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六 芝焚难觅心踪迹 惠叹难敌旧时痕

作者 :

王盟挨着吴邪压着嗓子说出那句话时,吴邪觉得自己几乎立刻便气血上涌了。

“这个挨千刀的混蛋!这脾气怎的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见吴邪气得跳脚,一旁的家丁都面面相觑,完全无法理解一贯在他们面前冷静浅笑的小三爷怎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罢了,不管他了,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仁至义尽了。”吴邪一甩衣袖,蹭蹭地便往大堂里走。

他一坐在椅子上,瞧也不瞧端起桌上的茶碗就喝,猛嘬了一口,接着便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吼了一声,“王盟,我不喝乌龙!这个月的月钱你不想领了吗?!”

从未见吴邪如此怒过,一时间整个吴家上下噤若寒蝉,此刻就连王盟心里也有些害怕。只因平日里吴邪无论对谁说起话来都是柔声柔气的,自从自己跟着他贴身服侍以来,吴邪更是对他照顾有加,从没少爷的架子,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看。

王盟忙向两旁使了个眼色,那些下人们巴不得快些逃开,生怕又惹了吴邪不快,平时温柔的人生气起来只怕更有威慑力。

“少爷您别气,我这就给您换去。”王盟不敢再多说什么,走上前去,端起了茶碗就准备走,毕竟此时此刻饶是他也不敢轻易琢磨吴邪的心思。

“不必了。”吴邪深深吸了口气,极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虽仍然沉着一张脸,但是显然这些年的经历已经教会他如何让自己迅速平静下来,他抬头看了一眼王盟,说道,“拿过来吧。”

王盟递上那茶,突然小心翼翼不知死活地问道,“要不要把张爷给找回来?”

“干吗要去找他回来!”吴邪刚平稳的语气不由得又激扬了起来,“有那闲工夫我还不如练练字听听曲呢!对了,小花送来的嫁妆里头有台收音机,是个新鲜玩意,这会儿就拿出来,就现在!”

吴邪窝在房里写了一天的字,一旁开着收音机,伊伊呀呀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节目,大概他自个儿也多半没有听进去。晚饭时,一干人见他出房门时脸上平静了许多而且看上去心情不错,悬了一整天的心总算落了下来。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没有人敢再提那个解家的外戚,尽管私下里已经有不少人小声议论开了,但都被王盟狠狠地训斥了一番。

夜里,王盟端着一碗莲子羹敲进了吴邪的房间,搁在桌上,满脸堆笑地说道,“少爷,您的莲子羹。”

吴邪“嗯”了一声,也不抬头,翻着店里的账簿。

王盟挨着吴邪低声说了一句,解雨臣早先留了话便匆匆回了北平。吴邪听闻点了点头,知道解家也是一堆的杂事,他出来这么久必定心中不安。

“你还愣在这儿干吗?”。见王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吴邪摘下眼镜,问道。

“少爷,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是老样子不会扣吧?”王盟讪笑着问道。

吴邪眯了眯眼,在努力回想着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要扣他月钱的事,见他那一张故作镇定的脸,不由得好笑,拿着账簿轻敲了下他的脑袋,“我哪次真扣过你钱了?”

王盟似乎长舒了一口气。

吴邪犹豫了一会儿,颇为谨慎地说道,“听说他的身上还有伤……”

“他那么厉害,那点儿小伤不碍事。”

“据说临安城里最近来了很多日本人……”

“又不一定是冲着他来的。”

吴邪捏了捏鼻梁,轻声道,“他临走的时候身无分文,似乎只拿了我那件长衫,估计这会儿连饭都还吃不上。”

“说不定,他已经出了临安。”

“这可不一定,我刚派人去城门那儿问过了,说没见着过那样的人,你也知道这些日子进出查的有些紧……”

王盟一愣,心思一转,偷偷地笑了,低了低头,道,“那咱好人做到底,更可况像您说的,张爷这位钧座可是极难得的,不能让他把命留在了临安啊!”

吴邪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对王盟道,“你说的颇有道理。不过不是我硬要去找他,而是敬佩他刺杀汪藏海的气节,不能让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出事。”

“是是是。”王盟忍着笑意,为吴邪披上一件外衣,小心翼翼地不让他看到自己有些扭曲的脸。

张起灵早上等吴邪前脚刚走,便换装易容混在了吴家的家丁中跟着出了门。他临走时左思右想,自己是穿着嫁衣来的临安,如今总不能在穿着嫁衣出去,只得“借”了一件吴邪的长衫,对此,他颇为惭愧。

只是甫一跨出吴宅,他就觉得不对劲。凭他的眼力与机敏一眼就能瞧出这吴家的四周都有人在暗中窥视,他心中不由暗暗吃惊,不知道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本就针对吴家。无论何种情形,一时间都叫他无法离开。他隐在吴家附近那熙熙攘攘的集市中悄悄观察着那些暗哨。

