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封太妃与怀蓉住在此处,董余到底是外臣,也不便直接求见,只有请方丈代为转达。重华寺的方丈听闻是永靖王府遣人来,便亲自出来迎接。定慧大师白发萧萧,面色平和,望之如神仙中人。董余素闻定慧大师之名,见他亲自出来,忙上前行礼。定慧微笑道,“董施主此来所为何事?”董余忙答道,“世子新婚,无奈太妃身子不好在寺中养病,世子夫妇也没能向太妃请安,心中十分不安。只是太妃曾有话,不必前来请安,世子也不敢贸然前来,就叫我先来问问太妃的意思,也给太妃带些东西,聊表心意。”定慧道,“世子的孝心自然是好,施主这就随老衲往后头禅院去,老衲给你把这意思说到便是了。”
封太妃在此居住,也并非住在寺中,而是寺后更有几所小小禅院,专供达官贵人的女眷来此小住。封太妃这些年礼佛心诚,也不喜奢华,一座小院,太妃住了正房,一侧专是佛堂,另一侧是怀蓉住了,其余也不过几个丫鬟仆妇,一应膳食也由寺中做了叫小沙弥送了来。定慧进去一时便出来,身后还跟了一个女子。
定慧道,“董施主,太妃有什么话,你只管和郡主说便是了,老衲先告辞了。”身后的女子轻声道,“有劳定慧大师了。”董余望着这女子,想来就是世子的二妹,怀蓉郡主了。上官怀蓉这几年常在山上住着,偶然回府也是只在自己屋里与母亲屋里,董余虽然进出王府自由,但是为人谨慎,小姐们姨娘们住的地方自然是不会踏足的,如此也有数年未见怀蓉了。在董余记忆中的怀蓉还是个十余岁的小女孩,身量未足,没有大小姐的怀芷出色容颜,也不像怀蕊的清冷倨傲,仿佛是被人遗忘的一个,连面目都模糊了。所说是个小女孩,却像一谭温柔的静水,对任何人或事都是温文静默,与她的母亲郑姨娘倒是相像。如今许久未见,这个模糊在记忆中的女孩子仍旧是那个样子,柔和得几乎叫你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想来是住在佛寺之中的缘故,身上一色珠花也无,一袭云灰色的衣衫,只暗暗绣了一朵莲花,倒是手腕上一只翡翠镯子颜色极好,给整个人添了几分生气。身形容颜都已经长成,与郑姨娘有几分相似的温婉秀丽,也不是十分出挑。眼神清净,那平和叫你看着不像是二八少女,几乎是红尘之外的眼神,就那样静静望着他。
董余几乎在这样的眼神里怔住,回过神来忙道,“董余给二小姐请安。”怀蓉略一点头,道,“董大人远来辛苦。太妃说,哥哥嫂子的心意她领了,只是这些日子身子仍旧没好全,还是不必相见了。世子妃从京师带来的那串菩提珠子倒是好,劳烦她费心送来。以后总有相见的日子,叫大人转告府中不必记挂。”
因是传太妃的话,董余略躬了身子恭敬听了。见怀蓉转身欲走,忙叫住道,“二小姐且留步,董余此来一是给太妃请安,二也是有话带给二小姐。”怀蓉倒是一怔,疑道,“我与二哥哥素来也没有什么往来,怎么有话叫你来跟我说?”董余忙道,“世子说,往日里虽是嫡亲的兄妹,只是他一个男子实在不知如何和姊妹说话,倒是冷落了二小姐,叫兄妹们都疏远了。如今世子妃进了门,这些日子不见二小姐,心里很是不安,十分想请二小姐回去住一阵子。世子妃还说,小姐这些日子不在家中,想来也想念母亲了。”
怀蓉神色本来淡淡,说到母亲,倒是面上一暖,转而又流露几分悲伤神色,道,“谢谢哥哥嫂嫂记挂。只是怀蓉还要伺候太妃,这一时只怕也不得相见了。”董余见怀蓉眼中已经颇有几分心动,又道,“二小姐不防去问问太妃的意思,二小姐思念家中,想来太妃也能体会的。”怀蓉思忖了一阵子,道,“你且在这里略等一等,我去问问就是了。”
过了许久,怀蓉才出来,身边跟了个小丫头,面上已经带了珠翳遮住容貌,轻轻道,“董大人,走罢。”董余忙道,“前头已经备下了肩舆,二小姐跟我来就是了。”却见怀蓉淡淡搁下一句话,“不必,走就是了。”说着便提步往山下走,步履轻盈,竟不像是寻常纤弱女子。董余等人忙跟着下去。董余素来是个稳重的,怀蓉更是静默之人,一路也就无话。
