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怀慕仔细把剩下的那两块糕点包好,又看了一眼这个无人的世界,对青罗道,“我们回去吧。”青罗点点头道,“可巧你是乘了船来的,不然还真是没处走了。”转身往方才怀慕系船的那一株木芙蓉上头一看,却不见了踪影。怀慕极目望去,却见那一页扁舟不知何时飘得远了,想必是方才系的松了。青罗道,“这可怎么好,总不能叫她们明日还找不见我们,惊动了旁人,成了笑话儿了。”怀慕沉吟道,“倒也不是全无办法。沉璧岛虽然只有水路,却和浮光岛是连在一处的,虽然浮桥断了,也不是不能过去,就算是浮光岛上的船也不在,再从桥上回去就是了。”
青罗点点头,二人就往岛的另一边的断桥那边走。沉璧岛不大,亭台轩榭花木湖石皆以精巧秀丽见长,除了弄月听弦馆,也并没有几个去处。从弄月听弦馆沿着一弯曲折的长长竹桥出去,经过夕阴堂、夕月亭在过去一路是就连着两岛之间的竹桥了。竹桥的那一头就连着浮光岛上的朝晖堂后头的朝阳亭,取朝阳夕月,朝晖夕阴的意思,而浮光岛和沉璧岛就如湖上的一对日月同辉,落在水天一色之间。锦绣湖就是无垠的天空,一双主岛浮光和沉璧是高悬的日月,而其余散落的岛屿就是漫天的星子。朝夕日月,天地洪荒,都缩移在这一片湖光山色里头了。而这一座小小浮桥,名为虹霓,又题了虹霓悠渡四个字,便是取的横越天际、沟通日月的意思。
只是此时的虹霓却是断了,日月各悬与两际,却不能连接。或者日月朝夕自古就是这样,走着一样的路程,有着相似的风景,却是离的最远,一阴一阳,一始一终,升与落,浮与沉,昼与夜,明与晦,黑与白,甚至于是生与死。他们永远并存,永不相见。他们之间的联系或者就像面前的这一道浮桥一般,名为虹霓,似乎真切,却是虚无。
青罗立在桥头,看着这并存的两岛,心里也生了无限的感慨。芥子纳须弥,自古以来造园,皆是有这样的心思在里头的,就像大观园,也是以石作山,以池为海的。只是在青罗的心里,终究是觉得那种小巧,不足以真正囊括天地奥义的,终究是镜花水月,尤其是在看过真正的山河壮丽之后。然而宜园是不一样的,或许是西疆的山水开朗地域广阔,也不比京师之中追求奢华靡丽,营园造物皆注重自然天成,即使缩移暗示,也自有一种开阔气度。小巧处精巧玄妙、变化万端,壮丽处亦能波光万千、重峦叠嶂。
虹霓桥当中朽坏,断了约有五丈,剩下的也都在水光里头浮浮沉沉,瞧着十分不牢固的样子。青罗道,“你说能过去的,这么远,可怎么办呢?”怀慕笑道,“怕什么呢,虹霓尚可悠渡,我们怎么就不成了?”青罗笑道,“你不会又和在山里头那样,从哪里抽出根带子出来,只是这对岸可不像是有什么埋伏的样子。”怀慕笑道,“洛神赋里头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句子,你想不想一试?”青罗道,“还真有这样的?我却不信,你真能如此?若是真能,咱们再说。”
青罗话音还未落定,忽然看怀慕向着她绽开了一个明亮的笑意,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单纯开朗,青罗被这样的笑容惊住,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怀慕带起,在水间飘忽来去。忽然往前,忽然退后,有时觉得足尖在水面上的竹桥一点,有时跃向空中旋身而上,眼前什么都是模糊的,还未看的清楚,就又掠了过去,只剩下一片墨色,有时有光,又看不清是什么。她感觉不到方向,感觉不到一切,仿佛的盲了,只能感觉到自己不断飞舞。先时紧张地僵持,每一次下落都觉得害怕,后来渐渐地放松了身体,随着这个人不断变化,全心信任,因为即使落下,却也知道他会带着自己再一次飞跃起来,向着更高的地方去。她可以不在意一切,不去想任何事情,不必下任何决定,只需信任跟随。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那种旋转和浮沉,停驻和来去,在日和月之间,天和地之间,虹霓之上,明月之下,像是面对这宇宙洪荒的一场对舞。她想起来七夕节的那一夜,看见的那一对舞者,就是这样的,只是她们的天地太小,不过是咫尺的舞台,一刹的相会,不过是一场表演。而自己的天地似乎要广阔的多了,挥洒自在,都只为了自己,不必别人来瞧。
