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下的女人们 第一章 两地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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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湖区的七月,天气很热了,傍晚,年轻的女教师李可正陪着陈阿姨沿着河边散步,杨柳依依,微风习习,赶走了不少暑热。忽然远处传来哀乐,隔着河面的水气幽幽咽咽,天已黑了,李可有些害怕,赶紧上前挨着陈姨,陈姨握着李可的手,说:“别怕,这是水利局的周局长过世了,他和我们很熟的,说来也真可怜啊”接下来两人一边走,陈姨一边说起了老局长的陈年往事。

龚素云在方圆十里八乡是一个明星似的人物,要不然,那一天也不会有河堤边的人山人海挤着来看。六四年大学毕业分配到露湖镇血防院,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几个有这么高的文化啊?长得标致,白晳苗条,一米六二的个子,在秀气的南方女子中显得高挑出众,更让人另眼相看的是她的军嫂身份,让那些青皮后生暗里相思的同时难免又畏惧三分。这里是血吸虫灾区,随处可以遇到那些大着肚子像怀孕六七个月的男人女人。龚素云决心用自己所学为这一带的乡亲实实在在地做一些事。这一天,她单独去黄茅垸去采血样,作调查,回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点,背着药箱走出汗来,才快到渡口边,四月的太阳退到云层后独自西沉,余辉把半个天空渲染得色彩变幻而缤纷,另一半,却掩饰不住地显出美人迟暮般的云霭。摆渡的老头老远就打招呼,喊道:“龚医师,才回去啊?”素云赶忙小跑起来,边应着老船夫的话,边踏上摇摇晃晃的木划子,过了河,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天空消散了最后一抹红,暮色像一张大网慢慢地笼罩下来,走在空旷的野外,碉堡似的砖窑变成了剪影,周围一切慢慢失去轮廓,幸好月亮出来了,跟着人走,照着不远的路面,素云还没吃晚饭,肚子饿得直叫,耳边又响起三毛的哭声,一时间急得快哭出来。

到院门口时,天已全黑了。虽说是相当一级的国家单位,但那个时候正是困难时期,只是一排老旧的平房,靠东五间是办公区,西边两间是素云一家和院长家,同事们都住在附近住,对着西头的是一间房和搭在一起的棚子,这就是食堂了,食堂里面有一隔间,吴师傅就住在里面。厚重的大门留了一条缝,素云伸手推开,往家里瞧去,还亮着一点灯,也没听到孩子的哭声,稍舒了一口气,肯定有人带着孩子,她想,回身把门栓上,轻手轻脚的向家里走去。隔着窗,她看到吴师傅坐在灯前,怕孩子醒来,一动不动,素云轻轻地推门进去,只见三个孩子睡着了,吴师傅冲素云摆摆手,悄声说,“三毛吃了药烧退了,吃了米糊才睡着。”素云感激地点点头,问:“嫂子呢?”吴师傅说:“她家来客了。”嫂子是院长的堂客,早上素云把孩子托付给她时,没想到会回这么晚。素云才放下东西,吴师傅又说:“食堂还留着饭,你去打来吃吧。”素云提了一只木桶,拿了碗筷,对吴师傅说了声,再帮我照看一下,就去食堂了。揭开锅盖,锅底米饭拢成一团,旁边有两只红薯煨着,上面是盛菜的粗磁碗,半碗潦菜,还冒着热气。灶底用灰笼着余烬,锅边瓮坛还有热水,吃完饭,素云又舀了半桶热水。收拾好漱洗完毕,素云才长长地打了一声哈欠,大毛、二毛并排睡在大一点床上,素云走过去端详两张红扑扑的小脸,嘴角不由得挂起一丝微笑,掖了掖被子。最小的儿子在另一张床上也睡着了,不安稳地动着手脚,小嘴瘪一两下。好像要哭。素云心疼的走过去,隔着被子轻拍了孩子的小肩膀两下,哦哦地哄了几声,赶紧吹灭灯盏,月兑了外衣把长发拢到一边,侧过身子搂着孩子睡下,孩子小脑袋歪在素云的臂弯里,才安稳地睡去。小小的房子里充满了孩子们均匀的鼻息声,人家都说,一窝鸟儿,一窝亲,素云守着这几只小鸟儿,想着远方的人,很是幸福。

南方的四月正是燕子归来的时候,而沈阳还时不时地下着大雪,夜深了,周连长清点完军械回宿舍从墙上取下军大衣,戴上冬帽,准备查哨。刚拉开门栓,一股寒风直冲进来,老周脸上象刀刮过,外面漆黑一片,他推上手电开关,黄黄的光霎时划破黑暗,开出一条雪白的路,笨重的鞋子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着,老周用力迈开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岗哨走去,岗哨前挂着一盏马灯,一个战士伫立在灯下,枪紧握胸前,大衣穿在身上还是冷得牙齿打战,脚趾生疼,老周走上去,鼓励地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叮嘱了几句。他回到房间,拨了拨炭火,拿出白天收到的素云的信仔细阅读起来,每封信的开头总是‘清奇,你好!’老周读着就好像素云坐在对面,在喊着自己。其实信的内容大体都是说,一些家里的琐事,但是老周都要读好几遍。素云是个聪明的女人,他们之间通信要一个月才被对方收到,所以她很少说自己的艰难,说了也没用,只会让清奇在部队不安。老周总会为自己的命运感到庆幸,从十八岁参军到部队,组织上那么信任自己,入党、提干很顺利,又找了个这么好的老婆,而且才结婚五年,就添了三个小子,谁不羡慕呢?

