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八 坠花湮落春风卷 婉转深沉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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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临安城的吴小三爷。久仰久仰,我真是瞎子,有眼不识泰山,自罚三杯先。”那黑眼睛得知吴邪身份后,显得颇为惊讶,二话不说,连喝了三杯酒,北人豪爽尤见一斑。

“什么吴小三爷,今天,你不是满洲国的侍从武官,我也不是临安城的首富,你我不过同是这国土上的臣民。”吴邪笑道,也满上了酒,一口干掉。

“小三爷好爽快!”黑眼镜赞了一声,大笑道,“再来一杯!”一边说一边就往他的杯中添酒。

“只是你一个内侍武官,怎么跑出来了?”吴邪突然开口问道。

黑眼镜脸上笑意更浓了,看了他一眼,说道,“都说南方人精明,如此看来,一点不假,我这次来,可是大事。”

“就此打住。”吴邪突然摆了摆手,“你说的大事,必不是我这等人能操心得起的。还不如不听的好。我们只喝酒。”

黑眼镜一愣,马上就恢复了笑脸,说道,“也对,小三爷如今生活安稳,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吴邪一听,立马撂下了酒杯,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谁不想过安生日子?不过,若是民族大义,我等血性男儿岂能坐视不理?你这不是小瞧我了?”

黑眼镜嘻嘻一笑,说道,“是我不好,我给小三爷赔罪了。不过,说起这事,兴许小三爷还真帮不上忙了。”

看吴邪起了兴趣,黑眼镜牵了牵嘴角,为他空了的杯子又满上了酒,“如今,虽已是共和,时局却不见得有多少改观。北方重农,皇权在他们心中还是颇占分量的,如今,受日本人挟制,皇室即便有意,也无力动作。若得出路,襄助皇室也是一条途径。”

吴邪愣了一愣,忽然笑了,说道,“那你是如何想的?”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似乎是在观察着吴邪,笑道,“我想听听,小三爷的看法。”

吴邪举起酒杯,此时却只是浅尝辄止,淡淡地说道,“我想,我帮不了你。”

黑眼镜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不会自讨没趣,咧嘴没心没肺地笑了笑,说道,“今个儿不论这事,我们相遇也算有缘,”他看了一眼旁边毫无存在感的张起灵,“真没想到,你会认识他这种人。”

吴邪一愣,这话竟然是对张起灵说的,本以为以那个闷油瓶的性格必然不会理睬,而他竟淡淡地看了黑眼镜一眼,出乎意料地回答道,“前几天刚刚认识的。”

闻言黑眼镜嘿嘿笑了起来,扭头又细细地打量起了吴邪。

“你们似乎很熟。”吴邪说道。这话听上去不知算是陈述还是疑问。

“不算熟。”黑眼镜否认道,“我只是好奇,他怎么会跟着你罢了。”

吴邪迟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搪塞过去,“我发小与他相识,说他要来杭州,托我作陪罢了。”这话说假也不假,说真也不真,只是漏了点关键的东西。吴邪自有考量,虽然张起灵对这个黑眼镜没有表现出过于明显的戒备,但他刺杀汪藏海而被追捕是桩大事,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这样就算事发,也不会有太多的牵连。

张起灵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黑眼镜却是一脸的不信,不过也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小三爷,西湖醋鱼、龙井虾仁、斩鱼丸、栗子鸡还有生爆鳝片,都齐了,东坡肉给您焖着,还有今个儿早上刚到的新鲜蚕豆都给您备着,您三位先慢用。”楼外楼的小二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吴邪,端着菜上了雅间,老远就吆喝了起来。

黑眼镜看着菜,“啧”了一声,说道,“如今,我都想留在临安不走了,这吃着菜,看着西湖的景,这才叫生活。”

“我不知这些合不合你们口味,胡乱点了些我们当地的名菜。若是不喜欢,我可以再点。”吴邪说道。

黑眼镜夹起了虾仁,白玉鲜女敕,配合着清明时节杭州的龙井茶叶清香扑鼻,他扯了扯嘴角道,“小时候,只在宫里吃过一回。那年我刚刚进了书房读书。早就忘记味道了。”他突然像是变了张脸似的,嘻嘻笑了起来,“还真是要好好谢谢小三爷啊。”

“不……不客气……”吴邪瞧那人刚才还一副感怀的模样,却又立马变得不在意了,不由小声叹了句,怪人。

张起灵耳朵极好,又坐得近,自然听了去,嘴角轻微地荡起了一个弧度。

他夹了块醋鱼,放进嘴中,细嚼了下,不由皱了皱眉。吴邪见状,说道,“有些甜,兴许你吃不惯,可以换些别的尝尝。”

张起灵并没有放下筷子,却仍然夹了一块,这次吃时便不再皱眉,他转眼看了看吴邪,没有说话。

——“我不吃河虾。”

——“那试试这个,这可是临安名菜,若没尝过,可别说自己来过临安城。”

——“怎么是甜的。”

