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三十五章、印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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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弦宫顶层大殿,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中央两个人的身上。

千羽冰和依敏征都是神色冷竣,无语对视。然而在他们心中,又该掀涌着何等的惊涛骇浪。三年了,三年的时光,他远在异地水域流浪,她一次次在槐树林里感怀旧事。到如今,终于再次相见……你,你还是那个你吗?

良久,千羽冰轻轻吐出口气,唇边竟绽放出美丽的笑意。“依敏征,欢迎你回来。”本该说不尽的千言万语,最后成了这么句无关痛痒的公式化的辞令,就象常常被派出去执行特殊任务的高级下属返回后她惯有的接见说辞。滑稽,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

“是的师姐,我回来了。”他几乎没有任何感情的回答。

一句“师姐,我回来了”,仿佛一只最轻柔的手,将层层岁月的笼纱挽起,带着他们回到了许久以前那段单纯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美好时光。

依稀就在昨日,完成一天修行的依敏征叩开自己房门,轻声唤道:“师姐,我回来了”。

没有多余的话,更谈不上亲昵或是讨好,每日傍晚来看望关心自己的师姐,不过是种习惯。对于没有亲人的法术堂小弟子来说,唯一的慰籍就是彼此。

总是为着这淡然的语调,为着“回来”这个字眼莫名心动。

年少的他,早早便出落得一份沉稳大度,不多言语,不重荣辱。人皆言之木头,偏她喜欢。她不管他是法术堂的小弟子,还是后来名扬天下的异离域第一大巫师,她只知道他是她最珍视的师弟,他每天都会“回来”。这“回来”之后的时光,或是界河畔的闲步,或是月夜下共享槐花香,不过是些家常平淡事,却总是撩拨着女孩儿家柔软敏感的心怀。

那时的千羽冰美丽活泼,尽管容貌出众聪慧过人,走到哪里都会吸引来若干欣赏的目光,但她并不因此而怀了远大志向。她简单的心里始终只留着一个人的位置,平静地等待着简单的归宿方式。如果没有绛荫罗,那个有着天使面容却野心勃勃的人的再次出现,也许一切都不会有太大改变。

“师姐!”

再一次的呼喊将千羽冰唤回了鲜血淋淋的现实世界。现在活生生站在眼前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他的灵魂是她许久许久都不能稍从心头放下的那个灵魂,而他披着的外壳,又是让她恨到了极致仍无法割舍的那个人。这一生,就是为了你两个男人,深切地爱,深切地恨,深切地被爱,深切地被恨,到头来一样的遍体鳞伤。

她感到了痛心。一切,都回不去了吗?曾幻想过的天长地久,到头来只能是兵刃相见?

“你……”她眉头轻轻一抽,到了口边的话生生地又冷了下去,“很好,依敏征,你回来了。三年前失去的一切,今天你可以都要回去。”

“是吗?”他反问。她在试探?不,这个聪明至此的女人,却不明白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便永远都不能再弥补。他眼睛里有了嘲弄,“你以为我想要回什么?权利?还是地位?”

他不屑。天性平淡的他,经历一番生死,更不将那些东西看进眼里。

“难道你还想要我的性命?”千羽冰头一昂,仍是惯有的高傲。

“你以为你还能以什么去偿还你犯下的罪戾!”

罪?自己数年的努力竟只是简单的一个“罪”字!千羽冰咬牙,大笑,“依敏征,我的功过你没有资格评判,但我会让你看到我在异离域土地上留下的无人可替代的功绩!”

这个疯狂的女人,还在继续那套鬼话。

压抑在胸中三年的仇恨腾地燃烧起来,依敏征的双手唰地伸出袍袖,凌空劈出两道暗光。众人尚不明所以,整个地面的地板都迅速交替移动起来,眼前墙影、人影不住晃动,甚至昏睡中的濯汐都被这剧烈的抖动给唤醒了。待一切平定下来,其余人的位置都移到了靠大门的地方。空旷的大殿中央,只留下了依敏征、千羽冰两人。

“依敏征,你要做什么?”翊昕提高声音叫他,“你受了那么重的伤,不要一个人逞强。”

依敏征对好友的话置若罔闻,看向千羽冰的目光郑重决然,“师姐,这是异离域内部的纷争,只能由异离域的人来解决。反生术只能使用一次,如果今天我仍然要死在你的手下,那是天意,这里任何人都不得再为难你。”然后他回头冲着翊昕,“瑟拉修王,你听清楚我的话了吗?”。

激荡在殿中的问语动人心魄。翊昕当然了解依敏征的脾气,就算他只剩下了一口气,他也会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自己的问题。罢了,放手让他去吧。这不仅仅是依敏征个人的尊严,更是一个民族的尊严,哪怕今日的异离域已衰败,仍然不能沦落到要靠外人的力量来平衡他们的矛盾。

另有厉雁逍踏步向前,手里软鞭啪地甩开,“我身为异离域子民,屈于婬威已苟且偷安多日,今天这场战事我不能再逃避了。”

千羽冰柳眉一挑,“吃里爬外的东西!当年是谁扶持你为都城城主?以为千羽冰已到穷途末路,竟见风使舵另寻靠山了!”

