带回来的绝品。其实这只是对外头人说的罢了。这玉钗呀原是蓉城所出的清凝玉制成,王爷当初对王妃一见钟情,遂赠了这一对玉钗做信物,叫每日戴着。只是清凝玉素来只王室可用,柳家虽是将门,也是不得僭越的,故而王爷只叫人说是家中自北疆求来的。清凝玉本就稀罕,众人多不识得,也就罢了。”所谓清凝玉,乃是更在清玉、凝玉之上的绝品。玉川所出之玉,有清澈如水翠色如滴者,名清玉,又有凝雪欺霜莹白无瑕者,命凝玉。更绝的是,偶然有青白二色集于一体的,翠色清透,雪色柔润,有相互渗透交融,甚是奇特,是以众人赞赏不绝,因荟萃了两种美玉的特质,故名清凝玉。青罗所戴的这一对钗,便是清凝玉的极品。更兼匠人心思奇巧,琢磨成了这一对出水莲,更是将这青白二色纤尘不染、高贵清艳的特质表露无疑。
童嬷嬷又道,“原是老奴糊涂,先日给世子妃送妆奁,竟没和您说实话。回去想想,大是不该。如今您已经个世子成了婚,夫妻一体,我还瞒什么呢。其实这话说出去本也没什么,王爷和先王妃情谊深厚是众人皆知的了。只是王妃是谨慎人,只说王爷对自己好每常越了规矩,还是不要伸张的好。只是可惜——”
童嬷嬷的声音渐渐清下去,末一句青罗却是没有听见。只觉得嬷嬷神色有些不好,只倒是年纪大的人忙了这些日子有些乏了,遂道,“嬷嬷累了,我这里有侍书翠墨服侍就好,您下去歇着吧,这些日子也生受了。”童嬷嬷自觉失言,见青罗未曾发觉,正欲顺势出去,却又忽然想起什么来,做了手势叫侍书翠墨都下去。青罗却是瞧得奇怪,之间童嬷嬷走上前来,附耳同她细细的说了一番话。才刚说了两句,青罗的脸就红了,等童嬷嬷说完,那两颊已经红的要烧起来似的。这些话原本出嫁前该是母亲说与自己的闺阁私隐,只是自己嫁的仓皇,众人皆担心的是自己的命,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童嬷嬷见她这神情,心里也猜得到一二,只道,“世子妃莫怕,一切只顺其自然便可。”说着便笑着退下去了。
青罗此时大是窘迫,也不叫侍书翠墨进来。只自己默默坐在榻上。慢慢的心里那种灼热的羞意慢慢散去,只泛起一阵哀凉。这一晚上的事情叫人混乱,竟然险些叫她失了清醒。她原以为这场婚礼只是带着面具的一场游行,却没想到在看见他的眼睛时候,竟然与往日的冷漠不同,带了一点真实的情绪。她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好像是喜,好像又是悲。她自然不会相信他是为自己的婚姻纯然欢喜,只觉得竟然像是自己,仿佛也带着些微的不知所谓与迷茫,叫她觉得这个人也是真实的了。
她本来已经心死。她爱的并不是他,她是不得已地离家去国来此。而她爱的那人,也已经离自己远去,叫她心里的一切美好的绮梦都也碎裂了。她是清醒的,她对怀慕也并没有恨,叫她身不由己卷入这个漩涡的,何止是他,甚至并不是他。她也早就看清他对她也是没有心的,不过是娶了一个公主的名头,为的是他自己的功业和西疆太平,并不是为了感情。她本来已经准备好与他做一对假凤虚鸾,维持着面上的恩爱和睦,漠然相对一生,她想他也并不在意。即使她必须为他生儿育女,维持着王族的血脉与稳定,她也认了,这原本是做妻子的责任。她在心里将爱人与夫妻分的很清,她原以为本就该是如此,做一对夫妻,除了心,她已经准备把什么都交付给他,甚至于自己一生的命运。然而这一场婚礼竟然叫她觉得迷惑了。原来世人对于婚姻的期许这样的多,愿比翼连枝,愿携手百年,愿两心相映,愿不弃不离。原来这才是夫妻,结发与君共生死,执手恩爱两不疑。
