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一夜听风雨 二十三 饮马寒刀渡秋水 萧郎已隔蓬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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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座,苏州城就在眼前了,如果今天连夜赶路的话,我们可以到达吴淞。”副官把一只水壶递给了坐在马背上的张起灵,大着胆子说道,“不过,大家都累了,今晚还是在苏州休息一下比较好。”

他的语气并没有任何协商的恭谦,张起灵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抬眼望去,那些士兵总是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军服不整,抱团聊天毫无纪律可言,每天只走十几里地便叫苦不迭。

副官见他没有说话,便以为他又是默认,心里对这个好欺负的主帅不由得又添了一份轻鄙。

国军已下达了围攻上海的军令,力求将上海境内日军悉数扑灭,以牵制日军在江北的军力避免其日渐坐大不可收拾。而张起灵的这支人员素质参差不齐的杂牌边角料军队最主要的任务则是在侧翼掩护、救援以及炮灰。如若必要,也会在退败时死守嘉兴以固首都。大家对自己的任务心知肚明,又何必急急地赶往上海。

整军依然慢悠悠地朝苏州进军。突然后方有一人狂奔而来,并高声疾呼,张起灵很敏锐,马上勒马停止了前行,只见那个侦察兵一脸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大喊道,“军座,不好了,后面有日本人!”

一时间,原本慵懒的队伍一下子便紧张了起来,张起灵很冷静,似乎不为所动,问道,“有多少人?”

“目测大概有上万人,他们行军速度很快,如果我们不快点走,很可能会被他们追上。”那人有些急切地说道。

当下,那副官也急了,对张起灵道,“军座,我们速速通过苏州城,这样以苏州作为屏障,让他们逗留在苏州,可以拖延他们的速度。”说着,他转身冲士兵们喊道,“兄弟们!我们要加快速度,抓紧到吴淞!”

这下,原本慢腾腾的部队一下子生龙活虎,有些人甚至自顾自地跑了起来。

“谁跑一步,军法处置。”张起灵面无表情地抽出黑金古刀横在胸前,冷冷地看着那些神情凌乱的士兵。

一时间,空气一滞,那人平静的语调简单的话语从齿缝中迸出,却使得四周仿佛凝固了一般,张起灵那短短的八个字所带来的威慑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那把黑金古刀刀锋冷冽,纵使谁也不可小觑。

“军座……”那副官刚想上前说什么,便见张起灵那双寒目正盯在了自己的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后面想要说的话也一并吞回了肚子。

“两位团长各带两千人埋伏在两侧,找一个脚程快的排速去苏州报信,让他们早做准备。其他人跟着我。”他快速地布置着作战计划,即使对方的人数是自己的两、三倍,而且自己这边还是一群贪生怕死初出茅庐的新兵青头。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杵在那里没有动作。张起灵微微蹙了蹙眉,脸色更冷上了几分,道,“你们想死在这里吗?”。

听到一个死字,众人都纷纷回过神来,列队齐整装备。此时,只听一人小声埋怨为何要留在这里以卵击石。张起灵二话不说,刀锋一转,众人只觉眼前一阵炫目,劲风扫过脸庞,紧接着便听到一人惨叫,睁眼再看,看见一人倒在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阵前乱我军心者,杀无赦。”

张起灵垂下握刀的手,血沿着刀锋滴落在干燥的黄土上,快速浸染蔓延开来。底下的士兵此刻都面容惨白,知道他是真的动怒了,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排好队,只等他一声令下。

他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眯着眼淡淡地说道,“竟没有想到,十年后我回归所杀第一人,却是自己骨肉同胞。”

“苏州守军不多,放任日军入城等于我们亲手把城池拱手相让。”他抬头遥望远方,此时,已能看见远处半空中漂浮的尘土,“你们还记得我那天问过什么吗?”。

“军座问我们为什么要当兵!”

“我不会问你们第二遍。”说着,他古刀一挥,直指来敌入侵的方向,那刀锋上的血沫在空中扬起,有些洒在了地上,有些滴在了士兵的脸上。

还温热着的逃兵的血。

那支日本军队的行军速度确实非常快,他们刚刚设好埋伏,踹了口气,那批人便已到了跟前。江南并无高山,他们也没有时间挖战壕,只能躲在两侧的树林之中。日本军队并没有意识到四周的情况,当他们进入埋伏圈之后,两边手榴炸药齐飞,场面混作一团。

经历了初时的震惊和手足无措,那支日本军迅速调整了过来,开始利用人多的优势就地进行反击。他们优良的装备此时令局面迅速扭转,张起灵的伏兵此时也没有了最初的效果。

他果断改变作战计划,利用自己在地势上占得的先机,集中火力摧毁敌军的重型攻击武器,这样两方的战力不至于相差的过于悬殊。

“军座,他们的机枪射程比我们远,我们根本射不中他们。”一旁的副官放下望远镜焦急地说道,“手榴弹又扔不到那里,这样下去该怎么办?”

