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三章、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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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众人三五成群,或去村中野外散步,或去湖边戏水、划船,还有趁天光未尽去放风筝的。只有缇箬和濯汐自愿留下收拾大家就餐后的残局。缇箬是个极能干的人,又十分为他人着想,想到濯汐正是贪玩活泼的年纪,不过在厨房转了个圈儿,便哄她也去玩儿。

此时天色将黑,濯汐独自一人也懒怠再出去,打算回房看看书打发时间。

经过客厅时,忽听一串丁冬欢跃的琴音打从旁边的琴室传了出来。不早不迟的,谁会在那里弹琴呢?推门进去,没有开灯,傍晚的余光从整幅的弧形玻璃墙面透射而入,托现出木地台上钢琴的轮廓。目光一转,即看到琴架前的弹奏者。

“翊昕,是你啊。”心情分外轻松起来。

“把门带上。”翊昕示意她过去,手指继续流畅地敲击着琴键。

濯汐以手支持在琴盖上,聆耳倾听,心情随那跳跃的琴音飞翔。这是多美的声音啊!虽然已是光线朦胧的傍晚,却象沐浴在金色的暖暖阳光下漫步,满目春guang烂漫,百花开放,脚下溪流潺潺,飞虫躲在草丛里私语。

美妙的乐曲令她沉醉,微微上扬的唇角不自禁含满了笑意。

翊昕空出只手,托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低声说:“濯汐,还记得我答应要弹钢琴给你听的事吗?”。

有什么温软甜蜜的东西从濯汐胸中涌起。半年多了,他竟然还记得那个约定。那个奇妙的夜晚,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昔;她患难与共的知交,此刻就陪在她的身旁。

琴声徐徐而止,翊昕侧过头,眼眸在昏暗的天光里发亮,“我一直都在等待这一天实现诺言,甚至想,可以每天为你弹奏。”

气氛在这一刻似乎凝固,又似有丝轻微的震颤。如果可以每天坐在这里等候日落,在暮霭里陪伴知交的人聆听清音雅曲,那该是件多美好的事啊。可是,可是……不,那只是个奢望罢了。濯汐胸中瞬间充盈的欢悦又在瞬间被一种淡淡的酸苦所替代,最后化为低微的声音,“翊昕,谢谢你。这样好听的音乐,哪怕只能听到一次我都很满足很快乐了。”

翊昕心头一沉,嗓音顿涩,“原来就这样都可以了?看来我太自以为是了。我总想做得最好,却不过如此。”

“不,翊昕!你对我的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时光,你给过我的勇气、信心和快乐,我永远都不忘记。”

“可是有用吗?”。翊昕握住她的手,凝视着她双眸里颤动的人影,“我就算把全世界放在你面前,你还是会走掉,对不对?”

她躲避开他坦白的眼光,可是从那长长睫毛下浸出的润湿却暴露了她的心迹。她的语气是那么无奈,“本来在斗弦宫消灭了所有惑夜天使,我就该回去复命了。可是,我舍不得大家,我还想多看看你们每一个人。我给自己找可以找的每个理由,哪怕能够多停留一秒都好。但也只能到此为止,过了阿珑的生日,我无论如何都要走了。”

“不要回去!我想你留在我身边。”翊昕郑重地发出请求。

殷切的话语,即使单纯如濯汐,也明白了这感情和其他的朋友是不一样的。然而,这本该人世最美妙的幸福于她却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反让那离别的愁绪更添上了感伤。她轻轻抽手,“虽然惑夜天使已经覆灭,我完成了使命。但是,我终究不是人类,而是仙境落翠莛森林的一个精灵,必须听命于落翠莛森林的树妖。”

“那你回去之后,还有再出来的可能吗?”。

“翊昕,不要想我了。”濯汐再难自持,声音里已有了呜咽,“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我不能随便离开仙境。我们,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

