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未罢,李琰已然停了琴声,头未回,只听他道:“夜已深沉,还有伤在身,怎不早些歇着?”
我忙打起精神,向他走去,一面笑道:“今日发生太多事情,有些难以成眠,方才在屋内听到有人弹奏《凤求凰》,所以寻音而来,是否扰了将军的雅兴?”
李琰微微侧头,问:“姑娘不是不通音律吗?怎知道我奏的是《凤求凰》?”
我一笑,道:“小时候娘给我讲过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也弹过这首曲子给我听,我印象颇深。”
我举头望着天边星光两三点,细细回忆起当年娘给我弹琴时的情景,心中有感而发,“相遇是缘,相思渐缠,相见却难。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因不满,鸳梦成空泛,故绘形相,托鸿雁,快捎传。”
话音刚落,李琰长身而起,一面回身向我,一面和道:“喜开封,捧写照,细端详,但见樱唇红,柳眉黛,明眸似星盏,情深意绵长。无限爱慕怎生诉?款款东南望,一曲凤求凰。”
吟罢,笑了笑,“姑娘果然是知音人。”
我仰着头,回忆着与他初见面时的情景,笑道:“世间之事有时候果真奇妙得很,我第一次听你弹琴也是在竹林中,你也同样说我是知音人,那夜的月光也如今夜般清冷,只是你的心境却和那晚不同,后半曲琴声哀怨,似有满月复惆怅,无处抒发,是何曲目?”
李琰微微一笑,手指随意播过琴弦,发出一串轻柔连音,半仰头看着那勾弯月,淡淡道:“你可听过《昭君怨》?”
“《昭君怨》?”我摇摇头,“颂的可是王昭君?”
他微一颔首,慢声道:“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巍峨,河水湍湍,父兮母兮,道阻悠长,鸣呼唤哉,忧心恻伤。”
我叹道:“王昭君和亲匈奴,传闻她在匈奴期间,参与政事,多次劝说单于应明廷纲,清君侧,修明法度,多行善政,举贤授能,奖励功臣,以得民心,取汉室之优,补匈奴之短。一介弱质女流却使汉朝和匈奴和睦相处了六十年,真乃旷世奇女子。”
我话刚出口,忽听他冷哼一声,冷冷道:“和亲政策的成功,不正凸显了男人的无能吗?国家的和平居然要用自己的女人来换,这还算什么天朝上国!”
他脸色阴沉,眼眸中幽暗难辨,我惊愕得有些难以置信,这还是我平日里认识的那个人吗?他的语气冰冷得如一把寒铁利刃,直直地插在我心头,心痛间寒意溢满全身,不禁打了个寒战,我下意识地裹了裹披在身上的外衣,低头默然,一时气氛很是异样。
静了一会,李琰缓步走到我的面前,我心中难受,只低头盯着他的脚面,他解下玄狐裘披风,为我轻轻披上,柔声道:“方才语气有些重,你别往心里去。”
说着,他轻握起我受伤的手,问:“擦过药了?可还记着花姑姑的嘱咐?”
我默点了点头,转眼凝视着他握着我的手,突然有个冲动想告诉他我心里的感受。可有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响起,“既然你已决定将这份情藏在心底,又何必再去做这些无谓的事情?你这样只会让自己更加痛苦。”
我略作迟疑,忙将手抽回,
他眼中掠过一丝困惑,默看着我,气氛有些尴尬。
我想找个话题打岔,视线扫过左右,瞥见石桌上酒坛,强自笑了笑,没话找话地问:“你也饮酒?”
他也转头看了眼酒坛,笑道:“我可从未说过我不饮酒,酒可解忧,但也会使人神昏意乱,让身体的感官和灵性受损,所以平常饮得很少。”
我自嘲地一笑,点点头,“今日饮酒可是为了借酒浇愁?”
他一笑,回身几步,坐在石凳上,道:“今日是壮行酒。”
“为何是壮行酒?”我问道。
他笑点了下头,没有回答,朝他身旁的石凳轻一扬手,道:“姑娘可有兴致陪在下喝一杯?”
提到饮酒,我忽然想到客房还剩着大半囊的葡萄酒,遂与他说道:“请稍候片刻,我去去就回。”说完,匆忙快跑回房间,待我取了葡萄酒回到竹林时,李琰已拿着酒坛自顾在饮了。
我侧身坐到他身旁,将酒囊递到他眼前,“可愿试试我酿的酒?”
他微微笑着,看了看我,又看看酒囊,轻轻接过去拔下塞子,凑近鼻端闻了闻,笑吟道:“竹叶连糟翠,蒲萄带曲红。相逢不令尽,别后为谁空。”吟罢,喝了一口。
我双手捧起酒坛,与他一碰,“今日借你的酒,我要谢谢你。”
他笑望着我,“谢我什么?”
