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三十一、戒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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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夜晚,总是沁凉如水。山风凛冽,刮剥得门帘上悬着的铃铛叮叮作响。

位于数百公里佳潞兰山脉主峰之顶的首领起居室,残灯如豆,屋外的石栏旁却还伫立着一条人影。他左手扶兽状的石栏柱头,目光投向广漠的夜空。在他的右手中,那支已陪伴了他快二十个年头的猎叉正吟吟发出旁人所不易察觉的振颤。

老师,守护我族的这件神兵正在缓慢觉醒。可老师,您现在在哪里呢?离开了这么久,您始终没有带一点音讯回乡,甚至孩子们无意中寻到您,很快您又飘然远去了。

遥远的异乡,自己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会有些什么样的事在发生,或者将会发生什么呢?

未来总是那么难以预料,没人敢确定它会带来什么。

背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沅夫人抱了件披风走露台,轻轻替夫君披好。

“戈农,你又在想念孩子们吗?”。沅夫人关切地问。

首领戈农剑眉微皱,答非所问地说:“近来的流星比较常见啊。”

果然,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又有数点星光匆忙从南方的天空划过去。那会是,决定未来的异星吗?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异星,世代首领口中相传的,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沅夫人展颜一笑,挽住夫君温暖结实的胳臂,“你总是那么忙,很难有片刻空闲。今晚,我就陪你看星星好啦。”

戈农回握住她的手,“我也一直希望,可以陪你和孩子们安逸地终老一生,夜晚无事时叙叙家常看看星空。可是……”

沅夫人终于发现夫君纠结的眉头里是蕴藏着心事的。“戈农,”她试探地问:“我们现在就很好啊。是族里发生了什么不好裁决的纠纷?很棘手是不是?”

“没有。只是……佳潞兰等待了几千年的时刻可能快要来临了。星子的行迹发生变化,整个佳潞兰都将被拖入血战,甚至走向灭族的深渊。”

“戈农,我怎么都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有些秘密,只有历代的首领才知道。其他人不知道,也是种幸福。只是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时刻,所有的秘密都会浮出水面。”

从夫君异常严峻的神色,沅夫人感受到了一种相当不妙的危机。她一直深爱着这片养育了他们数代人民的土地,爱着她的夫婿和他们共同养育的子女,她也一直相信,每个在这土地上生长的人,都会宁静愉快地度过一生。可是戈农的话,仿佛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要斩断她所有美好的憧憬。

沅夫人是个谨慎而聪明的女子,她从来不会逾越自己的职责去问那些不该自己了解的事。这一次,她终于禁不住发问了,“戈农,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样的遭遇我都无所谓。只是,我是你的妻子,希望可以为你分担忧愁。告诉我,到底会发生什么,我的骊蛟和阿珑也逃不开吗?”。

戈农拍拍她的肩,安慰她不要想太多。然后他回到屋里,大声召唤他在附近职守的弟子。

弟子很快到了屋门外,问有什么事要安排。

“传令下去,设法通知所有在外地的本族弟子,务必迅速回到佳潞兰!”

昏暗的梦魇潮水一样退去,温暖的力量簇拥在身围,一寸寸抚去伤痛和疲惫。

春晨的阳光铺满了房间,映出一张陌生的脸庞。那张脸是多么怪异多么丑陋又多么地令人恐惧啊,它上面没有一根毛发,堆砌着一块块遍布红斑纠集成疙瘩的肉块,就象是火山爆发后尚未冷却硬化的熔岩;在可以称之为鼻子的肉块下,两排难以被嘴唇遮盖的尖牙矗立在红肿的牙床上。这,这完全就是个洪荒时代茹毛饮血的兽类。

刚刚从昏睡中睁开眼睛的濯汐为着这丑恶的脸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这才发现自己裹着条软和的被子躺在一张弥漫着淡淡薰香的华丽大床上。

觉察她眼睛里掠过的惊惧,那丑脸怪人赶紧垂着头退到屋子中间,低声说道:“小姐。”

“您,您是谁?”

他头垂得更低了,“小姐,我叫丹坦。”

“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您叫我濯汐吧。”

“是,小姐。”他喏喏应声,却不改口。

“是您救了我吗?”。她回忆起了失去知觉前的最后情景。

“不,我只是医治了你。”他卑歉地提出更正。

他布满红色疤痕的脸看起来沉默而严肃。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却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的心是宽厚善良的,就象他正在散发出的力量一样给人予温暖。

不由给了他个友好的微笑。“谢谢您。呃,对了,我还有几个朋友也受了伤,可不可以麻烦您也救治下他们呢?”