厉雁逍正要驳斥,被依敏征截了话头,“厉雁逍,我与千羽冰之战先为私后为公。解决了我的个人恩怨,你尽可以都城城主之职行事。”

诸人都知依敏征心高气傲,他即这么说了,旁人绝无再插手的余地。只是这一战即使他输了,千羽冰也讨不了好去,以厉雁逍的号召力,完全可以控制住众叛亲离的她。

千羽冰冷笑点头,“我们同门修行这么多年,我正期望能和你有一次真正的对战。”

依敏征亦笑,但那被血迹和仇恨沾染的笑容里不见其美,只见其怖。

千羽冰将法杖轻轻一点,娇俏的身躯飞旋而起。她衣袂飘拂身影轻巧,不象一个战士,更象一个舞者。然而在这华美舞蹈的掩盖下,人人都感觉到不祥的气息在涌动。

哧地一声轻响,大家看到依敏征的长袍被拉开条口子,断口就象被一把无形的刀割开的那样平整。随即,他的身形也动了起来。可是,似乎因为伤重的缘故,他的身法要笨拙得多。他出手还算果敢狠辣,却又总是慢上半拍,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千羽冰唇角抿着抹冷笑,掌影与法杖交相笼罩在依敏征身围。后者脚下忽地一个趔趄,又是哧哧细微的响声,袍子上新增了两道割口,慢慢地就有血水侵出来。

“他这是怎么了?”阿禤低声问翊昕。此时人人都看出了有蹊跷,有心相问又怕惊扰了场上的对决者。

“是绕指暗柔光。”厉雁逍应声回说:“我也只是听过而已。据说那种看不见的丝线专往人身上缠绕,不止拖住人的行动,更是锋利如刀刃。”

难怪依敏征脚下一直磕磕绊绊。只是他体力上先已吃亏,如何还能从容应对这暗处的东西?

他连着添了几处细密的伤痕,腿脚更加沉重,猛一下千羽冰的法杖扫到月复部,他吃不住力,连退数步撞到只烛台架上。千羽冰乘胜追到,法杖顶端倏然化为尖棱状,便要刺中他的躯体。

依敏征矮身低头,袍袖拂到法杖尖端,一股力气拨得法杖稍许转折了方向,当地把他后面的烛台挑落,直溅得满地都是星火。他反手握住光突突的烛台架子,一把拖了来横到胸前,正把千羽冰下一次的攻击封住。这会他手里好歹算有了样兵器,或上或下替他挡去了不少了力道,更因着“长”的优势拨开了看不到的绕指暗柔光。然而烛台架毕竟不能和作为异离域统治者信物的法杖相比,几个来回后便已变形厉害。

眼看那烛台架扭曲得如蛇一般,诸位旁观者都暗暗为之担心,怕是经不得几下打击就要断掉。濯汐已忍不住取下幻菁,却被翊昕轻轻握了握手,示意她不必插手。

然而这种极耗体力的交战对依敏征终归是不利的,他紧咬的牙缝里有掩饰不住的喘息,先前与绛荫罗生死对决时留下的伤疤又已开裂淌血。暮地他脑中一片眩晕,一时拖不动沉重的脚步,耳中听到风响,千羽冰的法杖递到了眼皮底下。

人人惊呼中,他竟不躲避,腾出左手一把握住了法杖头部。看到他赤红的双眸,千羽冰心头一跳,生生地把法杖顿住。可是如此大的冲劲儿,哪又能轻易控制住,尖利的杖尖正中对方眉心。她看到一缕细细的血水从他前额流下来,比他身上的伤更加地触目惊心。她两手一软,几乎握不住法杖,喃喃地叫了声“阿征”。

依敏征重重地吐出口气,“我死不了!”用力把法杖推还给千羽冰,说:“继续。”

千羽冰略略有些羞恼,自己竟然会失态!现在的依敏征不是当日的依敏征,他只是个来阻止自己复兴大计的复仇者而已。

她两手重新卡紧,挺了法杖用力再刺。依敏征呀声大吼,眼中精光大盛,将一柄弯曲的烛架抖得笔直,正与刺来的法杖连成一线。千羽冰手腕震颤,那羸弱不戡的烛架竟沿着自己法杖的轴心线穿进去,把精铁铸就的法杖纵向撑裂成数十根细丝,那细丝又花开一般往后卷折,半数都扎到了她手臂、胸、月复里。

这一击的创伤非同小可,她哇地喷出口鲜血,负痛弃了法杖,自语连声:“这怎么可能?它怎么可能对我施加反噬?”

“‘反噬之咒’,这个滋味可不大好受啊。”依敏征带着讥诮的笑跨前拾起残破的法杖。

一旁的翊昕手里拿着样东西晃了晃,抛给他。依敏征把三块裴魔镜水晶放置回法杖的兽头部位,立时瑞光四溢,破开的法杖重又恢复为原状。

千羽冰又是愤怒又是不解,喃喃说道:“不可能,跟了我三年的大女巫信物怎么可能背叛我?”