——“你北方来的,兴许是吃不惯,不过这味道若多尝尝,喜欢上了,我保你忘不掉。”

酸甜的味道刺激着味蕾,吴邪突然轻声地说道,“就算喜欢上这味道了,也不一定忘不掉。”像是在自言自语,他避开这盘醋鱼,再也没有动过一筷子。

“多谢小三爷款待,就此别过,后会有期。”三人酒足饭饱之后,在饭店门口分手作别。

“后会有期。”吴邪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今日喝得痛快,来日你再来临安,我们再喝上几杯。”

那黑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张起灵,走上前按了按他的肩膀,只见张起灵轻轻点了点头,两人不知在打什么暗号。他咯咯笑了两声,又朝吴邪拱了拱手,随后转身而去。

和张起灵两人并肩往回走着,彼此也不说话,吴邪心里一直在盘桓着那个黑眼镜,他看上去确实是个爽快人,也好说话,但说的大多是无关痛痒的闲话,到现在,那是什么样的人,来临安干什么,自己还是一概不知。吴邪不由叹了口气,这个人本质上和身边这位并没有太多区别,一个爱嬉笑一个无表情,但却都把心思埋在深处,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刺探而出的。

吴邪刚到门口,就见王盟亲自站在那里引着脖子候着,瞅见他们两个平安回来,兴冲冲地迎了上来,他不由轻笑道,“你今个儿怎么这么闲,站在门口迎我?”

“难得没跟着少爷,心里难免有些不安。”王盟为他取下褂子,边走边说,“厨房已备下饭菜了,现在要用吗?”。

“不必了,我们在外面吃过了。”

王盟一愣,说道,“那用点酒酿吧,我特意吩咐厨房弄的。我比较健忘,如今依稀只记得从前张爷比较喜欢……”

“王盟。”吴邪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复杂,止了他的话,“还有别的事吗?”。

王盟听吴邪的语气有些生硬,也不知哪一句说错了,喏喏地说道,“今个儿下午,日本领事中村先生来过一趟,请少爷务必参加下次的商谈会。”

吴邪皱了皱眉,说道,“那个狐狸眼?”

“就是他。”

那中村领事长了对吊三角眼,吴邪本就不待见他,便给他取了个绰号,狐狸眼。

吴邪显得有些颇为不耐,“什么商谈会,我可不想跟他们做什么生意,更何况他看中的还是那份战国帛书。替我回了他。”

“那人也倔得很,今个儿没等到您,说是明儿还要来。”

“那好办,下次他再来,还说我不在,我看那狐狸眼还能怎么办?”吴邪接过王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

“只怕没那么简单。”王盟无不担忧地说,“来者不善,日本人看上的东西,不会轻易罢休。”

“难不成,他还来硬抢?”吴邪挑了挑眉,“这说到底天上挂着的还是青天白日旗,脚下踩的地还没跟着他姓呢。”

张起灵闻言,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何意。

吴邪摆了摆手,说道,“你不是说有酒酿吗?一会子送到张爷屋里头去。我累了,王盟你去吧,别来管我就是了。”他吩咐着,把两个人都赶出了房间。

天色到底是暗了下来。

张起灵默默地拨弄着碗里的小糯米丸子,刚才王盟那句话,他自然是听在了心里,只是若再如先前那样贸贸然地问他自己与吴邪的关系,多半也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定了定,心里有了主意,开口问道,“吴邪他……这十年过得好吗?”。

王盟本来就知道这个人闷声不吭不爱说话,正浑身不自在着,可张起灵突然的发问,反而让他有些吃惊,不过稍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冷冷的回答,“少爷他过得好还是不好,张爷您真的在意吗?”。

张起灵也不恼,淡淡地看着他,仿佛是在等他的后话。

王盟倒也不负所望,脸色一沉,说道,“要是您真在意,当年就不会这么对他。”

张起灵真怕自己把那句“到底如何对他了”给问出来,不过,他到底是稳了稳,流露出惆怅的表情,说道,“我也有自己的苦衷。”

果然,王盟本来就压着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他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不身份了,“您有苦衷,那我们少爷就活该倒霉?他当年待你极好,听说你是来筹款谈和的,极力劝说我们三爷,吴家当时可是相当于把自己挖空了,可你呢?你是如何对吴家、对我们少爷的?别的不说,我们三爷到现在也没个踪迹!”

