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一章 花灵

作者 :

五月暮春,正是一年中的好时节。清晨的阳光温温软软洒落在林梢,将夜里细雨浸润过的痕迹撩拨成拢拢氤氲薄雾。树木舒展着绿油油的枝叶,不知名的小野花儿争先恐后漾开了笑脸。

这是在宸吉大陆中南部一个叫碚古郡的偏僻小地方,美丽的瑞萌儿森林从它西北端贯穿而过。此处土地肥沃,气温适宜,一年四季都覆盖在葱郁的绿色之下,空气总是清爽得没有一丝杂质。

时间尚早,草叶厚积的林地中人迹寥寥,只有个手持长竹筢的老者。此人身材略高,须发斑白,右腿有些跛,简陋的粗布衫和寻常乡村老人没什么两样。他拿了竹筢并非清扫地上落叶,而是耍弄着些颇象套路的招式,其身手竟是比年轻小伙子还要灵便。

他手腕轮动愈加快速,满地叶片随竹筢收放而起舞,便如无数蝴蝶翩飞,煞是好看。

待到眼花缭乱之时,他唰地收势,人和竹筢子都标枪一般稳稳扎在地上。

慢慢吐出口气,拭了拭额头细密的汗珠。

失去了力量依托的树叶一片片打着旋儿,落回到地面。他垂眼一扫,脸上忽地一凛。

是错觉?有些不信似的后退两步,还是不大看得清,干脆将腿一纵,倒跃到旁边的树杈上。

地上是字,是树叶落地时堆得高低不匀而勾勒出的一个大字。

汐!

黑夜的浪潮,悄然地来,悄然地去,拥有动人心魄的美,却携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

巧合吗?竟又遇上了这样的事。

暮地,从临近某个角落暴发出一声鬼嚎似的惨叫,惊得几只小鸟扑棱着飞起,亦打断了老人的沉思。

不过是巧合而已,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谁能说得上真有什么意义呢。老人流露出温和的笑,还是回去看看那成天不得安宁的混小子吧。

“闹钟,该死的闹钟又坏啦!我要迟到啦!”叫嚷的声音几乎快掀翻了屋顶。

老人还没走回到小茅屋,阿禤已从被窝里钻出来,手忙脚乱套上衣服裤子,脸也顾不得抹,抓了皱巴巴的课本和文具胡乱塞进书包,箭似的从门缝蹿出去。他撒开两条腿直冲碰碰村,一边在心里埋怨爷爷死活不肯住村里,偏要自己爷孙俩搭间孤零零的破屋子住大老远,难怪自己三天两头地迟到。

不歇气地冲到村口,肚子咕咕响起来,他才想起早饭还没有着落。斜眼往路边瞄去,几个熟悉的摊点次第摆开,达蜜阿姨的香油饼,翠芒婶婶的葡萄仁面包,查哈夏大叔的牛女乃和熟鸡蛋。每个摊前都一如既往围了三五个手握零钱的大人小孩,谗巴巴嗅着弥漫在空气里的诱人香味。

嘿,总有家长不在旁落单的小孩吧。

他放慢脚步凑过去,脚下不着痕迹踢起颗碎石子。油饼摊前的小男孩努努刚接过饼子,忽然觉得腿弯里有些麻痛,不由曲膝后仰,两手往上一抛,油饼月兑手抛上了空中。

后面阿禤疾冲而出,脚尖轻轻在努努后背一带,让他不至于摔倒,再顺势纵起身体前跳,张开血盆大嘴叼住了落下的油饼。

努努愣了愣,害怕地发现,叉腰晃头黑压压立在眼前这人正是村里人见人躲的头号混混儿阿禤。他不敢要回油饼,心里又委屈得厉害,缩了头抹抹鼻子眼睛,细声地哭起来。

旁边的大人们都啧啧有声表示出了对这种抢劫行为的鄙夷。但阿禤就是阿禤,只要没人对之指名道姓,他脸皮厚得可以认为与他毫无瓜葛。

达蜜阿姨无奈地摇摇头,赶紧再递给努努一张饼子,“努努别哭,这里还有呢。”