张起灵沉吟了片刻,伸手拿了几管炸药,说道,“你们掩护我。”

一时,旁人都惊得变了脸色,纷纷拦住他,“军座,你这样太危险了,还带着炸药,一个不留神就得炸到自己。”

张起灵摆了摆手,“没有时间了,我们现在还占着气势上的优势,必须一鼓作气,我自有分寸,让你们做,更危险。”

众人还在愣神,张起灵便一头扎进了炮火中,他的速度非常快,等他们回过神来,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来到了阵前,堪堪躲过了两发贴着他脸皮的流弹,张起灵的速度并没有丝毫减慢,在弥漫的硝烟掩护下,他对准那重型机枪猛地投掷过去,接着在落地之时,掏出手枪精准地射中了那些炸药。

瞬间引爆的气流几乎将他掀绝在地,耳边嗡鸣之声不绝于耳,暂时的失聪并没有阻止他的行动,他支撑起身子,挥动着黑金古刀将冲上来的日本兵砍翻在地。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他的身后是自己的伏兵全体的出击。

他身上的手枪只能打五发子弹,可发现了他渐渐围上来的日本兵却远远大于五个人,而且个个手上有枪。

吴邪。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身上浑生出了许多力量,抡起黑金古刀削掉了对方半个脑袋,同时,肩上一痛,刀险些月兑手。他快速地拾起对方掉落的枪,看了不看地抬手便射。

吴邪。

他捂着中弹的肩膀,单膝跪倒在地,他看着两个日本兵端着枪警惕地朝他走了过来,他低喝了一声,一步踏上了一旁的土堆一个翻身瞬间便落在了敌人的身后,一把勒住一人的脖子。这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人根本还来不及反应,张起灵便已占尽了先机。他用一人挡在自己身前,冷冷地看着另外一人。他手中的枪早已没有了子弹。被他挟持那人的枪掉落在地,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把枪上。突然,张起灵手中黑金古刀月兑手飞出,没有半点的犹豫,刀尖贯穿另外那人胸膛之时,他单手一扭,只听“咔嚓”一声,身前那人的脖子便垂挂了下来,同时连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吴邪。

他不知道自己砍翻了多少人,当身后那些伏兵杀到之时,他肩头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却也感觉不到半点存在的迹象了,可他仍然用抢来的手枪射杀一个又一个冲上来的敌人,没有子弹就用他那柄刀。他的动作没有开始时那么的敏捷,躲不过对方的子弹,身上早已被弹药擦伤了多处。

“军座!”有人在身后呼唤着自己,声音很急切,“快带他离开这里!”

“吴邪。”

“军座!你说什么?大声点!我听不见……”声音越来越远,他知道自己在意识涣散的边缘,而他现在必须保持清醒,突然,他反手,用黑金古刀在自己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一刀,漫天遍地的疼痛感袭来,刺激着他衰弱的神经。

“准备撤往苏州。”他硬撑着,下了最后一条军令。

吴邪。我不能死啊,因为,你还在等我呢。

张起灵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他“噌”地坐起,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的环境。

“张军座你醒了?”

“现在情况如何?”张起灵一看是他的副官,忙急切地询问战局。

副官皱了皱眉,道,“虽然我们的这次伏击重创了那支日本军队,但是我们的伤亡也不小,撤进苏州城之后,那支部队没有攻进来,却驻扎在城外,也不知道那群鬼子在想什么?”

张起灵低头想了一会儿,脸上愁容不展,但他却很平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想见见苏州守军。”

那副官却看着他不答话,张起灵有些不明所以,副官便道,“军座,不瞒您说,我在军中模爬滚打了那么多年,您是我见过第一位冲在最前头的将官。可是,”他苦笑了一声,“您这样枪杆子里打出来的汉子是会被他们活活气死的。”

“此话怎讲?”