两地相思的日子在忙忙碌碌中有苦有乐,转眼大毛六岁了,三毛也能自己到处跑了,少不了惹出些事来,素云一边和人家讲好话,一边教训着几个孩子,难免又急又气。好在队里人厚道,体谅素云,也不计较许多。只是隔壁院长家老婆难讲话一些,两家孩子一会儿打得哭哭啼,没过几分钟又玩到一起,素云很是头疼,又拉不开,又少不了挨院长老婆的抱怨。素云是读着书长大的,不懂得那些三姑六婆的心思,院长没事总喜欢多看素云几眼,他老婆嫉恨不是一两天了,在孩子的事上正好借题发挥发挥,扁一扁素云,再则,说出个一二,也好让拿着国家工资的干部职工不要以她是农村妇女就看扁她,素云也没时间分证,只当自家孩子调皮,每次只管责罚一番,不把话给人家说,而院长三番五次地告诫自己的老婆,国家政策都优待军属,不能和人家在鸡毛蒜皮的事上闹矛盾,所以,一时间,倒也波澜不兴。农历八月十五那天,素云家热闹起来,孩子的外婆和大舅一大早就来看这三个小子,在供销社买了一斤红薯糖,两斤发饼,攒了五尺布票,扯布做了三件小褂,还从自家鸡笼里抓了只黑母鸡给素云补身子,亲人团聚,大家欢天喜地,隔壁老婆没出门,侧着耳朵听邻居家好像有男人在说话,一下子提高了警惕,端起一盘绿豆,坐到门口来拣,眼睛直往素云家瞟,只见一只老母鸡绑着双脚丢在地上,和自己养的那只黑母鸡很像,素云忙着做饭,洗菜,淘米,进进出出,院长老婆一见素云,忙满脸堆笑,搭讪询问,素云也高兴地一一告知。岂不知,一场是非已埋下种子。

星期一开早会,政治学习,院长照例先领着大伙儿把毛主席的《七律二首·送瘟神》背一遍,然后分析当前疫情形势,分派好本周任务,大家各自忙活,中午,大家也不回去,在食堂吃过饭,几个人就在宿舍打打扑克,消磨一下时间,素云打好饭回家,一家人正好围一方桌,三个孩子边叽叽喳喳边吃饭,好不容易才吃完,素云把掉在桌上的饭菜抹到三毛的碗里和着碗里的剩饭,倒在阶矶前,‘蝈蝈蝈’唤黑母鸡来吃,孩子们大的领着小的去操坪玩去了,难得清静下来,素云要趁机把学习心得写完,正认真写着,院长路过,只见素云背对房门伏在靠墙的书桌上写什么,穿着一件蓝色的咔叽布罩衣,里面雪白的衬衣领翻出套在罩衣领上,显得大方得体,两条乌黑的粗辫垂在细细的腰间,肩膀端正而柔弱,头稍偏,在思索着,后颈的皮肤女敕白女敕白,不由得暗自叹道,到底是有知识的女人,又会打扮又会生活,正凝神间,自家老婆一出门撞个正着,老婆扭头往同一方向看去,正好透过窗户见到素云的侧面:明净得额头,高高的鼻梁,显得智慧而宁静,霎时醋意大发,正好素云家的老母鸡还在那踱来踱去地啄饭粒,她便一手叉腰一只手指着老母鸡大骂起来:“这只瘟鸡子,在自己家吃饱了又跑到别人家馋食,别人家的饭香一些,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院长一看这架式,吓得脸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捂住老婆的嘴往屋里拽,老婆狠狠拧了院长一下,挣月兑要冲出门来。这边素云听得清楚,心里早略知一二,忙出门解释说这鸡是家里送来的,院长老婆一见素云,分外眼红,大声叫嚷:“谁不知这黑母鸡是我从鸡仔养到大的,叫大家评评理,吃了你几粒米就成你家的啦······”院子本来不大,听到吵闹,早有人探出头来看,她又这一嚷,把黑母鸡吓的扑棱着翅膀直跑,大家放下扑克出来看个究竟,这女人更来劲了,连珠炮似的证明中鸡是她家的,声音又大又尖,素云插不上一句,看样子,那女人非要说是自己偷了她家的鸡,憋屈得只掉眼泪。大家都知道院长老婆没事,养了几只鸡,看到跑远的鸡,确实像平时院长家的,心里疑惑,都‘误会误会’地劝一劝,双方安慰一番,院长老婆见好就收,大家散去,素云只好关起们来生着闷气。