她这一生似乎与这样的飞翔十分有缘,自从离开京师,每每都有这样的经历。第一次是在玉晖峡,不得不说,那一刻她的心是无比震动的,像是逃月兑了牢笼,飞向另一个陌生的世界。那时候她觉得一呼一吸都是新鲜的,她迫切地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带她走,而子平,就是那一个人。那种自由,像是逃亡,或者说就是逃亡,逃离她的过去,她的桎梏,她的无奈和不甘。然而事实上,既然有来有回,她就该知道,那不是逃离,只是自由和牢笼之间的一道虹霓,看着是路,虹霓却是会散的,他们终究是走不月兑、是要回去的。后来是在宜韵堂,怀慕带着她去往过去,因为过去和现在之间是高墙深锁,那种飞跃连接了过去和现在,却并不是她想要的。可以说,那时她感觉到的是恐惧和悲伤,因为无从选择,因为无处逃月兑,因为她注定了只能和这个人、在这个地方,连飞翔都是被束缚的。第三次是在重华山,那一次的飞翔连接着生与死阴和阳的界限,那时候她已经安心下来,无所谓欢喜悲伤,只觉得好奇刺激,同时也觉得这是自己应尽职责,并没有别的感受。对青罗而言,每一次的飞翔,都像是一次往还的旅途,不管自己想去的是哪一方。
而这一次,却又不同了。分明说的明白是想过桥去,然而她好像并不在意是去还是回,不在意方向,只管感受飞翔的本身。明明只有五丈的距离,然而怀慕却似乎并不着急,只是带着她在水面回旋来往,在水面之上飞舞。或者他也享受这样的自在吧,不必在意身前,也不必在意身后,不在意时间空间。青罗在想,或者这才是真正的自由,不必去想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不必想这一场飞舞何时结束,也不必结束。她感觉到的,只是这自由本身,只是自己,只是飞舞,她似乎可以一直这样飞舞下去,似乎这样的自由,可以成为人生的常态而不是奢侈。她觉得自己彻底的迷失了,什么都不愿想,有好像她是无比清醒的,因为她所忧虑的一切,好像都本来不必考虑。那一次她逃离的是别人给自己设下的囚笼,而这一次,她似乎依稀感觉到,她离开的是自己给自己设下的牢笼。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如此的时光,似乎并不应该想的太多,束缚太深。罢了罢了,就这一次,就像是月只会圆这么一天一样,就放自己的心自在一日。
最终落上地面的时候,青罗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的所在。她笑的高兴舒畅,似乎好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怀慕看着她笑,只觉得光彩耀眼,纯真烂漫。她曾经有过这样的笑容的,然而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就被淹没了,或者是自己刻意地遮掩起来,不肯叫人看见。而在这一刻,她笑的这样明媚,这样放松,这样无忧无虑,那笑容照亮了他的眼睛,几乎像是照亮了他的世界。他带她感觉自由,在天地万物间自由来去,然而其实,对他而言这何尝不是期待许久、魂牵梦萦的自由呢?而他,也想像他一样痛快地笑,放肆地喜悦。其实怀慕自己不知道,他已经露出了这样的神色,在青罗的眼里,从未见过这样的怀慕,潇洒诗意,笑容干净,仿佛天地间无处不可去,仿佛他从没有被功名成败所累。她认识的怀慕,总是沉重的,若有所思的。他的光芒总是压抑着,带着沉重的隐忍算计。而这一刻,他和她一样,抛开了一切桎梏烦恼。他们在这一刻,挣月兑了人生的枷锁,感到了至真的自由欢喜。
从激动的情绪里头平复下来,怀慕和青罗的嘴角犹自挂着笑容,慢慢地往回走。从朝阳亭转过去,从花木扶疏见穿过,就进了鸾凤阁的角门。时隔两个月旧地重游,又是不一样的感受,几乎像是另一次新生了。这里他们是极为熟悉的,新婚燕尔,签订终生,现在的一切,或者未来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或者开头的时候只有痛苦困惑,然而如今,似乎也并没有当初想象的那样荒凉。或者他们在开头的时候,是抱着殉道一样的割舍或者是一种放弃快乐的决心开始这一场婚姻的,然而光阴流转,似乎又变得不同。他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在这之间的人生,似乎每一日都如同一日,每一年都是同一年。而如今相见不过三个月,却已经犹如几生相知。五月十五的落阳峡,他们第一次相遇,也是明月皎皎,也有过弦管歌舞,有过诗歌唱和,然而那时候的心,有多么远呢。那一天的日升月沉他们相遇,却知道日月之间隔着九天的距离,纵然相见,却不算相逢。而今夜,明明只有月,他们却在飞渡日月的刹那,感受到了日月同辉的默契,九天的距离,似乎也只是咫尺的飞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