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十 人生如棋我为卒 谁人见我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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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从店里拿回来的锦盒是一只古老的密码盒,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不知何时现身的张起灵轻易地拨出了八个数字,打开了这只紫金盒子。

“小……小哥?”吴邪看了看盒子里的小铜件,又扭头瞅了瞅一旁脸色铁青的张起灵,忙站起身,诧异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密码的?”

张起灵紧抿着唇,默不作声,手指轻轻地划过那只紫金盒子,不住的有些微微颤抖。

“小哥,这是什么东西?”吴邪好奇的问道。

张起灵像是在沉思之中,他从盒子里拿起那枚铜鱼,置于手心。那枚铜鱼造型很普通,尽管技法并不显得很高明,但是形态依然栩栩如生,特别是鱼眼上方眉毛的位置有一条弯弯的小蛇,显得精细无比,他紧皱着眉,忽然说道,“蛇眉铜鱼。”

吴邪向王盟递了一个眼色,王盟马上掩上门走了出去。

“小哥,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像是犹豫了很久,张起灵神色显得有些颓靡,他并没有回答吴邪的问题,像是完全没有在意他似的,此时他的注意力完全都放在了那枚铜鱼上,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何意思。

这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让张起灵感觉浑身不自在。他把铜鱼交给吴邪,去拿桌上的紫金盒子。

盒子并不大,里面的空间更小,只有一根拇指的大小,刚好放下那枚铜鱼。

头痛欲裂的感觉,在这里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一次又一次地袭来,提醒他,那段被遗忘的过去。

“小哥,你没事吧?”吴邪见他脸色越来越差,忙拿过他手中的盒子,关切的问道。

良久,张起灵抬起头,注视着吴邪,眼底竟是一抹化不开的凄苦,那本是一座万古不化的冰山,此刻却像是被外力一点一点碾碎,他竟然露出了那种眼神。

“吴邪,我想要想起来。”

吴邪一愣,垂下头,脸色也跟着变得难看了起来,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会想起来的,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的。”

你想起来的,不仅仅会是这些,还有我拼命想要忘记却怎么也忘不掉的过往。

午后,张起灵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天空发呆,他常常一坐就是一天,从正午时分坐到满天星斗,一动不动。吴家人也已习惯,没有人会去打扰他。

这半年来,从西安到东北,又从北平到临安,这兜兜转转从西到东、从北到南没有停留过一刻。他没有一刻不想要找回自己十年前丢掉的记忆,但是在这匆忙的岁月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当他以为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北方而因此在那里徘徊了十年,却不曾想到,打开记忆之匣的钥匙却流落在南方。以至于,他不曾一次沮丧地想,是不是今生再也想不起来?那种强烈的不甘折磨着他,整整十年了。

于是,他开始寻找更有意义的事。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去找回忆;既然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就顺其自然好了;比起找到回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总是这样安慰自己。可是,偶尔他也会想要疯狂一把,把所有的东西都丢在身后,只为自己奔波,在这三十年的人生中,能有一天是为自己而活的,只要一天就够了。

只要一天。

但是,他做不到。

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家乡一步一步被抹掉,他不能看着家乡的孩子们连一句国文都不会说,他更不能看着对方像水蛭一样吸干自己的血然后再把贪婪的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他寻求着能够一劳永逸将对方彻底赶出去的办法。

他不停的找,从西到东,从北到南。

也只有这一刻,记忆对他来说,才不是那么重要的存在。

在国仇家恨面前,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从去年十二月的西安之变之后的三个月,让他对自己所处的整个东北军彻底失望。主帅前往金陵一去不返,二十万东北军群龙无首,紧接着一出出一幕幕的自相残杀、内部争斗,让整个东北军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灭亡境地。三月,南京来的一纸东调,东北军接受了国民政府的整编,而他们也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乡。一些不愿离开家乡的人有些变成了游击队,有些加入了满军。

张起灵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了,对他来说,情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他只用了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就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完成,只留下了自己那套奉系上将的蓝灰色军服。他那奇长的手指最后抚过那竖肩章,随后毫无留恋地转身直奔金陵。