晚膳时分,青罗也已经在永慕堂里头安置妥当,一切陈设都是按当日她的安排布置的,倒也合心。匆匆用了膳,童嬷嬷就帮衬着侍书倚檀等人收拾了忆梅轩以备不一时女眷们都来喝茶。屋子倒也还宽敞,只是永慕堂到底没有预备过这些,也难免乱着些,好在童嬷嬷是个极有主意的,领着丫头们也算是打理得利索。
最先进门来的是怀蕊,她素来是个不爱见人的,如此倒是难得了,进门犹带着笑,“二嫂嫂好,先时领了嫂嫂那么多好东西,也没亲自去谢过,实在是失礼。我也没什么回赠给嫂嫂的,前些日子得了一罐子茶,也算不得什么好的,嫂嫂也别嫌弃。”青罗忙让了座,叫翠墨沏上茶来,笑道,“妹妹肯要我的东西,是给我脸面呢,妹妹的茶岂有不好的,只是今儿这么些人,妹妹你先尝尝我这里的茶。”
二人正说笑,门外有人笑道,“呦,到底是二女乃女乃脸面大些,我们三小姐素来不大理人的,今儿个来的最早不说,还这样有说有笑的,这可是我们求不来的。”砚香忙上去打起帘子,正是葛氏。青罗见她进来,忙站起来,“大嫂,你快做。”说着忙喊着沏茶。葛氏似笑非笑道,“你快别客气,我可不敢。”说着睨了怀蕊一眼,“三小姐今儿怎么这么有兴致?还是我平日里待你不周到,三小姐可是难得贵步踏我的贱地的。”怀蕊也不抬头,只是细细品着那茶,对青罗笑道,“嫂嫂你这茶可是难得的猴魁珍品,我今儿是有口福了。”说着又对身边的翠墨笑道,“你也是个伶俐的,这茶沏的火候极好。”翠墨忙笑道,“三小姐说笑了,各位女乃女乃小姐们头一回来我们女乃女乃屋里喝茶,我们女乃女乃自然要拿最好的茶来招待贵客了。”
葛氏见怀蕊竟和丫头们说话也不搭理自己,一时气得倒仰,正欲说话,却又走进来几个人,为首的哪一个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是秦氏领着白氏、陈氏进来,瞧着屋里坐着的三人,笑道,“到底是你们年轻人在一处热闹些,我们这些老的可也能来讨一杯茶吃?”一时说的大家都笑了,葛氏也不好再说什么。
青罗忙请各人坐了,笑道,“婉姨说的这是什么话,各位都是长辈,我请还请不来的,以后要是高兴,多来就是了。”秦氏笑道,“瞧瞧,果然是大家子出来的,真是会说话儿。”葛氏见秦氏讥讽她家道败落,加上先时在怀蕊那里受得气,实在忍不得,正欲说话,秦氏却又笑道,“呦,瞧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大女乃女乃也是名门闺秀,也是可人疼的。我不过是夸新娘子呢,大女乃女乃你可别多心。只是这新媳妇儿进了门,难免大家伙儿都更疼些,虽说是妯娌,大女乃女乃也得谨慎些才好呀。”说着便抿着嘴儿笑。
旁边坐着的陈氏与白氏见这情势有些尴尬,忙插话道,“婉妃这是说笑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别说王爷王妃和云姐姐婉姐姐疼着都是一样的,连我们这里,又哪里有不一样的话呢。大女乃女乃可别吃心,谁不是新媳妇儿过来的。”葛氏听了这话,也只好把心里的怨气压下去,强笑道,“谁还为这个吃心呢,我满心里也疼青罗妹妹呢,只是这好话儿都叫姨娘们给说尽了,倒是显得我是个小心眼的,我可不依了。”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说着话儿,砚香进来笑道,“二女乃女乃,云主子到了。”就见安氏扶着小丫头的手慢慢就走进来。众人便都起身,只有秦氏半倚在椅子上,见她进来了淡淡道,“原来是云姐姐到了,大家是常相见的,我就不闹这些虚礼了。”安氏也不恼,知道她素日就是如此,也就淡淡道,“各位妹妹都坐就是了,婉妹妹说的很是,每日都相见的,不必如此,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说着又对葛氏与青罗道,“你们也坐罢。”说话儿间坐下,翠墨便又奉上一盏茶来,安氏接过,徐徐地喝了一口,慢慢道,“柳姐姐身子不爽快,早就说了今儿是不来的了。我虽然不是王妃,到底是你姨娘,又在这屋里年纪长些,少不得吩咐你几句。二爷身边就你一个人,还是要体贴照顾才是。我看你招待这些人,规矩礼数都是极好的,想来也不必叫我操心就是了。”