就在这时,他却瞥见吴邪接过王盟递来的馒头,远远望去,那只是普通的吃食。他暗暗惊讶,这个吴邪在短短的一个上午就让他一次一次地推翻了固有的印象。这算什么,一个堂堂的临安城首富在早市上买馒头和豆浆吃?张起灵从十几岁时就在军政商界模爬滚打,见过太多富豪巨贾,可无一是他这般的,这个吴邪太奇怪了。

与此同时,他还发现有两个人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吴邪和王盟,虽然看上去没有多少恶意,但是还是让人难以安心。此时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些暗哨都是针对吴家或者吴邪的,与自己毫无关系,现在转头出临安直奔金陵也不会给对方带来牵连,只是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竟然平白生出了些许不安,莫名地有些担心吴邪的安危。

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有些陌生。这些年来他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只需要为自己负责,可如今,他竟然会对一个几乎只有一面之缘的人莫名地生出担忧之情,而他平日里惯有的理智却让他同时又对吴邪充满警惕。

这种矛盾又复杂的感情在他心里快速的疯长着,他压了压心头紊乱的思绪,告诉自己,这大概是早上听到吴邪与解雨臣对话的缘故。

十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自己与吴邪是不是真如他们所说那样,曾是旧识?如果是,他又为何不承认?

张起灵瞧见吴邪两人往回走,那王盟不知在他耳边嘀咕了些什么,远远地瞧不清他的脸色,只见他一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而那两个盯梢的人也回到了吴家周围的茶摊里,坐在那儿继续盯着。

他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暂时不走,只是这个决定一下,张起灵便自己吃了一惊。他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为了还吴邪搭救自己的恩情罢了。

张起灵从来不做多余的事,可这回却似乎破例了。

张起灵一直默默地注视着整个全局,直到天黑,盯梢的人换了两班,至于这种昼夜不停的行为,可见这些人对吴家、对吴邪的掌控不会有半点懈怠,这也愈发让他不安。

忽然,他看见那些人都站了起来,神色有些紧张,他一侧身,瞥见从吴家走出很多人来,吴邪领着头,人人手里几乎都提着盏灯,王盟在那里不知说些什么,不一会儿人群都散了,朝各个方向走去,那星星点点的烛光也渐渐地消失在临安的浓夜之中。

他瞧见吴邪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忙隐到了暗处,但是吴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朝那些盯梢的人看去。

那些人虽然都穿着平常的衣服,可是这大晚上的在吴家附近的商铺内闲坐总会惹人显眼,吴邪更是个眼明心镜的人,也许白天不会注意,可是晚上必然会发现。

张起灵心中暗叫不好,他皱着眉,半个身子都快出来了,一副随时准备上前帮忙的样子。

可是,吴邪这时却偏偏转过了身,刚好看清了他的位置,他一惊忙缩了回去,可惜有些晚,吴邪已经快步朝他那儿走去了。

盯梢的人以为自己被发现了,如今不敢跟去,只得继续扮着自己茶客闲人的角色,但那一双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吴邪的背影。

吴邪追了上去,走到拐角张起灵方才消失的位置,那条小巷中只剩一团墨色的浓黑。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轻声唤道,“是你吗?你在哪里?我刚才看到你了。”

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一把拖到了一旁,同时一只手伸了过来紧紧地捂住了吴邪的嘴,他的身子也被夹了起来。吴邪大惊,开始用尽全力地挣扎,可是那制住他的人似乎力气极大,他完全动弹不得,就在这时,吴邪的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喝,“别动。”

只一瞬间,吴邪立刻就停止了反抗,他听得出对方的声音,尽管只有两个字。

张起灵温热的鼻息撒在了吴邪的耳边,同时吴邪细软的发丝也扫过了他的脸。在黑暗中,两人无声无息地紧紧贴在了一起,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那暗中盯梢的人此时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可尽管如此,吴邪依旧可以感受到张起灵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力道没有半分的减退,他感觉到对方似乎并没有放手的意思,不由得挣扎了一下,可是马上张起灵压得更紧了,两个人也贴得越牢了。

吴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加速,那个人冰凉的手正捂着自己的嘴,他的那颗心正贴着自己的后背与他一起跳动着。

怎么办?吴邪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三个字。

见他似乎老实了许多,张起灵缓缓地放松了力道,却依然没有松手的打算,又隔了一段时间,他才彻底放开了怀里的吴邪。

吴邪转过身,两人在月光下对视着,虽然朦胧,但是张起灵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清晰地映在了吴邪的眼中。

“你还好吗?”。月华撒在他的身上,如水波在他周身荡开,他轻声地询问着吴邪。

“我没事。”吴邪移开了目光,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四处扫了扫,见周围没有人,便对他说道,“我们先回家再说。”

张起灵迟疑了一会儿,没有出声,吴邪皱着眉,一把抓起他的手,“此时需得从长计议,如今临安城里多了许多来路不明的日本人,大晚上的城门都关了,你在外面乱走很容易出事的,我知道你厉害,可是……”突然,吴邪没有再说下去,他发现张起灵正靠着墙壁轻轻喘着气。低头一看,发现他胸前竟绽开着一朵血莲,在月光下更显得触目惊心。大概是刚才挟制他时而扯到的伤口。