没有时间了。不能再拖了,如果这样下去,在东北的殖民就会根深蒂固,到时候难以拔除。张起灵一路向南,他没有选择,只能去金陵。

如果不是在出北平前的小插曲,让他不得不拔刀,如今,他又该在何处?他生命里也许不会有现在这样短暂的平静。

他仰起头,天上那片云,从何而来,又飘向何处。

他不知,何处是归处。

鸣蜩之月。

与上月同样的时间,吴邪端坐在禅房内,一手执着茶碗,眼睛却紧紧盯着棋盘,忽然狡黠地一笑,一车直入对方月复地,嘴角上翘,有些小得意,“将军。”

坐在对面的老和尚淡淡地笑了,拿起了自己的马,吴邪的脸色骤然变了,“等等,我怎么没瞧见你这儿还藏有匹马。”

老和尚看着吴邪一脸心痛的表情,吃掉了他的车。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手指自己的“将”,说道,“置之死地而后生,以身作饵,你轻敌了。”

吴邪笑了,点头道,“罢了,罢了,我总是赢不了你。不来了。”

老和尚也不说话,默默地收拾着棋盘,忽然说道,“这次来,吴公子看上去似乎心情很不错。”

“我前几日收到一个好物件,”他说到这里,眼睛都亮了,“我瞅着应该是战国的东西。不过今日没带来,下次带来给您瞧瞧。”

“喔?”那和尚忽然来了兴致,问道,“是个什么物件?”

吴邪抿了口茶,说道,“一只紫金锦盒,那盒子是个密码盒,做功考究,里面有条小铜鱼。”

那老和尚一听,眉毛便拧成了麻花。

吴邪见他神情有变,忙问道,“大师这是怎么了?”

他连忙一展愁眉,微笑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池子里的鱼还没有喂。”

“这本是件高兴的事,可是最近却有桩叫我头痛的事。”他顿了顿,懊恼地说道,“那个狐狸眼说什么参谋长要来临安,请我作陪,推都推不掉,烦透了。”

“日本人?”老和尚若有所思。

“就是。”吴邪忿忿地说,“他们贼心不死,惦记着吴家那张战国帛书。”

那和尚安慰道,“许是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如此最好。”

两人又喝了一会子茶,说起了婚礼的事,之后又扯了些闲话,吴邪便起身告辞了。

老和尚目送吴邪离开,转身回到自己的禅房内,月兑下僧袍,换上一件寻常缁衣,临走时戴上一顶斗笠,疾步朝临安府警备司令部走去。

整个司令部并不大,门口站着警卫,见那老和尚在门口走来走去,粗声粗气地便来赶他,“这里是司令部,化缘到别处去!走!快走!”

那和尚不走,却也不说话,一双眼死盯着门内。

警卫恼了,上来便拔起拳头,恶狠狠地说道,“你若再不走,就把你抓起来了。”

和尚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见怯色,“我要见你们潘爷。他上次来我这儿求的卦,我已经解开了。”

那警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法号是什么?在何处修行?”

那和尚微微一笑,答道,“贫僧法号三省,在灵隐寺出家。”

桌上是一碗已经风干的面条,没有动过一口,潘子背着手站在地图前,峰眉紧锁。那和尚见状取下斗笠置于桌上,开口说道,“再看也没用,看不出良将精兵来。”

潘子转身,毕恭毕敬的想要开口问候,却被他一摆手止住了,“现在你是官我是民,在这里不必拘礼。”

“是。”潘子请他坐下,问道,“今天您怎么出门了?为何不联系我,我好上寺里去好说话些。”

他摇摇头,说道,“我让你盯着阿邪,可有什么动静?”

潘子沉吟片刻,“最近小三爷都深居简出,不太出门,倒是日本领事上门来了两次。”

和尚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模出只锦盒,“我们上了套了。”

潘子拿起那盒子,看了一会儿,颇为疑惑,“这紫金盒子不是十年前从东北被日本人掳了去了吗?”。

他点了点头,说道,“我拼命想把阿邪推离是非中心,可是日本人却拼命想要拉他入局。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难不成,这盒子是假的?”