青罗听得这话心里清楚,安氏前几日对自己这样客气,说那些嫡庶尊卑的话,自然是对自己试探一二。想来也是瞧出自己那一套兄友弟恭的戏大家都心知肚明,也不必再演,今日倒做出这个样子来,自然是要在众人面前显一显这半个当家主母的威仪,向自己示一示威了。既然如此,大家也都没必要演着,既然早就是命中的对头,倒是不能给她平白压了下去,便笑道,“云姨自然说的很是。母妃病着,这家里的事情她也一时顾不得,倒是劳烦姨娘了。我还要替母妃谢姨娘多费费心呢,哪里还有给姨娘添麻烦的道理。”
安氏听了这话脸色一白,秦氏却在心里头暗笑。青罗这话,摆明了是说这当家的事情原是正房管着,轮不着她安氏,如今就算不管,安氏也不过就是帮人做事儿罢了。秦氏心里暗道,这二女乃女乃面上对安氏恭敬,言语里头这机锋倒也厉害,不声不响就把安氏噎的没话说。秦氏偷眼去瞧陈氏白氏,自己二人争斗这么些年,这二人素来是不声不响儿在中间夹着,也不敢冷落了谁去。如今看见新进门的二女乃女乃和安氏打机锋,都垂目不语,只作不知。而另一边坐着的三小姐倒是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
安氏到底是耐得住的,不过是脸色便了一瞬,转眼又是那个端庄的笑容,“二女乃女乃说的极是,倒是我白操心了。”说着用眼淡淡扫视了一圈,问道,“郑妹妹和董妹妹怎么没见?”陈氏忙答道,“董姐姐精神总是不好,每日里都恍恍惚惚的,怕是不会来了。郑姐姐却不知为什么还未来。”秦氏接道,“先时我去春绿庭邀各位姐妹同来,董姐姐屋子里还黑着呢。郑姐姐屋里却也没人,我还以为是先过来了,没想到现在都没来呢。”
说话间外头有人传话儿,砚香出去一趟便进来,“二女乃女乃,是郑姨娘和二小姐来了呢。”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怀蓉每年在府里的日子也不多,怎么这会子忽然就回来了。只见怀蓉扶着郑姨娘进来,郑姨娘素来淡然的面上满是欢喜神色。郑氏最是礼数周全,先和两位侧妃行了礼,又对青罗笑道,“二女乃女乃别见怪,我一时欢喜糊涂,忙着跑去蓉馨馆去瞧怀蓉去,倒是来的晚了。”青罗还未说话儿,安氏先道,“偏是你总有这许多谨慎,二小姐难得回来,你这个做母亲的自然是欢喜得了不得,谁还怪你呢。”说着又问道,“二小姐不是在寺里陪伴太妃么,怎么突然就下山来了?”怀蓉正欲答话,郑氏却抢了先道,“太妃心疼怀蓉,说是兄嫂新婚也没能来瞧一眼,如今太妃身体好些了,就叫她下来瞧一瞧呢。”安氏忽然一笑,“郑妹妹怎么倒不肯和我说实话了,世子特特遣了董大人往山上去请了二小姐下来,这么大的人情,郑妹妹你反而不认了么?”
郑氏脸色一白,倒不知说什么好。青罗见此情景,便道,“我们也不过略提了一提这话,到底是太妃的恩典。”安氏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喝茶不语。怀蓉面上倒是平静,看不出什么来。见众人不言语,也就对青罗淡淡道,“嫂嫂和二哥哥成婚这样大的喜事,我无奈身在山上,不得一见,耽搁到今日才能像嫂嫂问好,嫂嫂别怪罪就是了。”青罗忙道,“二妹妹陪在太妃身边,是替我们尽孝呢,哪里有什么怪罪。”秦氏笑道,“我也许多日子没见二小姐了,到底是太妃会调理人,你瞧二小姐如今这通身的气派,真真是叫人见之忘俗呢。”
怀蓉也不说话,只微微笑了笑,倒是怀蕊出声,“二姐姐跟在祖母身边,自然是有福分的,只是这山里清苦,却不是婉姨你能消受得起的呢。”众人也不知怀蕊此话是何意,只当是小孩子家随便一句,也就都不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