翊昕闭上眼睛,世界一片漆黑,而他的心就在这黑暗中一寸寸陷落。他低下头,捉住她的胳膊,想要留下一个刻骨铭心的吻痕,濯汐却一把推开了他,手指猝然按到琴键上,发出几声凌乱的丁冬脆响。

琴室随之寂静下来,两个安静的人影,虽然相隔咫尺,却象远离了千山万水,无法再逾越丝毫。

良久,翊昕坐正身子,手指随意拂过琴键,奏响一曲《沁蓝之痕》。这曲调舒婉低沉,哀戚隐隐,便如一个失意的女子在耳旁喁喁低诉,诉说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夏日的余温还在南国的天空肆虐,遥远的北方却已显现出秋凉的萧索。

夕阳映照着碧绿的纱窗,映照出屋内美丽的新娘。她华服娇颜,本该享受着人世最美妙的时光,此刻却神色哀婉,指尖在琴弦上拨出无可奈何的忧伤。——窗外马声嘶鸣,战鼓擂响,她新婚的夫君戎装在身,踌躇满志,即将率领勇士们踏上远去的征途。

在漫长期待和焦虑中煎熬,相信他必将荣归的诺言。一个个长夜难眠,一曲曲孤音难合,有谁知道多少红烛陪我泪尽成灰,多少针线在我手中萦绕成相思。终于等来的,却是他命丧沙场的噩耗。从此心碎了,弦断了,世间再不闻琴剑和谐之音。

在某一个花开灿烂的清晨,人们发现她手握书信趴在窗台边,滴滴鲜血混合了冷泪落撒在窗外的杜鹃花上,不朽的灵魂已追随亡人去了远方。

濯汐并不明白这曲《沁蓝之痕》的由来,只觉曲调伤感,满怀了思念和痛楚,仿佛自己此时心情,不由泪水盈盈,险些夺眶而出。

她从琴凳边离开,走了两步停下,背对着翊昕说:“我们,我们这些天尽量不见面好吗?我希望离开的时候,我们心里边都是平平静静的。”

“好。”默然半晌,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她咽下颗苦涩的泪珠,正要再挪动步子,听到窗户玻璃移动的声音,一个灵活的人影从窗棂外翻了进来。

“翊昕啊~”欢悦的声音一扫室内的沉闷,“你总算是回来了!濯汐也在啊。哟,怎么不点灯呐?”

“姿萝,你好。”濯汐小声和这个永远精力过剩的家伙打着招呼。

“是呀,我很好。”匆忙应付了这声问候,姿萝已扑到翊昕身边唧唧呱呱嚷开了,“臭小子,你可真不够朋友,枉我为你们白担了这么久的心,你们明明昨天夜里就到碰碰村了,到现在也没派人来通知我一声。”

“真不好意思,我是……”翊昕想要辩解,可姿萝那连珠炮似的嗓子根本就没法插进话去,“这次来把房子都盖好啦,不愧是第一有钱人瑟拉修王的大手笔,比郡城里大老爷的房子看着顺眼多了。看来你们是打算久住的罗?有没有给我留房间?除了卧室,还必须有足够大的实验室。我比较喜欢有转角大阳台的房间,采光好,空气好……”

“可以,我叫缇箬……”

“房子不用急,回头我亲自安排如何布置。先跟我来,我还有要紧的东西送你呢。哼,我离开异离域时送给你的手绳呢?怎么到阿禤那里去了?呸,便宜了那个小无赖!每次送你的东西都不好好收拣,这次被大女巫流放,算你活该。我告诉你哦,这回的东西可再不能弄丢了,你压根儿不知道它来得有多稀罕呢。”

姿萝不由分说的,拽住翊昕就往屋外走。翊昕尴尬万分欲言又止地看看濯汐,可根本来不及说一个字,早被拖得远了。

濯汐轻轻叹口气,望一眼仿佛余音未绝的琴架,心中懒懒的无所依托,好一会儿才慢慢出了琴室。

低着头,不留意正与打客厅里经过的某位人撞个满怀。

“濯汐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是缇箬的声音。她这会儿正抱了满满一捧野生的菜栾藤花,被碰得哎哟一声,赶紧小心地把花都挪到左手,空出只右手扶住濯汐。见濯汐没精打采的,眼角泪痕犹存,她暗暗有些诧异。往琴室里睃上一眼,琴盖开着,却另无他人。

