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些年,她隐秘地生活,把自己所有的情绪都隐藏起来,甚至于忘了自己的一切,只在暗影里头仔细地观察别人,理清这人事纷杂里头的关窍。是啊,她在他的眼里,是忠诚、可靠、得力的,她曾经以为这就足够了,她为这样的信任、这样最近的距离骄傲,然而她却没有想过,这些词都是属于臣子而不是妻子的。不不,她没有奢望过成为她的妻子,她只是希望他的眼睛里头,除了她的身份才干,还能看见她的人,不是任何人,不是臣子不是奴仆,而只是她。然而他连她的名字都叫青罗更改了,对他而言她叫什么并不重要,因为她只是臣子。她自己在家中的名字自然不能用了,青罗入府前她的旧名也不过和砚香一样是按着府里的规矩起的。这就是奴仆的命运,没有自我,随着主人的高兴随意地叫唤,和小猫小狗没有什么分别。她对怀慕而言,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她的身份只是忠诚乖巧的猫狗,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肉情感的人。
她曾经以为珍贵的信任,却原来这么可笑,或者只有至亲的人,才能给怀慕伤害和欢喜,而他们这些臣子,不过是权术之间的棋子。既然是棋子,那么他们的背叛也好忠诚也罢,不过是他算计的东西。他信任她,不过是因为她没有背叛,他控制得住这枚棋子,而不是因为他的心里有她这个人。他相信她,是因她可以被相信,而他相信青罗,却是因为他愿意相信,这里头的差别,何止天渊。她靠近的从来都只是永靖王世子,而不是上官怀慕。而青罗呢?却不知为何,轻易地就靠近了她以为不可靠近的心。
青罗虽然一夜未眠,心里却是兴奋的,没到午膳时分,自己就起了,见屋子里头没人,便自己装扮了走了出去,却见侍书和翠墨都在廊下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青罗笑着走过去,顺势往侍书身边一坐,笑道,“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倒把二人惊了一跳,,翠墨笑道,“姑娘这么快就醒了?也不说一声,悄没声儿地过来。”青罗道,“一见没人我就自己出来了,瞧你们这脸色也是一夜没睡呢,快去歇一歇。”侍书笑道,“姑娘,我们心里头呀,惦记的可不是睡呢,姑娘快给咱们说说,这一晚上去做什么去了?”青罗分明看见二人揶揄神色,面上一红,笑道,“哪里有什么,不过是在岛上困着了,之后世子寻到了把我带回来,就是如此了。”侍书笑道,“我瞧呀,可不止这样呢。姑娘别和我们打马虎眼,咱们得好好审一审呢,快招了吧,好姑娘,和我们还有什么好不好意思的。”
青罗面上的晕红更深,半晌才道,“在这里青天白日的说这个,怎么好意思呢。”翠墨笑道,“这里头自然是有故事的,依我说呀,这会子也该用膳了,咱们不如在后头小园子里头摆一桌酒,咱们伺候着姑娘慢慢喝着,慢慢说来。”侍书拍手道,“翠墨这主意好得很,就是这么办。”说着也不等青罗推拒,就拉着青罗一路到永慕堂的小园子里头,一边对翠墨笑道,“翠墨,我就看着姑娘别叫她临阵月兑逃了,你快去收拾酒菜,今儿个都得听我们的。”翠墨笑着应了便去了。永慕堂的小园子虽说不大,倒也是颇有情致、布置精巧的。如今正是秋节,丹桂弥香、赤枫如火自然不必多说,更摆设了各色新菊,赤如流霞,白如皎月,黄如纯金,还有稀罕些的如绿色、紫色、浅粉色之类,装点得小小园子鲜妍灿烂。所谓秋光犹胜春色,就是这个意思。虽说明丽是一样的,秋里的颜色映着碧空万里似乎更纯而明亮,显得更厚重长久些,不必春色,美的就是那烟雨里头刹那芳华的伤感,一瞬间盛放如锦,刹那又消失不见。永慕堂垣墙本就是连着起伏回转的爬山廊,中间位置点缀着一间小小半亭,与堂中各屋舍的名字一般取自西洲曲,怀慕亲笔写了两个垂珠篆字“折梅”。此时一圈回阑皆点缀着秋菊明媚,衬得小小亭子如在云霞簇拥之间,分外耀眼。
