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色如银,涤荡天地,和风煦暖,莺唱花舞,紫薇花墙外天旷地阔、夜色如水。
木屋中的二人面对诗情画意的美景却无心欣赏,只是默默无声的相对而视,油灯如豆、苗头晃动间映得满室暗影重重、飘忽不定,光景似乎比屋外的夜色还要幽暗。
看着母亲眼睛里透露出来的惊慌失措,小洛的心隐隐一阵扯痛。虽然母亲平日里基本上无视他的存在,生活起居上却对他照顾的无微不至,她虽极少与他说话,却总是知道他需要什么喜欢什么。
还记得深冬的午夜,他突然发起高烧,母亲竟然背着他冒着漫天风雪到若水镇去找大夫。母亲极少下山,加上大雪掩路,母亲竟然背着他在山里整整的走了一夜,他虽然烧的神智恍惚,依然能感觉到那冷冽的寒风割在脸上像刀子一样,远处饿了几个月的狼群此起彼伏的嚎叫,就连向来胆大的他都听的心里冒寒气,更何况怯懦的母亲。小洛至今仍记得当时母亲的背索索地抖着,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害怕,但她始终都没有回头。后来他的烧退了,母亲却病倒了,那一刻起他就坚定的明白了,虽然母亲对他有意无意的疏离,心里却还是爱着他的。
他摒弃掉心头最后一丝恐惧,和因母亲怀疑的冷语而产生的寒冷失落,心情逐渐平复。一定要保住母亲的命,心定而意动,小洛突然有了主意。
外面似乎变天了,一片乌压压的黑云遮蔽了皎洁的月光,伴随着无数道寒光闪电,以极快的速度向空旷的山野间孤零零的一座木屋逼近。
来势汹汹、草折英飞,然而奔到篱笆墙外却戛然而止了。一众黑衣人站在半人高的篱笆外,透过敞开的木门只见堂屋正中一张木质的方桌前坐着一位身穿胡服的少年,他侧面对着屋门低着头,桌上的饭菜已用去了一半,他似乎在吃饭。
“他怎么会在这儿?”为首的黑衣人身材甚为高大壮硕,说着话视线却一直盯着屋里的少年,似乎在自言自语。“难道劫杀他的人错过了,怎么可能!”
“大人您看!”他身后左手边一人突然伸手指着屋中的少年道。“那人身上有血迹。”
经人提醒,为首的壮硕黑衣人凝目细看,少年身着的青色胡服上斑斑点点,只因屋内光线昏暗起初被他当成了衣服上的图案,这一看才惊觉那是血迹。这一发现让他吃惊不小,压低了声音问道:“另一组人可有回信?”
“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手下人立刻回道。
“不可能,”为首的黑衣人语气中充满了不可置信。“这孩子看面容最多不超过十四五岁,看身行甚至比普通这个年龄的少年还要瘦小,怎么可能杀死我们十几个高手。”
手下人见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屋内久久没有行动的指示,出声询问道:“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他略一思量,抬手一挥,众手下纷纷散开,顷刻间将木屋前后团团围住。“你们守在这里,我先进去看看。”为首的黑衣人语声赫赫,下令道。“一旦有人出来格杀勿论,一个也不能放走。这是上头的命令,屋里的两个人不死,就是我们死,任务若是失败了,不止我们会死,还要祸连家人。都听明白了没有。”
“是!”众黑衣人齐声答道,众多声音混合在一起洪亮震撼,阵阵回声震荡山涧。也震颤了小洛的心,差一点他就挂不住脸上装出来的镇定自若的神情。当年诸葛亮的一出‘空城计’还有神机妙算的名声在外,如今自己一个瘦弱单薄、年纪轻轻的少年又凭什么震慑外面那群杀气腾腾的死士。
回声未落,只见为首的黑衣人足尖轻点、拔地而起,越过了篱笆院门。别看他身材壮硕落地时竟然无声无息,他迈着稳健的步伐沿着砾石路而来,路边花圃里的芍药硕大的花头随着他的步子打着旋,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拨弄着它们。
小洛眼角的余光一直严密地注视着走过来的人,越看越心惊,那人与之前劫杀小洛的人不同,看来今天他无论如何是逃不过此劫了。小洛知道不能再装下去了,他放下手中的筷子霍然起身,转头狠狠地盯住来人。
黑衣人见屋里的人突然站起身,凶狠的盯着自己,一时猜不透他想干什么,所以停下了步伐,静静地与他隔着门对视。只见少年突然眸光一转,面上竟然展露出甜美的笑容,黑衣人一愣,还没待他有所反映,少年玉手一挥,两扇木门竟然“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孩子年纪轻轻竟然有这么深厚的内力,竟能隔空指物。他的这第二个念头还未起就听见屋里“哗啦”一声,物体破碎落地的声音,紧接着屋后传来两声惨叫。他暗叫一声不好。