跑出快有百米远的阿禤已心安理得咬掉了小口饼子,含混不清地回头打招呼,“达蜜阿姨,谢谢您啊。回头我找歌可去打猎,分两只最大的兔子给您。”

“哎呀,兔子就算啦,别把我们家歌可带坏就谢天谢地了。”达蜜阿姨赶紧推辞。可再一抬头,那小混混哪里还有踪迹。

阿禤一口气冲到村立学校,上课铃刚刚打过。守门大爷本想借机把这瘟神关在大门外的,可是又被他那横冲直撞而来的气势吓得老胳臂老腿儿直打哆嗦,只得僵在门扇背后抓紧吊环,眼瞅着他疾风似的卷进大门,再刮进教学楼。

大爷扶着咚咚乱跳的胸口,好容易等它平息下来,才左右打量看短了什么东西没有。果然就见放在传达室窗台上的牛女乃已空了半瓶。好个贼小子,怎么就老逮不到他作案的现行罪证呢?

教学大楼走道、楼梯里早已空无一人,阿禤只管三脚并做两步低头狂奔。忽然拐角多出个黑影,咚地就撞在了一处。这小子虽是铁打的筋骨,硬碰硬地相撞还是够疼,哎哟叫声中饼子就落到了地上,对面的人也四脚朝天坐到了地上。他顾不得其他,慌忙拣起可贵的早餐,胡乱吹吹又塞进嘴里。

“阿——禤——!”犹如惊天霹雳,半空响起声充满愤怒的巨吼。

混小子忍住耳膜不安分的震荡,眼光一寸寸往上移。天呀,撞谁不好偏撞上艾闼梨老师了!漂亮的艾闼梨老师今天穿着时下最流行的裙装,可是现在这漂亮的裙子上面已经落下了几个油浸浸的印子。

“艾闼梨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今天我不是故意的。”

阿禤可怜巴巴地急于解释。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甚至把剩的半只肇事油饼给扔到了走廊外面去,然后两手在经过大脑允许之前迅速伸到艾闼梨老师胸前,使劲地想抹去那油亮的罪证。如此一来,他的罪孽更加深重,那些印子在油腻的基础上更添了若干来历不明的黑渍。并且,他忘了无论如何他的脏爪子都不该在一个年轻女老师的衣服上涂抹。

走廊上立即很利落地多了几声脆响。

最后,在各个教室的好奇的脑袋都缩回到应该的位置之后,满脸红肿的阿禤仍然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几近崩溃的艾闼梨老师说什么也不要这个坏蛋再踏进她的课堂一步。

痛心疾首悔过不到五分钟,阿禤就难受起来。忍受无数或取笑或轻蔑的注视也罢了,反正自己脸皮都足够硬实。问题是,无所事事老摆着一个姿势多累啊,而且还饿着肚子。看样子今天都别想安心坐进教室里,还是另找乐子去吧。

趁了艾闼梨老师背转身在黑板上奋笔疾书,阿禤伸长脖子,隔着窗户冲教室后排的男生挤眼睛,嘴巴往校门的方向直努。有的装做没看见他的嘴脸,有的面有难色,只有一两个搔耳弄腮表示出兴趣。

只去一两个有什么意思?阿禤皱皱眉,撩开衣服,扒拉出别在腰后的弹弓,悄悄连打几弹。几个死党疼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只得给他打手势,让他先行一步。

不多会,溜号的小混混们陆续聚到了村外的一棵大黄桷树下。

出了校门的几个男孩子犹如刚出笼的野马,早嘻嘻哈哈疯闹成一团,追着领头的阿禤问今天有什么节目。

阿禤打开书包,拎出一堆时常装备在其中的网兜、口袋、绳子等物,得意地扬扬头,“前些日子我和乐嘟嘟又发现了个野兔子窝,估计个数不少,就是我一个人守不了那么多洞口,逮不住。今天人多,还不把它给端了?”