侍书笑着把青罗按到亭子里头,青罗嗔道,“你这丫头,越大越没规矩了,怎么我还要听着你们摆布不成?”侍书笑道,“我的好姑娘,这么些年我还不晓得姑娘你么,你呀这可不是跟我们讲规矩呢,这是你不好意思呢,可不要骗我们了。”青罗被她说到心里头去,羞涩一笑也就不说话,伸手摆弄着身上挂着的那块朱凤佩。侍书少见她这样羞怯模样儿,忽然看见青罗手里的那一枚玉佩,是自己从没有见过的,忙拉起来一瞧,一只飞翔九天的朱凤,眼睛是用极纯的金刚石琢磨,每一处瞧过去都是流转的目光,似乎是冷诮,似乎是雍容,又似乎是温柔凝睇。就像青罗一般,总是不同的。或者待字闺中的青罗还是一个单纯明快的玫瑰花,形容性格都是那样子鲜明,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渐渐地就琢磨出金刚石这样的光彩来,每一面都是不同的,每一面都折射出不同的明亮来。
侍书笑道,“姑娘,这个是二爷送你的吧,这是一枚凤佩,是不是二爷手里头还有一枚龙佩呀?”青罗笑笑点头,也不说话。侍书正想再打趣两句,忽然想起来有些话还是问一问的好,“姑娘,我有一句话,本不该说的,只是想一想姑娘身边也没有别人,翠墨又小,我不说,还有谁会说呢?姑娘,六月的时候在擎雨阁,有些话我不方便问的,后来你和二爷成了婚,却又说了有那样的契约,我不知道是为着什么,也不能干预。如今还是想提醒姑娘,不论姑娘当初你顾虑的是什么,牵挂的是什么,你可都想好了么?”青罗面色静了一静,慢慢道,“是啊,所谓顾虑牵挂,也不是一瞬间说没有就没有的。只是有些事情,有的困惑本来是不会平白自己个儿就消失的,或者你有勇气选择了别的,这些东西或者就自己消失了。若是自己胆怯了,又哪里有改变的机会呢?”侍书看着青罗的眼睛,那样清亮坚定,正是她这些年熟悉的姑娘。她不自禁地有些震动了,是啊,人生的勇气和选择,她或者就没有这样的果敢。世界给了青罗无数挑战逼迫着她不断地去选择,或者也就是因为这样才使得她有了这样的勇气吧。而她自己呢,或者就是因为她一直跟随着青罗,不需她去承担去抉择,所以她活的平稳,却失去了这样的勇敢。
翠墨这时候正好进来,跟着两个小丫头捧着酒菜吃食,麻利地摆到亭子里头,就退下去了,只留了侍书和翠墨两个人伺候。青罗笑道,“好了,这会子没别人了,你们既然定了心思要和我没规矩,我也没法子,就听你们的。都坐吧,别杵着了。”侍书和翠墨见没有外人,就笑着坐下了。翠墨给青罗和自己二人都斟满了酒,笑道,“姑娘,别等着我们在费唇舌问了,快说说,昨儿晚上是怎么回事。”青罗笑着饮了酒,也就不遮遮掩着,把昨儿的事情都说了。翠墨惊呼道,“没看出来世子还有这么体贴的心思,咱们姑娘前一次嫁给世子,说实话是不大情愿的,如今这一次再走一次,算是为着自己嫁了一次,可算是圆满了。只是姑娘你也实在是好笑,瞒的这么紧,我都没看出来有什么,竟然就峰回路转了。”青罗笑笑,“有些心思是怎么生出的,怎么就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哪能被别人知道的。有些事情我也是始料未及,也不好和你们说的,既然如今定了心,就认真过自己的日子吧。”
翠墨擦擦眼角道,“昨天晚上听见二爷忽然就出去找姑娘了,急匆匆的样子,我就觉得有什么。又听砚香说姑娘你特意地给二爷做了他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吃的点心,我才知道姑娘心里对二爷其实是有情的。这样多好,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姑娘和二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呢,能有情相守一生,自然是好的。以前只觉得姑娘孤身远嫁到这里实在可怜,如今既然能安心下来,又有二爷陪着您,姑娘以后的日子也不是无依无靠了,也能过上几天安生的好日子。”青罗笑笑,其实就算是如今这样,未来也不见得就是坦途吧?莫说情爱的前路无人能知,就算是不谈这个,还有那么多的纠葛纷扰。人活在世上,或者根本就没有安生的日子好过,而自己心里头却隐隐约约地觉得,那种安分平淡的日子或者并不是自己想要的呢,自己这一生,或者就是期盼这种惊喜和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