她竟然错了么?在看见他的眼睛的时候,她突然觉得,或者他对这场婚姻也是有期盼的吧?或者是被燕婉及良时的美好祝愿打动,或者是被撒帐的欢庆团圆打动,他流露出的表情,是人的表情,而不是西疆上下仰慕的世子的表情。她突然心里苦笑了,这对他们都是错误。他不该对这场婚姻有所期待,因为她并不爱他,她是不得已才嫁与了他,更何况她的心已经死了,再不敢对谁倾心相许。她也不该对这场婚姻有所期待,因为他不会给她真心,他要的是河山万里,而不是小小女子的举案齐眉。
她突然就觉得冷。这样地相守一生该有多么苦,她这一生,也得不到真正的夫妻恩爱了,连期盼也在未开始的时候被自己生生掐灭了下去。她正走着神,却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儿、
“怎么,如今六月里,你倒是冷了?”却正是怀慕笑着走进来,瞧她正抱着肩头,随意一问。她惊慌抬头,他瞧着她的神色,倒像是甚是悲伤一样,却也不多问,只关怀道,“可是前几日病着还未大好?今天也着实劳累了。”说着便要起身去请大夫。青罗却轻轻牵过他的衣袖道,“不必——我只是有些累了。”
怀慕瞧着那一只牵住自己的柔荑,心里却是一动,正欲说话,却看见她发上一对玉钗泛着清凌凌的光泽,心里突然就冷了。只是轻轻地从她手中挣出来。青罗刚刚本是无心之举,可如今见他的动作,心里却是了然,遂也微微一动,二人之间便隔了有一尺距离。
沉默半晌,怀慕涩声道,“这对玉钗,是父王在婚前送予我母亲的。”青罗轻笑道,“王爷与先王妃的佳话,妾亦有耳闻。世子是想说,你我之前,不配有如此情意么?”青罗本是自嘲,却见怀慕霍地转过头来,那眼中仿佛燃起了一把火,不免心头惊跳。却听的怀慕声音缓缓地,道出了永靖王府埋藏多年的一段往事。
“我上官一族百年前于社稷有功,故裂土封疆于西南,凤仙州,昌安州,昌恩州皆为我上官一族封地。另有西北的昌平王高氏,北疆的窦氏,皆是当初开国的肱骨之臣。只是这百年来,朝廷已视我等如骨鲠在喉,且各藩王也确是雄踞一方不服号令,甚至于有易帜之心。近二十年来,朝廷每欲撤藩,然而我诸王自知,一旦撤藩我等性命堪虞,也断然不会同意,只有以战求安,只可怜了百姓困苦。高氏野心犹大,原本高氏一族封地只在昌平州,把守丝路,富庶已极,却又在这些年间吞并了阳平州与宏安州,渐渐与我上官氏划江而治,如今除了与朝廷多有争端之外,更是每常犯我西南。朝廷正欲我等自相残杀唯恐我诸王联结一气,更是每常从中撩拨。这些年来,我西疆南北不知明里暗里已有过多少争斗。
我的母亲,是父王麾下大将柳成晖的长女柳芳宜。家中除了他,还有大舅舅柳衡,小舅舅柳平,小姨芳和,也就是现在的母妃。柳氏一族自我上官氏百年前征战四方时就已相随,也是高门大阀,是我西疆除了上官之外最为高贵的姓氏。二十五年前,我父王初登王座,昌平王趁我西南一片混乱父亲年级尚轻,突然来袭,我西南猝不及防,落阳关失守,高氏甚至于沿桃源川一路南下,蓉城岌岌可危。当日蓉城之内几无守军,我外祖柳成晖带着率部前去,守住桃源川入定云岭的山口,血战十三日,击退敌军,后多方驰援,高氏狼狈而归。据闻当日血流成河,那无数血水沿着桃源川流入定云江,江水尽赤。”