她宛然一笑,大致明白了几分,拉了濯汐的手一同踏上楼梯,说道:“翊昕呀什么都好,就是偶尔有点坏脾气,又不会说软话哄人。好啦,好啦,不要生气啦。那家伙什么事在心里边都揣不过夜,多半这会儿已经在后悔了,明天一定会主动来道歉的。”

濯汐知道她会错了意,可又不好解释,只有勉强一笑,低头不语。

两人一同上了二楼,缇箬脚下却又有了踟躇。她把花塞到濯汐手里,托说是自己还有其他事情,烦请她顺便送到骋房里去。

骋的房间在二楼左侧最里端。他今晚也没出去。一来不喜欢去凑热闹,二来他虽然无所谓的受伤,在回音石窟受到的打击还是不轻,正需要调理。

接了花,听说是缇箬让转交的,他神色淡淡的,随手把花插在靠窗的大瓶子里。

濯汐想到他性情惯来冷淡,只恐他不耐烦这些花呀朵的,拂了缇箬好意,自个儿想了理由解释说:“缇箬姐姐真是个体贴的人呢,担心新建的房子空气不是很好,特意摘了这些花来。如果你觉得只这一种花太单调,我明天……”

“花很好。”骋无关忧喜地答应着。目光停留在花朵上,半晌才说道:“这种花在卡枫屯很常见,单薄、卑微,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总是在经历挫折之后又开满了山野。”

濯汐微微一愣,一时想到骋多佞不幸的遭遇。细细想来,诸位挚友都各有前程,唯有骋,他的未来该多么惨淡。

“骋,你,你以后怎么打算?”

“陪着母亲在这里安度晚年。”

那么,母亲仙逝之后呢?你怎么办?百年之后呢?千年之后呢?就这么孤苦伶仃没有任何期待地流浪吗?

那种无望的孤独,漫长到没有尽头,该是多么可怜。

“骋,你跟我去仙境好吗?”。她突然起了这个念头。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看她。

“我想,总有一天你的母亲会离开的。我不想你在那之后一个人留在世上。我去求树妖爷爷,求他们收留你。那样不管多少年,我都可以陪你。”

他看到她眼睛里那种孩子似的期盼。

“傻瓜。”竟是不忍心去拒绝那种殷切,他尽力放缓了声音,“濯汐,你该知道任何凡尘的生灵或死魂都不能进入仙境,更别说我是个叛逃的冥将。”

“可是,你……”

“在碰碰村我已经得到了很多我曾梦想过的东西。这足够了,濯汐。我不想你再为我有任何愧疚的想法。”

她有些沮丧,为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而他,一如既往地平静。那是,认命吗?曾为冥将的他,是多么清楚人世轮回的规则,挣断了既定的命运之线,便再也回不到正常的轨道,正象当时落到时空界缝隙的自己,被命运无情地抛弃和遗忘了。

骋……

心头一下闷闷地难受,就象胸膛里突然燃起了火。

“濯汐,你不舒服吗?”。

“不。”

骋警惕起来,“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要问你的。你坠入紫泉谷被迫吸取亡灵之雾,上次回仙境应该已禀告过各位仙神,把它解决了吧?”在濯汐坠入时空界缝隙的时候,他曾看过她所有的经历。

“是,是啊。”濯汐避开他的目光,急于证明似的再补上一句,“真的没事了。有大地女神和树妖爷爷在,亡灵之雾根本不算什么。”

骋点点头,但瞅着濯汐的神色还是有些狐疑,“那你?”