我道:“谢你一直对我的照顾,还有我阿爸的事,谢谢你通融,安排我与阿爸见面。”言罢,我仰着脖子喝了一口。
他也喝了一口,半仰着脸看了会月亮,淡淡道:“你不用特意谢我,我从令尊那里得了西域良马的路子,这不过是笔交易。”
我叹道:“你是否事无巨细都要算得如此清楚?”他一笑未语。
我又道:“那我谢你今日在流民手中救我月兑险。”一面又欲敬他。
他听我如此说,并不与我相碰,只笑着摇了摇头,嘴微张,似有话说,还未及说出,我便朝他瞪了一眼,抢先道:“你是不是要说,今日之事皆由你而起,若你不带我去西城,就不会遇险,所以也就不必谢你?”
他嘴边含笑,静看了我一会,道:“你如今也是能掐会算了。”
我别过头看向别处,笑嗔道:“你当我是真的要谢你么,我不过是找个借口,骗你的酒喝罢了。”
他举起酒囊与我碰了一下,笑道:“既如此,今日只管痛快畅饮,一醉方休,否则下次再饮不知是何日了。”
不知是何日?我一怔,转回头来看着他,心想,也对,回了飞骑营,应该很难再有这样无拘无束地对饮机会了,想到这儿,我点头一笑,“今日不醉不归!”端起酒坛灌了一大口。
两人一面笑谈,一面相碰而饮,我心中愁伤,面上却仍强颜欢笑,有话没话地找理由灌自己喝酒,李琰则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我,时不时地举囊慢饮。
有心想灌醉自己,自然醉得特别快,喝了不大一会子,已有了几分酒意,我撑着头趴在石桌上,静看着李琰,不知为何,此时他眼角也带着几丝愁绪。
看着看着,觉得眼框温热,心中暗叹,酒入愁肠愁更愁,忙别过头去,趁他不注意,抹干了眼角的泪。
不经意间瞥到置于石桌上的七弦琴,借着月光和灯笼的火光,看清那架琴的式样,白玉制琴轸、雁足,刻工精美,琴身髹黑漆,间以不规则的红漆,斑斑点点,殷红如血,具细密流水断纹。
细细打量了一会,指着琴面的“斑斑血迹”,忍不住好奇地问李琰:“琴身为何会漆成这般模样?”
他侧头看了一眼,微笑道:“琴身的朱红并非漆上去的。”
我一听,有些纳闷,迷惑地盯着他,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是把古琴,为汉朝名士蔡邕所制,至于琴身的那些红斑,有两种传说,一是说,蔡邕在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获得一段梧桐木,当夜就梦到一只凤凰站在梧桐树梢流泪,蔡邕大惊,第二日天一亮,忙命人将那段梧桐木锯开,但见里面泪痕点点,血迹斑斑。他依据木头的长短、形状制成了一张七弦琴,弹奏之下,果然声音不凡。因琴身斑点似血,就被取名为‘凤凰泣血’。”他话说了一半,顿住不语,仰头喝了一口酒。
我心急着想听下半段,眼睛紧盯着他,往前倾着身子,急声催促他往下说,他微微一笑,继续道:“还有一种说法是,当年蔡邕被王允所擒,后死于狱中,临死前他抚此琴为自己送行,一股鲜血夹杂着怨气溅于琴身。此琴虽历经数百年,琴身的朱红之色却未曾有所减退,正是由于蔡邕的冤魂不散的缘故。”
他又饮了一口酒,接着道:“所以,此琴又名凄绝。”
我听着,不禁倒吸了口冷气,转头看着那架琴,下意识地将往后挪了挪,怔了一会,叹道:“先不论这架琴叫何名字,单以蔡邕的下场来看,此琴必定被人视为不祥之物。”
我转回头笑望着他,又道:“不过,也正因为有了蔡邕的悲剧衬托,才成就了这架琴的传奇,不然这也就是架普通的古琴而已。”
李琰笑着点头,“姑娘所言甚是,不过,此琴的传奇可不只是蔡邕一人的悲剧造就的。”他停了下来,拿着酒囊随意轻晃了晃,“自蔡邕以后,拥有这架琴的人皆死于非命,凄绝的上个主人便是隋炀帝杨广。”
我身子略僵了一下,疑惑地问:“那你就不怕也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
他抿嘴而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默看了他一会,脑子突然觉得清醒了些,不免有些自嘲地笑道:“你面对李淳风的预言,都可以说出‘莫说苍天不由人,我命由我不由天’这样的豪言,想必不会将这类蛊惑传言放在心上。”
他侧头看着凄绝出了会子神,缓缓道:“有位故人将此琴赠与我时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我用玩笑的口吻道:“你那位故人肯定是跟你有仇,打心底里恨着你,才会送你这么不吉利的琴。”
他猛灌了一大口,扯扯嘴角,挂了丝淡笑,轻叹道:“最怕是连恨也没有了。”
我听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只是估模着刚才那句戏言有些不妥,遂只是默然饮酒,一面打量着他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