大伙儿纷纷叫好,一起往林子里而去。

村子坐落在其中的瑞萌儿森林,是村民们使用不完的宝藏,更是少年人享受不完的乐园。每个碰碰村人都是在树林里蹦跳着长大的,他们熟悉这林子的一草一木,对上天给他们的这份赠品充满了感情。他们因此而日子充实,同时心存骄傲,乡间淳朴而丰富的生活甚至让他们不屑于那些被繁华街道禁锢了的城里人。

这些天生的猎捕好手们,进得林来很快就把野兔窝的几个进出口模了个清清楚楚,各个出口分人负责把守。歌可、阿板、乔根几个就去抱了大把枯柴堆在最大的出口点起火来,一会便浓烟滚滚直往洞口里灌。兔子天生灵敏,早感觉有人在洞外骚扰,不敢动弹,这会终于忍受不了,纷纷择路而逃。大家忙着拉弹弓扯口袋引绳索,把一窝兔子捉了个尽兴。

单单阿禤独自守了个小洞口,瞧见只大黄兔子窜出来,刚探伸手,那兔子竟是十分灵活,就地打个滚儿从他两腿间就溜了过去。这显然是只经验丰富狡诈无比的老兔子,左蹦右跳,专往深草丛里钻,打了它几弹弓都没中。阿禤身手灵巧,往日逮小动物从未落过空,惟恐被死党们耻笑,发了性子跟着那兔子死追。眼瞅着就撵出了两、三里地,终于逮了个机会,就势踩着颗石子踢起来,正打中草丛中那团跳跃着的土黄色绒毛。

他拎起兔子,掂掂份量满意地扔进背后书包中。

可就在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右脚踝骨感到了突袭而来的痛。好奇怪的痛楚,就象是被炽热的火灼伤了皮肤。

他忍住痛,拉开裤腿,贴着肌肤插在鞋帮里的是柄长不过手掌没有鞘的匕首。这柄匕首他贴身带着也有快半年的时间,平日里看去乌黑粗钝,不过削起东西来倒真的是锋利无比。可现在,它通体滚烫,泛着炽艳的红光。

阿禤一把抽出匕首,立即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力量萦绕在它周围。这力量是如此之大,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下,硬生生要把他碾成几段。他呀地惨叫着坐到地上,甩开了匕首。

再抬起头,眼前悠悠地飘过一小团粉红色的影子,再跟着又是黄的、紫的、白的、蓝的,煞是好看,原来是一片片颜色形态各异的花瓣正从空中徐徐飘落。

不对呀,附近森林里只有些寻常小野花,何曾看到过如此色彩绚丽的花儿?正诧异间,空中的花瓣、成朵的花渐渐多了起来,其形态也越来越娇美怡人,完全不是本地的品种。花雨越下越浓,视野中全是旋动的异彩缤纷,空气里弥漫了郁郁的花香,身陷茫茫花丛中几乎无法越步。如此持续了好几分钟,花瓣下落之势才弱了些,地上已是厚厚一层花毯。

阿禤在此生长了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怪事,恍恍惚惚犹如身在梦里,好一会回过来神,看到近前一棵大树上似乎显了个文字出来。他走过去,见那树身上树皮皱痕起伏,依稀看来就是个“命”字。再抬起头,后面一棵树的树干上也隐约现出字形,如此往后走,有十来棵树上也有由天然痕迹勾出的字形,连起一读竟是句完整的话:“命运将诸花之灵托付给佳潞兰族子弟”。

“诸花之灵、佳潞兰族……”

阿禤喃喃自语,心中充满了迷惑,诸花之灵是谁?佳潞兰族又是何指?这些文字从何而来?他低头沉思,竟又发现一件异事,就在前面略为空旷的平坦之处,花丛掩盖之中,似乎卧着一个人。

梦游一般蹭过去,拂开掩盖的花瓣,一个女孩儿的身影闯入他的视线。这女孩年纪尚小,就象是刚刚开始绽放的花骨朵儿,她双目轻阖,嘴角含有恬淡的笑,似乎还沉浸在甜甜的美梦里。

“老天,这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啊?”阿禤使劲摇头自语,他简单的阅历已经无法解释这一系列的情况了。

远远传来了呼喊声,不大会儿歌可等人就兴冲冲跑了来,纷纷叫嚷着:“阿禤,你发什么呆呀?你看看我们今天的收获。哈哈,原来这里有个女孩子,还是个好看的女孩子!”