他叹了一口气,道,“听说您是东北军出身?虽说您是个军长的头衔,可是,苏州的守军乃中央嫡系绝不会听你的。”

张起灵没有说话,他自知自己在这种事上并不擅长,身边也有没有像吴邪那样的人为他出谋划策,当年派系斗争所残留的问题,他也明白,可是如何解决,他确实一筹莫展。

“军座,我相信你。看着你,第一次让我有想要当英雄的冲动。”那副官突然有些激动,“底下的兄弟看您伤成这样都很触动。他们现在都想冲出去再跟日本人干一架。”

张起灵抬起头,看着他,默不作声。

“守军说,他们没有上峰的指令是不会主动出城进攻的。除非日本人打进来,可他娘的,即使是日本人打进来了,他们也得先请示上峰要不要反击……”

张起灵一摆手,脸色有些难看,不想再听下去,道,“直接告诉我办法。”

那副官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轻轻笑了笑,“军座果然了不起,只是这件事着实难办。”

张起灵抬了抬眼皮,显得很疲倦,可眼神依然凌厉,盯着他仿佛要吃人似的。

“要是有上级同意出兵的军令即可。”

“他的上级是谁?”

“南京警备区王司令。”

张起灵一挑眉,“那个王胖子?”

“军座认识他?”这下该轮到副官吃惊了,“听说那位胖爷性格不羁,有些手段。不过他做事也很有原则,要他出军令,即使与他有些交情恐怕还是有些麻烦。”

张起灵点了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你去找个机灵可靠的人过来,我有话吩咐。”

副官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照做找来了一个年轻人。张起灵见他二人进来了,搁下笔,细细地叠好信纸,装在信封中,交到那人手上,“你速去临安一趟,将这封信交给吴邪。他在临安无人不知,你只要稍作打听便可找到他。此信他一看便知。”那青年人点了点头,正准备走,张起灵却突然叫住了他,脸色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格外苍白还是形势真的如此紧迫,他格外郑重地对那个年轻人说道,“拜托。”

他的眼神异常的恳切,那年轻人诺诺地应着,不敢看他。

暮色深沉。

黑眼镜哼着小曲走在临安的小街上,地上满是散落的传单,周围的墙上也贴着大字报,反对日军的入侵。

一旁有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淡灰色的长衫,站在高处激动地在演讲,底下也是群情激昂,他们紧握着拳头,眼角眦裂,在那人的带领下高喊着口号,“反对日本侵略!”“保卫我家园!侵略者滚出去!”

放置在各处的募捐箱早已被塞爆,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为前线献上自己一份微薄之力。那募捐箱彻夜放在那里,也从来没有人会去动。不管是流浪汉还是地痞流氓,谁都知道,那是要支援前线的。

听闻临安城的首富吴小三爷连同各界商会,发起了爱国救亡的募捐,早期的宣传攻势很足,在全社会的目光下,逼得那些巨贾富商不得不拿出钱粮来。他本人更是捐出了半数家财,最后还登报致谢,感谢那些出钱出粮的富商们,让他们哑巴吃了黄连不好发作。他更是暗中资助了很多进步青年,包括临安乃至周边城镇的学生们,希望他们能四处巡讲,让普通民众也能积极投身到抗战之中。

少年强则中国强,总让人觉得即使身处黑暗,依然充满希望。

黑眼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咧嘴笑了笑。现在,他也莫名其妙地开始期待起了战争结束的那一天。

骨节分明的手摩挲着带血的牛皮信封,他浅浅地一笑,站在吴府门前,看着那朱门大户,灯火阑珊。

“小哥的信?”吴邪脸色显得格外的紧张,一把夺过黑眼镜手中的信,“怎么会在你这里?”

黑眼镜摊了摊手,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满含笑意地看着他,道,“在城外碰巧瞧见他的信使被日本人伏杀,我就帮个小忙替哑巴张跑一趟呗。”

吴邪斜眼看了看他,“是被你伏杀的吧。”

黑眼镜不置可否,看着他咯咯直笑。

吴邪看了看信的内容,默不作声,思索了片刻,推开门把王盟唤了进来。黑眼镜坐在一旁,事不关己地喝着茶,看着吴府上下忙忙碌碌翻箱倒柜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不一会儿,吴邪和胖子的所有通信都放在了桌上。