其实小洛哪里有什么深厚的内力,他只是事先将一根极细的弩弦一端系在门板上方,一端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手一挥拉扯弩铉门就合上了。两扇门上架着门闩,门一合门闩没了支撑自然下落,整好落入门上的卡挡里将门插上。因为隔着一定的距离加上光线晦暗,所以黑衣人是看不见那根弦的。小洛这样做只是为了在对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拴上门,挡一挡屋前的人,却未想到意外的起到了震慑对方的效果。门外的人因为他的这一举动呆怔了一刻,只是这短短的一瞬间对于小洛来说却是十分珍贵的。
就在黑衣人愣神的一瞬间,小洛已经自门后取了箭囊,背上母亲跳出了后窗。破窗而出之后小洛连射两箭,首先击倒了窗下的两名黑衣人,而后他身随箭行毫不犹豫地自缺口处冲了出去。屋后的黑衣人未曾想到没听到丝毫打斗声,屋里的人就冲了出来,一时间有些自乱阵脚,这也为小洛冲出重围赢得了一刻宝贵的时机。
为首的黑衣人飞扑到门前,推了一下门没开,自里面拴住了。他蓄力于腿,一脚踹在门上,两扇门扉立时月兑离门框飞了出去。抬眼望去,空荡荡的窗棂外少年背后背着一人,已经冲出了围困,他想也未想飞身跳出后窗,向少年追去,身后一众黑衣人立刻呼啦啦追随着他而来。
小洛低着头拼命的跑,身后奔雷滚滚犹如有千军万马在追赶他,他感觉脚下的地皮在颤抖。他知道身后追赶他的人个个都是绝顶高手,以他们的脚下功夫很快就会追上他,他只想尽最大的努力能跑多远跑多远,最好能跑到前面的树林里,到了那里或许他还能借助地形优势与他们纠缠一会儿,那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然而他错算了一点,黑衣人的任务是来杀他的,他们并不想活捉他。
追出没多远,为首的黑衣人突然顿住了脚步,他身后的众人也随着他停了下来。小洛也听到追赶他的脚步声陡然消失了,他暗叫一声糟糕,但是他并不知道此刻身后的人准备杀死他,他所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为首的黑衣人也注意到了远处的树林,他知道前面的两人常年在山中生活,一旦让他们隐入里树林一定会有麻烦,所以他想就在此地解决了他们最好。他抽出手中握着的宝剑,将全身的功力全部蓄于双腿,飞身而起剑尖直指少年的后心,他以为对方武功极高,他以为他会躲避、会抵挡,为了能抢占先机,他这一剑是运足了十二分的功力。他未曾想到的是对方不但没有躲避,竟然停下了步伐,转过身硬生生地接下了他的剑,当剑锋穿胸而过时他在少年水雾弥漫的眼眸里看到的是迷茫。
因为小洛前一刻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他停下来,转身想看看他的计划是否已经败露。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只见眼前一抹黑影瞬间压进,紧接着右面的胸口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他低头迷茫地看着胸前,一柄四尺来长的宝剑全部没入了自己的胸口。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黑衣人,在黑色面纱上露出的双眼里也露出了同样惊讶的神情。
就要死了吗!小洛忽而笑了,笑得很苦涩,他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抓着剑柄的手,那只手宽大厚实,硬邦邦的青筋暴突,小洛白皙修长的手指握上去显得那么弱小无力。他突然转头冲着黑衣人身后大叫一声:“快跑!”
剑穿透了小洛的胸膛,自他背后穿出刺中了他身后背着的人,发出一声空洞的响声,随之那一直低垂着的,趴在小洛肩头蒙在斗篷下的头向后扬去。看到这一幕,为首的黑衣人陡然醒觉过来,对着身后众人喊道:“都回去,快点!”
此时其他人也已经明白过来,纷纷转身折回木屋。为首的黑衣人想要推开小洛,抽出他的宝剑,却发现那双抓着他的手如此有力,他被死死地扣着一时竟然挣月兑不开。
他恶狠狠地盯着小洛的眼睛,低吼道:“放手,不然你会死的很痛苦!”他没有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痛苦和恐惧,它们是那样的清澈美丽,还透着一丝坚定,正含着祈求看着他:“放过我娘好吗?”。泪水慢慢在那双眼睛里凝聚,“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一定要被置于死地!”
看着小洛那失血惨白的脸,看着他每次呼吸都痛得扭曲的脸,他的心突然像被刀割过般疼了一下,松开了握剑的手。有些不忍地说:“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出生在这个世上就是一个错误,这一切都是你母亲造成的,最该死的就是她!”