院长暗自庆幸,还好老婆在人面前没有针对自己了,给自己留下面子。下午上班素云双眼红红的,院长就过来陪礼,直说嫂子没文化,不会说话,大伙也陆续来逗素云开心,只是素云越是解释这鸡的来历,大伙越把话岔开,谁愿意得罪院长夫人呢?况且大家也确实不敢说是谁家的鸡。这样一来,素云虽勉强有了笑容,心里还是堵堵的。下了班,素云想出去走走,安排小孩吃了些炒饭,拿出糖来哄着他们在院子平地上乖乖地玩弹珠,才出得大门。一条大路横过,往西是村尾,大片开阔平坦的原野,秋收过后,水稻田里满是一簇簇的禾茬,虽然干枯,但大把的须根还在地里扎着,而那原先肥沃的淤泥好像被这一把把的根抓痛了似的,缩紧龟裂成一块块,稻草扎成一一束束摞成一人高的柱形,散布在干涸的田里,天空笼罩着大地,远处三三两两的农户相互守望,低低矮矮的泥砖院墙间升起炊烟,天空快与地面连接起来,而那冲出烟囱的青烟,仿佛不堪天空的压力,只好窈窈窕窕地逶迤向上,空旷的田野弥漫着干爽明朗的稻草燃烧过的自然气息,站在路边,素云凝望着那边平常百姓家,天边的火烧云燃起了屋顶的茅草,屋子里的人家应该正热热闹闹准备吃饭吧,不由得又想念起清奇,趁着没人,任凭眼泪流了下来。

通红的太阳负重似的往地平线下慢慢沉去,素云收住思绪,低着头走回去。三个孩子还在玩,食堂吴师傅站在旁边观战,有大人在,还好没争斗,素云走过去和吴师傅聊了几句,就叫孩子收好东西回家。自己把那只鸡寻到赶到笼子里。晚上,孩子们洗得干干净净坐在床上等妈妈来讲故事,这个时候最听话,素云又讲起狼来了的老故事,想着孩子一天天大了,心情渐渐好了一些。吴师傅回到小房间,脑子里满是素云的影子,在他的心里,素云是那么高雅,那么娇女敕,像一朵圣洁的百合花,看到素云他总是恭敬地称呼龚医师,虽然是没有找对象的后生子,哪敢有非分之想?人家又漂亮又有文化,更遥不可及的是人家是有夫之妇,而且还是军嫂,自己呢?不过是一个顶职的职工,父亲去世前欠下一债,与老母亲相依为命,又穷又没文化,吴师傅连自己也不敢承认喜欢素云,只要能看她,为她做些事就心满意足了。旁人都说小吴太刁了,相了好几次亲都不成,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思,他的母亲只有着急也没办法。素云当然没有察觉这些,只是感激吴师傅经常给留着热水热饭,帮忙照看照看孩子,这些事情在别人眼里也许微不足道,但是对一个要喂养孩子的母亲而言这些都是牵肠挂肚的大事,孤孤单单带着三个小孩,实在不容易,吴师傅做的这些小事,倒帮了素云不少忙,特别在孩子生病时,少些冷锅冰灶的凄凉。

天气越来越凉了,湘北的天空是随四季更替而变幻的巨大背景,那么色彩丰富,色调分明。秋天,蔚蓝的天空高远明净,一丝丝白云不经意地掠过,在早晨的凉爽空气里,几声铃响格外清脆悦耳,一辆绿色的自行车熟练地拐进了血防院的大门,邮递员报喜般的高声喊道:“大毛,你爸爸又来信啦,快来拿!”孩子高兴得跑出来把信拿给妈妈,素云走出门口,笑着说:“多谢你了。”邮递员调侃的说:“周营长肯定在信里说,想你啦,回来过年。”嬉笑着,踏板一踩,跨上车,飞驰而去。苏云的脸微微发红,心跳加快起来,回身掩起门,嗞地撕开信封,急切的看起来,部队一年才四十天探亲假,今年清奇还没回来过,她多么希望过年能团聚啊,她想肯定会回的,她要快一点在信里得到确认。一口气读完信,果然不出所料,她长长地吁了口气,环顾家里,那时热气腾腾的团年饭摆上桌,小孩子围着大人跑来跑去,门都关不住这满屋子的欢乐和幸福。

接下来的日子,素云喜滋滋地筹画过年亲友间走动安排及各项开销,孩子们知道爸爸要回来,扬眉吐气起来,在伙伴中威信一时高涨,大伙儿谁不知道他爸爸是军官,和电影里的解放军一样厉害,平时不是不知道,只是离得太遥远,打起架来管不了那么多,现在人家的爸爸回来了,有几个孩子只怕要找自己算账,后悔看不长远,于是说话也有点低声下气了。年底将近,部队各项工作也进入总结阶段,清奇白天带兵冬训,晚上要组织开会评优评先,写各种报告和总结,赶在回家前把事情做好才能安心。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家人一天比一天高兴,但是这次探亲终没有如期,十二月三日,上面下达命令,加强战备,连以上干部都要在岗待命,暂停休假。素云收到来信只好重新考虑过年的事,孩子们在外面对爸爸回家再也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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