“因为你是没有得到认可的篡位者!”依敏征一字一顿地说。他捋开前额的头发,那里本来是绛荫罗作为惑夜精灵的印记,现在被法杖刺破之后,隐隐露出个新的图案。该死的,那正是异离域领主的印记!“千羽冰,篡位的你永远不可能有这个印记。当年,在你们进入大女巫阁下的寝宫之前,她已经预见到了双方兵力的悬殊,被你们逼上绝路的她传了两样东西给我,一是反生术,另一个就是这个领主的印记。”

其余的都不必再说了。她竟然亲手用历代大女巫掌持的法杖破开了领主的封印。她被整个异离域抛弃了,法杖不再听命于她,连殿角受她驱使布下绕指暗柔光的水晶球也熄灭了光芒,她已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不,即使众叛亲离又有什么了不起?我千羽冰本身就是一个不可战胜的强者!她抹掉唇角的血迹,傲然而笑,“依敏征,就以我本身的修为来应对你又如何。”

依敏征欠了欠身,“这正是我的愿望。”扬手,法杖当地钉进墙壁,长长的杖身微微颤动。这同样骄傲且倔强的人,到现在仍不愿占对手一点便宜。

千羽冰伸展手臂,如一只蝴蝶倒退掠去。她轻盈的动作却伴随来地面和空气的莫名震颤。大家看到,数道暗红色的雾影从地板下窜起,一边飞速自旋一边迅速往依敏征脚下移动,所到之处石块激起,瞬时散成粉末。

眼见暗红雾影到了依敏征近处,一波波碎石乱溅,却不再推进。那邪魅的雾影就围绕依敏征上下乱窜,似乎急于找到可突破口。两边力量均等,暂时谁也奈何不得谁,稍倾滴答声响,可以看到对抗双方都是鲜血在不住滴落。旁人都暗暗为之心惊,却不知这是异离域极为危险的一种禁用技——啼羽繁花,若非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谁也不会使用这种很损伤身体的法术。而它一旦启用,不见血光不会消退,或杀了敌人,或反噬到使用者身上。

忽听依敏征啊声大吼,他身旁凭空多出了四个异离域弟子。那几人本是奉搏格之命避在殿外查看动静的,莫名其妙被移到殿中,尚不明所以,就见一片红光灭顶而来,眨眼消逝于无形。

既被破了啼羽繁花,千羽冰一时法力卸去,颤巍巍扶住根烛台架,显得难以行动。依敏征却未趁势追击,将烛架横执手中,额角青筋乱跳。殿中之人无不觉得有股阴郁之气在聚集、盘桓,压抑得整个斗弦宫都要塌下来了。更可怕的是,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血腥的腐臭味,简直令人作呕。

明珑不由躲到了哥哥身后,扯扯他的衣服后摆悄声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啊?”

骊蛟哪知其中机窍,却听翊昕叹气说:“两个人同样受了重伤,气力不济,这时候使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数了。就看谁能抢到先机,谁会坚持到最后。”

那交战的两人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依敏征紧咬的嘴唇已沁出了血丝,而千羽冰显然也在努力聚起力量。

终于,千羽冰一掌劈到烛台架上,将其头尾都削掉,提起中间笔直的部分冲了过来。表面平静的宫殿立时又充满了山蹦地裂般的冲击。千羽冰厉声而啸,“依敏征,你休想把那个老女鬼召唤出来。”

大家愕然抬头,才发现陡然昏暗的烛光下升起了一大团暗色的云雾样的东西,它缓慢上升、变化,勉强聚起个人头的轮廓。此时千羽冰发力冲来,它便如被风吹过,不断地摇曳、扩散,渐渐模糊了。

以依敏征现在的状态,能做到这一步已非常不易,奈何千羽冰的顽强,还是没能让他最后成功。他将柄烛架抡得如风车一般,迎上了他的敌人。诚如翊昕所言,他们现在已无法再使用那些精妙的格斗技巧和法术,只是以本能燃烧生命,做最后的对抗,而他们激战的力量竟还是那么惊人。

在两团强力气流的纠结压迫下,整个宫殿都似承受不住了冲击,不断地战栗。轰隆响声中,半面墙壁被冲开了若干口子。这墙一透开,大家立即注意到外面的回廊上竟还不声不响站着个紧身衣装的女孩子。

“蔻蕊儿!”濯汐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大女巫也奋力挡开依敏征一击,喜悦难禁地叫着她,“蔻蕊儿,你终于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蔻蕊儿本已踏了只脚进来,见此情景反而再退了出去,眼光冷冷地从这个脸上移到另一个的脸上,“别激动,我只是来看热闹的。”

千羽冰手下越发忙乱,勉强应付了几手,提气说道:“别耍小孩子脾气了。隐瞒你的身世,利用你,是我对不住你。可是现在异离域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你,你还要置身事外?”

蔻蕊儿咬咬嘴唇,声音冷幽幽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我根本就不是异离域的人,我和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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