“不,这盒子是真的。那黑瞎子可曾失过手?只是,我们小看日本人了。如今阿邪收了一只来历不明一模一样的紫金盒子,甚至打开之后还有一枚蛇眉铜鱼,他们不惜用两只盒子来设套,当真是不肯罢休。”

潘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连连摇头,说道,“我是个粗人,还是不明白。”

“这紫金盒子就是饵,如果阿邪不肯答应他们的要求,你猜,日本人会做什么?”

潘子眼睛骤然亮了,“这是栽赃啊!他们定会一口咬定小三爷收的盒子是他们丢的那只,到时候……他娘的,不行,依小三爷的脾气,他肯定不会答应跟日本人做生意的!”

老和尚点点头,“潘子,如今时间不多,你马上准备一艘船去上海,要快!最晚今天晚上要停在码头。其余的我自有安排。”

一边是平静安宁的生活,一边是水流下汹涌的暗流。双方的角力正不知不觉的进行得热火朝天。

离请柬上的日期越来越近,吴邪索性不去想它,每天窝在家里喂喂鸟、喝喝茶,他不再刻意地避免和张起灵的见面,有时甚至会和他一起坐在院子里。而张起灵虽没有彻底放下心中的防备,但也没有了刚来时那样的夸张,两个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试探着彼此的底线。

吴邪总是闲不住的,不像张起灵坐在那里就是发呆。用吴邪的话来说,坐在那里发呆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思考人生的价值还不如像他那样,拿一本书读读来的实惠。

于是,两个人用各自不同的方法来“思考人生”。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当垂垂老矣的王盟每次想起那段短暂平静的时光都会唏嘘不已。那一天,他看见两个人坐在院子里,暮春的暖风轻轻拂面,阳光洒满了小院,旁边一棵珍稀的广玉兰树开出朵朵洁白的花。一人穿着荼白色的绸缎长衫,坐在花架下藤椅上静静地翻着一本德文书,另一人一身中山装,仰着头淡淡地望着天。偶尔一片不知何处吹来的树叶落在了看书人的发上,旁边那人总会悄悄为他摘去,却不叫他发现。他们彼此并没有说一句话,却组成了一副最美的画,温柔了他余下的人生。

也许吴邪已经放下了心中的芥蒂,或者只是压在心底不去触及,王盟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到底是怎样的,但是他知道,吴邪的那些久久不愈的伤口正在一点点的结痂,而眼下才是他的少爷原本应该过的生活。

赴宴前的一天,吴邪带着王盟去潘鑫记喝了一会子茶。这是他的习惯,再怎么不愿出门,日子久了,他总会想念市井人来人往的喧嚣。

“王盟,那儿的牛肉煎包闻起来好像挺香的,你去买个来。”吴邪盯着路边的小摊说道。

王盟无奈的摇摇头,说道,“少爷,要吃,咱们还是回家去吃成么,这路边的……”到底有失身份啊。

吴邪没说话,只是瞪了他一眼,王盟立马妥协,忙揣着钱袋,去那小摊前排队。

吴邪百无聊赖的东瞅瞅西瞧瞧,忽然,腰间一凉,背后一个低沉地声音透过来,传进他的耳朵,“吴小三爷,有事儿请您走一趟,别惊动旁人,对你没好处。”

吴邪一愣,侧着头看见一个男人戴着帽子,紧贴着自己,那人一用力,他腰上一痛,忙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心中一凛,知道怕是遭人挟持了,自己此时却犹如砧板上的肉,毫无反抗之力,忙道,“这位好汉,有话好好说,你别乱来。”

“哼,你别乱来才是真的。”那男人顿了顿,说道,“你这只小狐狸最好别给我耍什么花招,否则,在你腰上扎个窟窿,叫你讨不着老婆。”

吴邪闻言一惊,却马上镇定下来,说道,“我跟你走就是了,我很乖很听话的。”

那人听到这话,居然轻轻笑了一声,低喝道,“向前走!放松点!”