筹款谈和?十年前?张起灵是满心的疑问,却又不敢追问,默默地喝着甜羹,不说话了。

王盟见他不语,便也不再说什么,脸色却是极难看的。

十年前,大帅后有日本人逼迫,前有国军北伐,立场堪虞。虽然对当时发生的事,没什么太多的印象,但照王盟的说法,自己当年应该是来过南京的。

当年在皇姑屯炸车案中身受重伤而失去的那段记忆,到底是什么,自己当年做了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张起灵静静地看着王盟为他收拾完之后,带着满脸的怒气走出了他的房间,关门时却还是轻声的。他灭了油灯,却没有任何宽衣睡觉的意思,只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天很黑,衬得月光很亮。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坐了多久,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地上那些窗户上一格一格的影子,大宅里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天又过去了。

短短的几天里,他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很多东西,可是却更加的迷茫了,相比那些知道的,有太多,他不知道的。原本这两天就打算辞行,但是,如今,这件事像是根刺似的横在了他的心里,他知道自己不弄明白是走不得的。只是现在,他眼下有桩更要紧的事要做。

他站起身,月兑下了长衫,换了一件稍紧身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吴家。

“什……”还未等那个守卫把话说出口,张起灵就迅速地朝他后颈一捏,那人立即瘫软在地昏死了过去。

旁边那人一个手刀也砍昏了一个,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双手一撑,像条鱼似地滑进了窗户。

夜依然很黑,只是不知何时飘来了大片的云,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张起灵抬着头,看着那朵云,静静地看着有些出神。无风,那云一丝未动。

天上的风还未来,身边却是一阵的劲风,他似是慵懒地回头看了那人一眼,对方冲他点了点头,“到手。”

两人一个翻身,落在了院外。

“哑巴张,多谢。”

如意料之中的没有回答,黑眼镜也没想要他说什么。

“别再去找他,他帮不了你。”沉默了一会儿,张起灵的声音在深夜里低沉的响起。

“他?”黑眼镜咯咯笑了起来,“哟,我怎么有点听不明白?”

张起灵死死地盯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别告诉我,今个儿,我们是偶遇。”

黑眼镜砸吧着嘴,干笑了两声,说道,“他生意做得很大,和洋人都有联系……”

“别拉他下水。他和我们不一样。”张起灵打断了他的话,“你做你自己的事。复辟清廷,他不会有兴趣的。”

黑眼镜挑起了嘴角,说道,“你不是前几天才刚认识他嘛。再说,我也没骗他。”

“但你也没说真话。”

“哈哈哈,哑巴张你好意思说我吗?”。黑眼镜大笑了起来,“你不也有许多事瞒着他吗?我瞧他倒挺相信你的,连通缉犯都敢窝藏,不过,你对他又有几分信任?”

张起灵被戳中要害,沉默不语。

黑眼镜顿了顿,问道,“什么时候回北平?”

张起灵还是没有搭理他。

“哟,你不会真怕了汪藏海吧。”黑眼镜咯咯笑道,“听说那老小子到现在还趴在床上,你下手也忒狠了。不过没弄死他,你难得失手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张起灵突然问道,结束了毫无意义的对话。

他顿了顿,嘴角挂了一抹笑,说道,“上次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

张起灵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十年前,我就知道,做日本人的傀儡,不会有好下场,复辟绝对不是一桩好事,特别是背后跟着日本人。”

“你们大帅和我们的情况不一样。”

“真的吗?”。张起灵望着他,淡淡地问道。

在日本人眼里,清廷遗老们不过是他们实行满蒙独立再慢慢吞并的工具罢了。名义上的皇帝,只是为了能让平民接受而已。十年前皇姑屯一案仍历历在目,不顺他们心意的结果,只有一个。即使复辟成功,结果反而是成了亡国奴。若是要摆月兑控制,就要把日本人赶出去,而他们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曾经寄希望于奉系军阀,然而去年十二月的一桩大事,东北军算是被彻底瓦解,而后更是内部斗争不断,如今早已山河日下,上月南京一纸东调,彻底粉碎了他们多年来企图假手东北军的幻想。同时,这也是为什么张起灵会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的原因。

黑眼镜知道,共和已经快三十年,大势已去。

他突然嘻嘻笑了起来,尽管这种情况下,没有道理也不应该出现那样毫不在意的笑容。

没有解释,也没有辩驳,只是问你愿不愿意,不愿意也不强求,这是他自打从娘胎带出来的骄傲。只是,有些事,明明知道不可能,却只能一直做下去。

因为,停不了。

即使做不到也没关系,兀自笑春风。

黑眼镜如此,张起灵亦如此。

他其实并不想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回北平,也不在意他留在临安的目的,更不想知道,他最终的目的地。就像现在,对方没有问自己的目的,要拿什么东西,就帮他做了这一票。他从来不会好奇张起灵,张起灵也不会过问他。他们怀着各自的目的,在不会冲突的情况下,才会有默契。而这种默契却是建立在平等的交易之上。张起灵不会平白为他做什么事,同样,他也不会平白为对方做什么,他们两个人心里都有一笔账,你欠我多少我又欠你多少,从来都不会出错。在这一点上,他们是相似的人。

只是今天张起灵身边的那个小三爷,却和他们都不同。想到这,黑眼镜不由得又笑了。尽管对方摆出一副老练的样子,可是,自己只用了几句话还是让他把老底交待的干干净净,怎么看,也不像心机深重的人。反而,像是个极重情义的人。

他的名字,似乎是叫吴邪。

虽是个好名字,却并不适合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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