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方家倒也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一家子聚在一起。老太爷、老夫人、夫人、老爷、几位爷和都在座,姑娘们倒是不在。老太爷、老太太神色十分凝重,下头的老爷、太太神色也是郑重。半晌,洪夫人才道,“老太爷,老太太,其实我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接几个丫头去住住,想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方正端哼了一声,“上官启的性子,和他父亲大大不同,想必是年轻丧父,实在是多疑,连我们方家这样忠心,二弟还是他的妹夫,也这样防范着。阖家都为他卖命,还要把丫头们弄进去做人质?想想也真是寒心。”方锐却笑起来,“你也太沉不住气。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刘邦小人,项羽英雄,最是是谁坐拥天下谁乌江自刎?为王做宰的,谁不是这样。是谁上官启这个小子,心思真是深,对咱们家和董家一面倚重,一面防范。对世子一面压制,却也没有真怎样扶植,倒真像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方正端颌首道,“正是这一点我看不清。昔年咱们家为他做下那样的事情,后来王爷也明里暗里叫咱们帮衬着大公子几分,里头的情形却总是有些蹊跷。不知父亲是怎么想?”方锐笑道,“外头百姓都以为世子是王爷心里的宝贝,咱们近旁的人都是觉得王爷心里的人选是大公子。其实就我看来,这都未必。上官启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咱们方家既然当年效忠的是上官王室,就只效忠最后登上王位的那一个人就是了,成王败寇,咱们必须看的清楚。峻儿和峰儿虽然和怀思有所接触,却也是蜻蜓点水。一来这是王爷的意思,二来世子这些年,对我们方家也多有防范。这一次你们和他一起出征,正是个机会,用心去瞧一瞧,谁才是最后能登上王位的那一个人。自然,我也会刺探着王爷的意思。你们要记住,董家的兄弟襄助怀慕,是为了朋友之义,你们,却要为了家族的未来,只是真正的王者,才能叫我们方家为之效力。”
方锐老迈,眼睛里却是精关光闪烁,子孙忙都应承了。方家这位老太爷,能在几朝之下始终保存着屹立不倒的地位,想来就是他总能找到该效力的那一方,从没有赌输的缘故。虽然自私,却也是最为精准的谋生之道。他们不愿意如柳家一般惨遭灭门,也不愿意像无数世家大族一般渐渐没落,每一步,他们都要走的稳当。老太太忽然插口道,“按着府里的规矩,丫头们还是别叫知道的好。”几个人都是默然,点点头。这一条规矩是有个缘故的,方正端、方正同兄弟之间还有一个姐妹唤作方绿筠,最是聪慧,处事精明果断,家中一切事情都叫她知道的。昔年对柳家一事虽是秘密,她也是知道的,也并没有什么异议。却不知怎么有一日遇见了柳家的大公子,柳芳宜的大哥柳容声,从此一颗心就托付了去,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忽然知道了,就如同疯了一般,死活要把这事情告诉了他,叫他逃生去。只是家里早几日就觉出不对来,派人私底下瞧着,传递的信笺被截了去,终究没能救得了他。方家人本来松了一口气,却没料到出事的第二日,这位方绿筠小姐竟然一脖子吊死了,只留下一封书信,道私通外敌,是为不孝,不能相救,是为不义,情爱皆绝,生无可恋,只觉得天地间没有容身之处,竟这样死了。这事情连柳家人也不知道,只有方家自己知道,二小姐死的蹊跷,也不敢叫外人知道缘故,只说是暴病死了。从此家里就立下规矩,家里的事情一应不许叫小姐们知道,叫她们好生嫁个人家过安生日子就是了。小爷们虽然知道这些旧事,也是告诫他们不要跟姐姐妹妹透露的意思,当年绿筠知道柳容声身份一事,便是正端、正同兄弟无意间告诉她的,才惹出这样大的祸事。如今这一条明令为家规,文峻兄弟是再也不敢的了,是以方家虽然爷女乃女乃们都十分精明世故,小姐们却当真是一片天真的。本来以联姻博取地位联系的也不少,更有叫姑女乃女乃在夫家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的也多得很,只是许是对绿筠的歉疚,方家也立下规矩,小姐们婚嫁,寻一个差不多中意的就是了,也不需要婚后为家里头做些什么事情,平安终老即可。