吴邪握着他的手更紧了些,此刻也不再多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穿过了几条小巷,溜进了自家的大门。

家里只有王盟在守着,见到吴邪带着张起灵进来时大吃了一惊,又见他胸前伤口迸裂血流不止一时慌了手脚,此时吴邪显得异常的镇定,亲自扶张起灵回了房,嘱咐王盟外出寻找相熟可靠的大夫,并且要为大夫换装万不可让人瞧出身份。此举无外乎是不想让人瞧出吴家现在有个伤者,至于大夫,多打发点钱财定能守口如瓶。

那天晚上,吴家大少爷新婚的第二日,吴家忙进忙出得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

张起灵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他躺在床上一双漆黑的眸子霍然睁开,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同时手刀险险地就要落下,待看清伏在床榻旁的人时,他的手仅离吴邪的脖子一寸的距离。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卧榻旁酣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已经重新包扎好的伤口,望向吴邪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一个在临安城可以翻云覆雨的人,掌握着江南古董生意的大批份额,却会在早市上像个普通人一样买早饭吃;一张总是浅笑云淡风轻的脸,但是眉宇间却偶尔会透出些许的落寞与辛酸;他的嘴上会挂着“我和以前不一样了”,只是那双眼眸却依旧清亮无比。

他对自己似乎是毫不设防的样子。

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绝没有想到吴邪昨晚竟然会出来找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王盟端着洗漱用的铜盆走了进来。张起灵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接着面无表情地翻身下床。

又是一日春光明媚。张起灵走出房门,看见院子里那株广玉兰的花苞正在微风中轻轻摇弋,他闭上眼轻轻嗅着空气的味道,那是一种沁入人心的安宁的味道,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过上两天这样的日子,不再是四处奔走毫不停歇,而是生命中真正意义上的片刻安宁。

此时,他的头开始有些隐隐作痛,那种记忆深处的熟悉感一点一点的涌出,这种平静的、俗世无扰的感觉似乎以前也曾有过。

“少爷,大夫说只要再换几次药注意别再剧烈地扯动伤口就成了,您也知道张爷他身子骨本就底子好,这些小伤不会有什么大碍的。”王盟一边服侍着吴邪洗漱,一边说道,“我方才瞧他下床那动作可利落了。”

吴邪斜睨了他一眼,说道,“过一会儿我就跟他去说,他爱走就走,老子不留他,只是走之前好歹也要通知一声。我又没打算想要一直留着他。”

“是是,只是少爷今个儿咱还得去铺子里收账,要不要……”

“照去!”吴邪扔下手巾,丢下一句话。

吴邪推开门,发现张起灵正坐在院子中,仰着头默默看着天发呆,似乎是听到了些动静,他转过头,淡淡地看了一眼,那眼神一如既往,平淡无波,就像六月西湖里的水一样。吴邪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见他转过了头去,心里暗骂一声,走上前,站在他身边,也抬头看着天,开口道,“你还是在我家养好伤了再走也不迟。反正也不差那么几天。”

张起灵没有回答,依旧望着天,目光平淡如水。

吴邪撇了撇嘴,知道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幸好自己方才已经准备了许多说辞,保管能够留下他。他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那人不露声色地轻轻说了一声,“好。”

吴邪一惊,低头看他,发现他依然保持着望天的姿势,没有丝毫的变动,一双眼睛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情愫,却让他感到有一种难以形状的温和宁静。他知道张起灵,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这个男人一直在做一件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从十七岁那年初见他时,吴邪就知道,这个人的人生注定不会有安宁的一日。

他只有不断向前走,不能回头,因为命运早已将他的退路擦得一干二净,待他回首时,只余一地的空茫。

他什么时候才能停下脚步歇一歇呢?他又是否知道,曾经有个人答应过他,会在那里一直等他。可如今,他自己却忘记了。

吴邪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叫上了王盟一道出门。

他没有看见,那个坐在那儿纹丝未动的人稍稍移了目光,静静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吴邪在自家铺子里待了一个上午,回来那一路上,王盟细说着这些日子的收支,吴邪也只是听着,不作评价,正走着,便到了家门口,只见一个汉子正立在一旁,背对着他们。

“少爷,这位军爷来找您,可就是不愿进去。”守门的小厮一见吴邪和王盟,便哭丧着脸迎了上来,说道。

“这位壮士……”吴邪在后面唤道。

那人转过身来,肤色黝黑,左脸上有一条明显的刀疤,一身精壮的肌肉,冲吴邪嘿嘿地笑着,一抱拳,“小三爷!别来无恙!”

见着那人的脸,吴邪又惊又喜,就连一旁的王盟都忍不住走上前去。

“潘子!你怎么来临安了!”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临安一夜听风雨最新章节 | 临安一夜听风雨全文阅读 | 临安一夜听风雨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