黑眼镜盯着吴邪每一个动作,像是在期待着什么,吴邪完全无视了他,捋起了衣袖坐在了桌前,执起狼毫,微微蹙了蹙眉,他像是落不下笔,踌躇了片刻还是将笔搁在了砚台上。目光遂落在了张起灵的那封信,他一咬牙,再次拿起笔,模仿起了王胖子的笔迹。

“死胖子!这字也太丑了!”吴邪嗔怨道,发现自己实在写不来那种如孩童般稚女敕的鬼画符,他调整了握笔的方式,回忆自己最最开始学写字的情景。

僵持到了后半夜,黑眼镜眯着眼斜靠在椅子上都快睡着了,王盟端来了夜宵,看着放在桌上一动未动的晚饭,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掉了散落一地的废纸。

“王盟,你看,这张写的像不像?”吴邪搁下笔,把刚好写的手令放到了王盟的面前,“爷快被逼死了,从没写过这么丑的字。”

王盟两边细瞧着,连连点头,“以少爷做拓本的功力,模仿那王胖子写信有什么难的。”吴邪微微笑了笑,扫了一眼胖子的印章,挑了一块上好的白玉,小心刻了起来。相比模仿胖子那令人头疼的字迹,刻章容易多了。吴邪熟练地刻完了印章,沾了印泥试了试,与原版的如出一辙。

吴邪长舒了一口气,转头看了看黑眼镜,发现那家伙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暧昧地笑着,说道,“小三爷可真是拼命啊!听说最近四处奔走,到处筹款,瞧着人都清瘦了,如今眼睛都熬红了,哑巴张要是知道了,可要心疼坏了。”

吴邪不理他,把手令和印章交到了他的手上,“这章子让他收着,兴许还有用。”说着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银票也放在了黑眼镜的手中,“他出门在外,也要上下打点,身边多带点钱,没事请那些长官们喝喝酒,也能得个好脸色。”

黑眼镜“啧”了一声,把东西悉数收了起来。

“还有……”吴邪转身拿出一封厚厚的信,目光有些闪躲,“顺便帮我给他。”

“哟!我能看吗?”。黑眼镜故意逗他,见吴邪一脸紧张,抢先道,“知道了,爷对你们那些腻腻歪歪的情信没半点兴趣。”他顿了顿,突然凑近了吴邪,两人的鼻尖险些碰到了一起,吴邪一惊,忙后退了一步,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厉声道,“你干什么?”

黑眼镜嘿嘿一笑,“没什么,我只是想要看看清楚,吴家小三爷到底是什么人?我差点害死哑巴张,你还信我?让我带那么重要的东西?”

吴邪爽朗地笑了起来,说道,“如果你这次想要做手脚,你大可以把这封信撕了,又怎么会大费周章地拿过来给我?既然你愿意冒这个险,我又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呢?”

黑眼镜哈哈大笑,连连拍手,“吴小三爷果然是做大事的人,有气魄有气量。如果我没那什么劳什子的身份和立场,我想我、哑巴张还有你能成为很不错的朋友。”

吴邪摇了摇头,看着他的眼睛,虽然隔着黑漆漆的镜片,他根本无法看清对方的神色,但是,吴邪还是望着他,很严肃地说道,“黑瞎子,我不知道人为什么要分那么多名目繁多的立场。这些立场伴随着我们出生,就好像你生下来就是旗人,住在紫禁城里,而我生来就是一个汉人,长在临安城里。这些都是我们没有办法选择的,可是,仁义、善良这些美好的东西都是我们每个人人性中都应该有的,这些是不会根据身份和立场而改变。可是我们都被各自的立场所束缚,而抛弃了人性中最美好的东西。”

他转头,看着窗外的晨光一点一点的点亮,“就好像战争一样。今天我是中国人,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要为保卫我的国土而战,可如果我是日本人呢?我会不会也会像那些日本人一样。人,为什么要分立场和身份呢?”

他的问题让黑眼镜不由得沉默了,可那也只是一瞬,那黑眼镜咯咯笑了起来,走上前搂住了他肩膀,语气显得异常地轻松,“这个问题啊,你留着和哑巴张慢慢讨论。”说着,轻轻拍了拍他,大步跨出了吴府的大门,临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朝他招了招手,“啊!小三爷!再见!”

黑眼镜走在大道上,背后是渐渐远离的临安城,他像是显得格外的愉悦,迈着轻快地步子,仿佛没有看到被掩埋在一旁草丛堆里的几名日本特务和一个国军士兵的尸体。

嗯,这次啊,是真的再也不见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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