“后来父王亲自登门致谢,就遇见了我的母亲,一见钟情。每常去外祖府上,说是请教兵略,其实也是去看我母亲。两人暗暗便有了情意,父王赠了这一对莲花钗,与母亲做了定情之物。一年之后,父王便迎了母亲为正妃,又筑了浮光岛上这许多楼阁为新婚洞房,用数里的燕婉桥相迎,成了一时佳话。婚后父王与母亲一直感情极好,只是期间父王的侍女安云佩有了孩子,就是我大哥怀思,而母亲却流产了,不免郁郁终日,父王却也小心陪伴,没多久母亲也就原谅了父王。又过了一年,母亲又有了身孕。因为前次失了孩子有些疑惑,这一次甚至于连父王都没有告诉,只说是身子不好家中清净,又甚是思念双亲,就回家住了几月,就诞下了孩子,便是我。父王倒也欢喜,也没有怪罪母亲未对他说实话,便接了我母子回了王府,对我也是疼爱。”
“我十岁上时,父亲只说要历练我,便命我随着他亲信董家的两位公子董余、董润一起游历。五年间,我走遍了西疆山水,甚至于西北戈壁,北疆冰雪,京师繁华我都一一看过。至于家中,我虽然惦念母亲,却也只与母亲书信来往。毕竟少年人心里,哪有比无限河山更能叫人兴奋的呢。我十五岁上,母亲寿辰将至,我正巧求得了母亲最爱的一副慧纹,便决心回去给母亲拜寿,一路星夜自京师赶往蓉城。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我谁也没告诉,半夜时分孤身入府,却左右寻不见母亲。”
青罗正听得入神,却不见他再往下说了,只疑惑地瞧着他。却见他静静问了一句,“你先前住在擎雨阁,可曾见到什么女子墨迹?”
青罗心里渐渐浮出一个不祥的猜测来,不免变了脸色。怀慕笑道,“你都猜到了?”便慢慢再往下讲去。只是那声音里带了刀锋一样的冷,叫人听了有些害怕。
“原来当年我前脚刚出蓉城,后天父王就对柳氏下了杀手。将我外祖、两位舅舅与柳氏亲信部从皆诱入桃源谷,舍下埋伏一举歼灭。只因当年桃源川一役,柳氏功勋卓著,西南诸人多有拜服柳氏而不服上官氏的。父王经营多年,皆是为了培植自己势力,唯恐柳氏有不臣之心,遂假意殷勤,娶了我的母亲,以做缓兵之计。而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正是被他叫人秘密地下了药才没的,只因他对我母家疑心已重,深患母亲有了嫡子,柳家便能挟持了这个孩子篡权夺位。至于后来母亲在家中诞下了我,父王疑心更甚,只觉是柳家已有察觉,才力保了我以图他日,更是睡不安枕,只无奈他即位时间尚浅,祖父手中兵权皆在柳家,他势力单薄一时不能下手,就隐忍十年。待我十岁上,将我遣出,对我母族下雷霆之手,一举灭了他的心头大患。他也怕世人识破他的诡计,道他诛灭功臣,对柳家残部厚赏追封,对小姨也是百般照拂,对伤心成病的母亲更是体贴入微。小姨与母亲却并不知其间奥妙,反而对父王甚是感激。母亲也只是伤心,并没有想到其他。只是过了一年,母亲在父亲书房中收拾花草,偶然瞧见了当年父王写给心月复的密函,这才惊觉真相。她起初还不相信,只道是有什么误会,却没料到父王竟然将当年真相一一告诉母亲。母亲伤心已极,以她的聪明自然晓得昔年恩爱不过是假意欺瞒,心灰欲死。父王非但不悔悟,甚至于将母亲软禁擎雨阁中,断绝了与外界一切来往,命人模仿了笔记每月给我写信,可怜我竟然被蒙在鼓中五年之久!父王对外只说母亲抱病休养,还时常搜罗了珍稀药材只说给母亲补身,只不让任何人探望。众人皆不知母亲在擎雨阁中三年孤苦伤心,终于郁郁而终。父王甚至于将母亲悄悄葬了,不愿发丧,怕我骤然回来又引起什么变故,甚至每每递话于我,道父母俱好,儿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勿以父母为念。”