“我,我只是和翊昕有些事……”

骋没再问下去。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俩人的感情,即使他们尽量不表现出来。现在的自己没必要再拥有洞察别人心事的能力。有翊昕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濯汐已退到了门边,“骋,我该回去了。”

离去的濯汐几乎是扑腾着冲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倒在床上。胸膛里的热气重逾千斤,紧紧裹住心脏和每一根血管,令她喘不过气来。

自己一定是生病了,她在进入昏睡之前这么想。

濯汐是被敲门声唤醒的。探身拉开窗帘,亮橙橙的阳光一下充盈了房间。

她揉着惺忪睡眼打开门,站在屋外的是安朴。他手里提着只装满花的大竹篮,面色显出几分局促。

“好漂亮的花啊。”她随手拣起朵晨露未消的百合,轻轻嗅一嗅,芳香怡人。

“打扰您休息了,小姐,我还以为您和他们一起进城去了呢。”安朴礼貌地欠了欠身,“缇箬大人吩咐我每天早上把各个房间的花都换掉。您瞧,都是才从花圃里摘的,不知道您喜欢什么样的。”

濯汐引他进了房间,看看这满篮子的姹紫嫣红,真是各有各的可爱妩媚,哪一朵都不输其余。随意再挑了两支百合与四五支满天星,忽一眼看到簇拥的娇花边缘另有大把不起眼的野草花。

“这是菜栾藤,缇箬大人让我放到骋大人那里的。”注意到濯汐的目光,安朴忙解释。

咦,又是菜栾藤?缇箬的安排还真是……特别呢。

未曾去多想,念头已转到其他地方,“对了安朴,你刚刚说有人去城里了吗?”。

“是呀。明珑小姐的生日快到了,大家都挺高兴的,忙着为她的生日晚会置办用品。奉晏行、隆祈两位大人也都跟着进城去了。”

这么说明珑不在苑里,濯汐微微觉得了失望。

她突然又想起,今天是休息日,村校不开课,不如去碰碰村找老伙伴们叙叙话吧。

慢慢逛到碰碰村,老远就看到一群小孩子围着个花枝招展的胖女人跑前跑后,玩得极是欢愉。

走近一看,那女人阔口大鼻,形态憨厚,红唇粉脸下显出绿绿的本来肤色,原来是博疏装扮的。

看到濯汐过来,近旁的几个阿姨大婶都笑着和她打招呼。

“濯汐啊,这胖大婶真是好脾气,带这么多小孩都不觉得烦。”

“孩子们也都喜欢她,玩了这么久,居然没谁哭闹的。”

“她是你们织羽苑请的保姆吧?哪里的人?好找的话,帮我们家介绍一个。”

濯汐觉得又有趣又好笑,岔开话题,只陪她们聊些无关的闲话。

博疏回头也看到她了,嗖地顶着条扎成鸡冠状的大红花头巾蹿过来,尖细着嗓音打招呼,“是濯汐小姑娘呀,怎么一个人,没和翊昕一起?”

“博疏先,先……您不也一个人吗?今天您精神倒好,没念叨着要回去补瞌睡。”

“呵呵,我最喜欢的就是玩儿,尤其是和小朋友玩。只要翊昕别老支使我去做这做那的,我的瞌睡虫就不会跑出来。”

小朋友见博疏光顾着说话去了,凑过来这个扯衣服那个拉裤腿,吵吵嚷嚷要看他变戏法。

博疏霎霎眼睛,右手两根粗短手指作势捻上一捻,叽里咕噜假装念几句咒语,唰地摊开手心,便一个接一个地冒出五颜六色的气泡。

孩子们大为开心,争先恐后地跳起去抓气泡。有些年龄小的孩子抓不到,急得又蹦又跳哇哇大叫。

博疏让大伙儿别急,两手一抓一放,又变出了好几只会迎风呜呜鸣叫的漂亮风车。

孩子们固然兴高采烈,就是旁边观看的村妇们也觉得新奇,都揣度这保姆原来是马戏团出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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