阿禤忙扯着他们,“你们说这多奇怪,这些花哪来的,树上怎么会有字?”

“你迷糊了吧?”同伴们拿手在他眼前晃。

“哪有花啊?看到漂亮女生就想到花了?”

“是不是做白日梦,想着自己是白马王子,和姑娘在花丛里约会呢?”

阿禤猛一机灵,定神再看,果然地上一片花瓣都没有。两步奔回去,那些树也好好地立在那里,上面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当然,唯一可疑的就是草丛里还躺着那个女孩。

“那你们说她是打哪来的?”

“我们怎么知道,该问你自己吧?”大伙儿起哄。

“我也不知道!”阿禤拉长脸吼,“你们说怎么处置她?”

“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要回家吃兔子罗!”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推攘一番,各自拿了自己的猎物,脚底抹油早溜得远了。

阿禤气得大骂这帮没有义气的家伙,跺跺脚也想一走了之。走出几步,心里又放不下,林子里大型猛兽倒是没有,但蛇啊、蜈蚣、老鼠什么的也不少见,留这么个女孩子在这里怎么也说不过去。左思右想,慢慢退回去。

在女孩子,到底是谁?她穿着式样很简单的白色裙子,那质地不知是什么,软软的滑滑的,仿佛浸润着日月的辉光。本地居民中没人用过这种布料,她绝不是本地人。这样的话,就更麻烦了。她面色红润,神态安详,不象生了病或受了伤。一个外来的女孩,为何会没事睡在僻静的森林里?

“哎。”

柔软的细微的声音,把沉思中的阿禤给吓了一跳。左右望望,连个鬼影儿都没有。

再低下头,才发现陌生女孩已经醒了。她抬手放到眼睛上面,似乎还适应不了从树林上方投下来的阳光。

“呼,你终于醒啦?可真能睡。”阿禤抱着双手满脸不高兴,但好歹可以放心了。

那女孩睁着漆黑清亮的一双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这,这是什么地方啊?”

“咦,你到这地方来,竟然问我这是什么地方。”

女孩坐起身,软缎样的黑发从肩头直泻到草丛。她困惑地颦着眉头,“我,我不知道。”

“这是瑞萌儿森林,属于碚古郡的地界。好啦,我该回家了。”阿禤舒坦地拍拍裤子,拧起他装有战利品的书包。

“喂,请等一下。”她急切地叫住他,眼睛里有迟疑和瑟缩,“请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阿禤快把眼珠给蹦出来了。他模模女孩的额头,“没有发烧。那你是在逗我玩了?对不起,我才没兴趣陪女孩子装疯卖傻。”

“可是,我……”她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因为未知的畏惧,她脸儿涨得通红,可怜巴巴的眼睛中泛起了泪光。

她不是在装傻。

心一下又软了,“那你,总该告诉我你家住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来这里的吧。”

女孩摇摇头,“我醒来的时候,就在这里。”

“你以前的事呢?比如,你都和谁在一起过,平常都去哪里玩。”

“以前没有发生过事情呀。到现在,我也只见过你一个人而已。”

事情好象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这女孩也许遇到了可怕的意外,而失去了记忆。先带她去村里吧,看村长阿泰大叔能否找到人暂时收留她。

女孩觉察到阿禤又要离开的意思,赶紧拽住裙子赶上一步,鼓足勇气问:“我,我可以跟你走吗?”。

她的脚步可真轻盈,就象那些背了大翅膀的蝴蝶在花丛里飞跃的样子。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溟天曲隐最新章节 | 溟天曲隐全文阅读 | 溟天曲隐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