“如此一年之后,我匆忙回来,才撞破此事。当夜我遍寻不见母亲,也惊动了父王,父王见瞒我不住,只说是母亲临终遗言,说我在外游学,正是见识天下豪杰的时候,自己缠绵病榻已久,生死已是定数,莫让我焦急忧心坏了学业,只不让告诉我,等我圆满回来再说。彼时我亦不知其中关窍,只恨父母瞒了自己,害的自己不能庶尽孝道。过了几日,父亲为母亲风光大葬。是夜我为母亲守灵,却见母亲的陪嫁童嬷嬷悄悄儿来找我。原来当日母亲虽然被拘在擎雨阁,把守森严,甚至于一应心月复都不让带进去,只说王妃的病是要过人的,一般人都不让进去。童嬷嬷是母亲陪嫁,到底挂心,又觉得这事情颇为蹊跷。她自幼长在定云江畔,水性极熟,一夜偷偷潜入各种,竟然机缘巧合正与母亲见了面。其实那阁中无人随侍,不过母亲一人而已。母亲含泪将所有真相都告诉了童嬷嬷,叫她务必要转告我,莫要让我糊涂一世。只是当时我在外飘忽不定,童嬷嬷不过府中仆妇,哪里能找的见我?也只好苦苦侯至今日。我当时一听,心里几乎都凉了。我十五年一直以为父母情深,却原来是如此真相。我本欲揭破此事,只是母亲已死,柳氏已亡,父王一手遮天,童嬷嬷不过一个奴婢,说话又有谁信?一个不好,连累了柳氏与母亲身后之名。后来我也悄悄潜入擎雨阁,却见里面满是母亲伤心语句,才知母亲最后的岁月心中是怎样苦痛。没多久,父亲将柳氏唯一的后人我的小姨柳芳和迎入王府,册为继室,又叫我认作母亲。世人皆以为他重情重义,却不知我心里是怎样的恨。母妃入府后,也一直不甚得宠,想来也是父王对柳家心中有鬼的缘故。而母妃入府不久也便知道了真相,心中恨极,当夜便自饮红花,道柳氏女子再不在上官启身上有半分真心,再不要为上官一族生儿育女,从此便缠绵病榻。只是父王虽知道母妃心中恨意,奈何柳氏一门都死的不明不白,只有母妃稳坐王妃之位才能保他的声名,也只有假做不知。而母妃原本也想以死相逼揭破父王所作所为,可又想着他如今大权在握,自己未必能将他如何。于是苟且偷生,甚至对父王有时也肯假以颜色,只因她在王妃之位,我就仍是稳稳当当的嫡子,也有母亲可以倚仗,不至于孤苦。”
“后来我对父王态度大变,想来父王也心知我已经知道实情。只是他见我隐忍不发,也就彼此都不揭破。只是父王对我到底存了疑虑,我虽然已无母家可依,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嫡子,这些年交友甚广,也有些声名。董家、方家本是父王心月复,方家便是当年伏击我母族之人。董家家主虽然也有份,却死得早,董家长子趁势掌了权位。董家的长子次子与我一起游学多年,早已成至交好友,父王当初本意是叫董家监管于我,倒是失算,平白送了一半臂助给我。父王虽猜忌于我,却也暂时动我不得,所以这些年处处欲压制于我。虽不至于害我性命,却暗中支持大哥夺嫡,唯恐我篡了他的王位。而于我而言,父母给了我血肉,我虽然恨他,却也不会做杀父弑君的事。只有夺了他的权位,才能解了心里的恨和母亲一族的冤屈,因为这世上,只有权利,是父王真正在意的东西。”
“此次公主前来,父王安排了你住在擎雨阁,外人只道是王妃旧日居所,我确实知道里头的玄机。父王不过是想要告诉我,公主与我的婚姻,也不过和他和母亲的一样。他是在诅咒我。我为他的薄情而恨他多年,他是要向我预言我的一生,与他一般无二的寡情绝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