吴邪按着他的指示走到了码头附近一个僻静的地方,忽然停住了,那人一愣,问道,“你怎么不走了?”

“别闹了!”他猛地转过身,抬起膝盖往那人的裆部就是一击!

“我操,你这小子!”那人丢了刀,捂着自己的重要部位,弯着身子痛苦的骂道。

吴邪拾起他的刀,一脸铁青,“我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不过也没你想得那么弱。大和尚,你到底要干什么?”

那人一怔,哭笑不得,“你是怎么知道的?”

吴邪轻哼了一声,走近了他,“你靠我这么近我早就闻到你身上那股子檀香味了,而且全城人都知道我娶了解语花,你却说什么让我将来讨不到老婆的话,你说,这世上有几个人知道这事的?”他摘了对方的帽子,露出了颗光亮亮的脑袋。

“好你小子,”他龇着牙忍着疼,“既然知道,对我下手这么重。”

“喂,喂,要不是看在我三叔的份上和你我多年的忘年交情上,我早就让你成为民国最后一个为皇家服务的人了,啊,我认得一个满洲国的旗人,可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吴邪脸色一变,说道,“大和尚,你这到底要干什么?”

和尚抬起头,看着他,说道,“阿邪,你三叔临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万事都要听我的。”

“有道理的我自然会……”

“听还是不听?”

吴邪无奈的一撇嘴,说道,“听。”

“那好,你明天不能去赴日本人的宴,现在码头上停着一艘船,你连夜去上海,那里有人会接应照顾你,然后你跟着他们去南洋。立即动身。”

“等等,等等!”吴邪闻言大吃一惊,忙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明白。为什么我要离开临安?”

那和尚一皱眉,说道,“你不用知道,只要照我说的做就行。”

“这不可能。”吴邪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必须给我一个一定要走的理由。”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阿邪,你入套了。”

随后,他将那只锦盒和日本人可能会用来对付他的办法说了一遍,吴邪听完之后也沉默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钱塘江的潮水拍打着江堤,随风入耳。良久,吴邪开口说道,“如果,我走了,吴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怎么办?”

他,又怎么办?

“阿邪……”

吴邪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死,可我也不想让别人死。我不能自己一个人逃。这船,我不能登。我不能连累那么多人,更何况,我家里还有一个通缉犯。无论如何,我都要把他安全送到金陵。我答应过他,我决不食言。”

和尚摇摇头,说道,“你要知道,这么做的后果。”

“我想的很清楚。”吴邪没有半分的犹豫,“请您相信我,这事,我能应付。”

看着那对清亮的眼睛,他险些就要答应了吴邪,晚风一吹,让他猛地清醒了,“不行,这事由不得你,你是吴家的独子,不能冒一点儿险。”

吴邪见毫无还转余地,紧抿着唇,猛地把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说道,“你若不放我回去,今个儿我就死在这儿,你是要带一具尸体去南洋还是怎么着,自己看着办!”

“你!”

那把刀刀锋很利,已经划破了他颈上的皮肤,沁出一点点血丝,可吴邪丝毫不在意,狠狠地盯着他,不退一步。

老和尚看着他,这时的吴邪抱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眼神坚毅,他完全褪去了十年前的稚女敕青涩,如今的这个人早已配得上他吴家当家的名号。尽管他耍着赖,拿自己做赌注,却不肯妥协半分。老和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终于叹了口气,无奈的挥了挥手。

吴邪这才放松了下来,喘了口气,方觉颈上一阵刺痛,他朝和尚鞠了一躬,转身便往来时的方向跑去,忽然,他停下步子,冲那和尚喊道,“大师,出家人不宜说粗话,你可别再犯戒了,还有,我不会给吴家抹黑的,我不会做汉奸。”

老和尚看着他一路奔跑的背影,苦笑了一声。

钱塘江的潮水此时正奏着一首进行曲,所有的一切都伴着时间一去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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