剑柄瞬间失去了支撑的力道,小洛胸前的痛苦减轻了不少,他软软地倒向地面。
黑衣人低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小洛,那张隐藏在光线背后的脸让小洛觉得更加阴暗,幸好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离开了。随着黑衣人壮硕身影的消失,映入小洛视线里的是那座生活了十几年的木屋,一轮洁白的圆月,圆的那样圆满,就像一盏巨大的灯笼高高的立在屋顶上。厚重的草丛挂着露珠,土壤有些湿润松松软软的躺着很舒服,和风吹着草叶婆娑着他的脸颊,他感觉很乏、很困,很想睡觉。
木屋里不断传出东西翻到破碎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传来小洛母亲的呼救声,小洛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只有在心里默默地说:‘娘!对不起!我尽力了’
突然,小洛看到月亮上似乎有道光影一闪,他吃力的凝聚逐渐涣散的视线,终于看清楚了。一个身着银袍,面带羽翎面具的修长身影,自屋顶飘然落下,衬着身后低垂的月亮,如同飘落凡尘的嫦娥仙子,随后有无数同样装扮的人影掠过小洛的视线。
你还是来了!你还是舍不得吧!小洛又惊又喜,神智顿时清醒了许多。
空气中宁静了一刻,之后厮杀声平地而起。小洛躺在草丛中,高高的草叶遮住了他的眼,他看不到那里的情形。但是他不怕了,他静静地听着,等待着,因为他有了希望、有了求生的,更有了暖暖的欣慰。
天地间终于又归于平静,他听到几双脚在木屋那边的草地上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一个沙哑的声音问:“找到了吗?”。他猜测那是在找他。而后他又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更加高兴了:母亲还活着,太好了!
“告诉我,他在哪?”这一句应该是问母亲的。
“我不知道!他说他去引开那些人,让我仔细听着人走远了就赶紧逃。”母亲说着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你们赶紧再去找找他,我好怕……,怕他会出事呀!”
“他那样说,你就让他去了?”沙哑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声调,声音里饱含着愤怒。“你是怎么做人母亲的!”接着冷笑了两声,“现在顾得上说怕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不该那么自私。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母亲哭的更凶了,焦急地哀求道“求求你们先去找他,去救他!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小洛这边急的心如火燎,却说不出话也动不了,他的伤口还在流血,身体越来越虚弱,唯一支撑着他的就只剩下最后的那点求生的意志了。
沙哑的声音又说话了:“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不知道他在那里?”
“我为什么要骗你,他是我儿子,最不想他有事的就是我。”听声音母亲也有点急了,“别再耽误时间了赶紧去找他吧!”
“夫人放心,”沙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人,我们一定会找到的。但是夫人就不必与我们同行了,您先走一步吧!”莫名其妙的冒出这句话,让小洛心头一抖,有种不祥的预感。
“为什么?”母亲的声音瞬间由焦急变为颤抖,透着莫可名状的恐惧“你们……,你们不是来救人的吗?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确实是来救人的,但是要救得人只有一个,”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那就是夫人您的女儿。”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怎么知道……”
小洛突然想起树林里,银袍人救下自己时说过的话‘你母亲一定要死’。还有刚才那个壮硕的黑衣人说的‘最该死的人就是她。’难道这两拨人是一伙的,那他们又为何要相互厮杀。
“我们是送夫人上路的人,还请夫人配合一点不要让我们为难,您也能少受点罪。”说完那句冷酷的话之后,竟然还不耐烦的加上了一句,“本来是用不着我们动手的,现在倒好与那群黑衣人起了正面冲突,还逃了一个,回去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主人交代……”
“住口!”沙哑的声音一声断喝,制止了那个声音继续说下去。“你的话太多了。”
听到那冷冰冰的声音,小洛顿时心如刀绞:到最后你还是要杀死我母亲吗!这么多年的倾心相交,甚至我的秘密全都告诉了你,难道对于你来说只是为了蛰伏在我身边,以确定我的身份吗!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一口腥甜涌上喉咙,一阵咳嗽声即将冲口而出。
一双坚实的手臂突然自身后抱住了她,一只手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一张嘴伏在她的耳边说:“别出声,我带你走!”捂着她的手将一颗药丸塞进了她的嘴里,顿时压下了堵在喉咙里的血腥。紧接着身后的人一把扯下还背在她身上,伪装成人形的竹篓,将她横抱而起转身向树林里跑去。
“有人!”身后有人尖利的叫道。
“我去追!你们把这里料理好。”沙哑的声音果断而冷酷的下令。
抱着她的人也穿了一身黑衣,她想:为什么这么巧,所有人都这么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但当她抬眼望向那人的脸时,她放下了心里最后的一丝不安。他不是之前的那个黑衣人,他的眼睛一点也不凶狠,而是能融化一切的温柔,月色下闪烁着如水的波光。他的胸膛很温暖很坚实,让她空荡荡冰冷的身心一点点暖和起来。他感觉她正在观察他,遂低下头看着怀里的人儿温和的一笑:“有我在不用怕,我一定会带你离开这里的。”
她虚弱的转过头,越过他的肩膀最后望了一眼他的身后,一条银白的身影向他们追来。月色下衣袂飘扬,焕然若仙,她在心里默默地对着那个身影说:你可以遮挡你的身形,也可以掩盖你的面容,可是你改变不了身上特有的气息,我知道你是谁。你欺骗我、杀死我的母亲,今生今世我绝不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