方老夫人便道,“大太太,清琼是你嫡亲的女儿,先前虽然出了那样的事情,好在琼丫头是个有心胸气性的,到也不妨事。玫丫头是王爷的亲侄女,也是不碍事的。只有珏丫头,出身上头是差了一点,只是她母亲死得早,也没有跟着父亲,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了,何况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小姐。她明儿这一去,你多给她打点些,衣衫首饰多叫她带上一些,还有些散碎银钱也是少不得的,别叫她受了委屈就是了。”洪夫人忙道,“老太太放心,我省得。何况珏丫头还是和玫丫头住在一处,想来姊妹互相照应,不会有什么事情的。”方老夫人点点头,“我也是白操心罢了。在咱们自己家里自然没么,亲姊妹在一处。只是王府里头究竟还是不同,一个是表小姐,一个是姨娘生的丫头,那起子拜高踩低的奴才们未必就一样看待了。玫丫头自小没经过这些,只怕一时半会想不到,珏丫头素来是极省事的,只怕受了委屈也不叫人知道,只有咱们做长辈的多留心些罢了。”洪夫人忙应承了,笑道,“老太太真是体恤孙女们,把孙儿们都比下去了呢。”老夫人便笑对三个孙儿道,“你们别吃心,女子不比男子能在外头建功立业的,你们的前途自有你们自己挣去,你们这些姐妹,只有我这老太太,能给她们筹谋筹谋罢了。女儿家出嫁,更是不知道前途如何,嫁得好呢,一生顺遂,若是不好也没个法子,也只好叫她们在闺中过的平安喜乐,也就是我们尽了心了。”几位小爷也都知道祖母的心思,唯一的女儿惨死,心里不爽不愧疚的,这样的愧疚如今就转到这几个孙女儿身上来,十二分的疼宠。
方锐老谋深算的脸上也露出一点悲伤来,点头道,“罢了,夜深了,你们也快去歇着,一应东西家人想必都打点妥当了。前方战事紧急,你们还是要快些。峻儿,峰儿,你们父亲也是有年纪的人了,好生照应着。我方才嘱咐的那些话,千万记得。”又对洪夫人道,“丫头们的事情自然要劳烦你,正端不在家中,你也凡事多费些心,过些日子正同也就回来了,也要打点布置一番。”儿孙们便都应承着起身告辞了。
回到屋里,青罗只觉得空荡荡的。其实前些日子都是自己一个人,却也没觉得什么,今儿就觉得有些不对了。青罗嘱咐侍书倚檀领着几个小丫头收拾打点了,明日就要搬出去了。也罢,这里是自己和怀慕的家,如今他出去了,自己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明日自己要搬进飞蒙馆,自己和梧桐还真是有缘,秋爽斋里头自然是遍植梧桐的,如今住去飞蒙馆,想来是飞花白蒙蒙的桐花了。梧桐是高贵挺拔的树木,凤凰可栖。桐花又是清明节气之花,与自己也十分相宜。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这是恩爱长久,准拟月明弹一曲,桐花落尽晓风凉,据桐而坐,桐花零落,这是高士之姿,她都是极爱的。清明桐花,秋叶梧雨,还真是与自己分外结缘的。
侍书过了一时进来,问道,“女乃女乃,咱们的东西差不多都收拾得了,还有别的要带的没有?”青罗摇摇头道,“想来也不会住多久的,差不多就是了,不必太费心。何况园子里的屋子自有布置的,那些摆件儿玩意也不用带,被褥窗纱什么的更是不必了,也不过就是各人的随身衣裳带着几件也就罢了。”其实未必是不用住多久,只是她希望能短一些罢了。园子里头再好,究竟不是家啊。这偌大的王府,只有永慕堂,叫她觉得安心。其他地方再美再好,都叫她觉得像是游山玩水的去处似的。永慕堂的院子不大,却自在安详,现在几乎想如何便如何了,不需要看人脸色。而明日,自己又要一个人去一个新的地方了,明日如何,她真是不晓得的。
征雁云深,乱蛩寒浅,秋意似乎忽然到了,秋风萧萧,哪怕是那样艳的秋色,也是一声一声的离别情意吧。新婚燕尔似乎才刚刚有了迹象,那一个人就要远赴天涯去了。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她似乎有些懂得了。一切繁华热闹这一夜都尽了,舞暗香茵,歌阑团扇,而静寂之后,只有自己。十六胜似十五圆,而月明如许,人却渐隔天涯,只有魂梦或可相依。月明梦绕天涯远,断肠人在画楼中,原来就是这样的意思。从前只知离别句,而今才知离别意,这种离别与去国千里辞别父母犹自不同,不是割舍,而是牵系,心里虽然伤感,却又是有期盼的。这种闺阁情思,直到今日她才懂了。
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心就如秋日长空,明朗开阔,如今真到了这样境地,才知道相思之意,最是缠绵,便如秋雨绵绵,凄清绵密,却又自有一种情致。这样的时节本就是离别,如今应了景,虽然是朗月千里,却又觉得是秋雨寒窗。人已相隔天涯,惟共一轮秋月,不知明月另一方的人,是否是一样心绪?而此后之事,更是不得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