他迟疑着没有回答,她已撑起身子,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可是她忘了自己不久前遭受过多么严重的损伤,脚还没很好地站稳,就失去了平衡。

“你还不能随便动。”丹坦及时伸出手,柔和的灰色眼眸中流露出担忧。

温暖的手,有某种独特的力量从他手心里传递过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我是谁?我在哪里?

春日午后,懒懒的太阳越过林梢撒在河岸边的坡地上。这长长一段坡地长满了柔软厚实的青草,正是条再舒服不过的大毯子。一群不知疲惫的孩子在草坪上跑来滚去,发出清脆的笑闹声。

那手持纸风车跑过来的谁?漂亮的栗色头发微微起伏,黑色的眼睛比夏夜的星星还要明亮。

来吧,孩子,我们来玩游戏。谁能抓到我,我就变一只喇叭给他。那喇叭呀,能吹奏出花开的喜悦,吹出鸟儿的歌唱。

孩子们兴高采烈,紧紧尾随在自己身后追逐,新鲜的汗液混着草地的清香。但他们很快泄气了,发出抗议:你耍赖!你老这样蹦来蹦去的,我们哪里能抓到你嘛?

哇地有人哭起来。那栗色头发的孩子被奔跑中的大孩子推攘,不小心跌倒在草丛里,小腿碰上了尖利的石头,血滴从伤口里淌出来,艳红得刺眼。刚刚还欢笑着的孩子们一下都傻了眼儿,惴惴地你看我我瞅你,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年纪相仿的金发男孩满脸惊惶地跪在受伤孩子的旁边,拉着他的小手,大大的蓝色眼睛里也噙上了泪水。

怎么办?闯祸了,伤到这可怜的孩子了。我老是笨手笨脚,老是做错事。我,我只是想陪他们玩,让他们开心啊……

你走了过来,把还在哭泣的受伤孩子抱在怀中。除了那紧紧相陪的金发孩子,其余孩子一哄而散。有人嘴里放肆地吆喝,红脸丑八怪来啦,快走快走,我们才不要和他玩!又有人怪声应和,我们也不要和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玩!

你沉默着把哭泣的两个孩子拥抱得更紧,尽快你伤痕累累的手和嘴唇都在微微地哆嗦。你救助了无数的生命,偏偏治不了自己这身伤疤。

可不该有人来嘲笑你,他们不曾了解原来的你,如果不是那件事,你根本就不会……

你已经习惯了他人的厌恶目光,永远不会去尝试解释。

你的脸是丑陋的,可你的灰色眼睛是多么地温柔啊,仿佛母亲最深切的。孩子的伤在你的掌心里奇迹般地慢慢平复,他在你怀里停止啜泣,安安稳稳进入了梦乡。

别介意,你平静地说。你的职责是陪他们玩让他们快乐,我的职责是救护伤病的人,所以,我们都不必为某些事而耿耿于怀。

丹坦的灰眼睛里有一些迷惑。他也感受到了什么吗?这个地方,尽管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化,某些气息仍然是留在这里的。

迷茫只是很短暂的时间。他松开手退后,再次象个仆从那样卑屈有礼地拉开和主人之间应有的距离。

轻微的门轴声响亦拉回了濯汐飘忽的思绪。在刚刚被打开的门扉边,矗立着王裹在袭舒软长袍里的身影。光洁的前额下,眉峰英挺如剑,朗朗双眸几分冷冽几分倨傲,以及随意披散在其肩背处的秀发金光润泽,无不显出其特有的高贵优雅。

“丹坦,小姐情况如何?”

“不会有大碍,只是精神还很差,需要静养几天。”丹坦垂手低头,神情越发卑微。

“有劳了,丹坦。”虽然说着“有劳”,雷霆钧却对他的侍奉显得很习以为常。

他抬起手,丹坦化作道红色的流霞,飞进他佩戴在左手的戒指里。

丹坦竟和博疏一样,也是住在戒指里的妖怪!

“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雷霆钧的目光已转了过来。

濯汐脸蛋上仅有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又落到这个男人的手里了。这个可怕的,强大的,足以把自己捏成粉末的男人。

他眉梢一挑,“怕我?不想和我说话?”

长长的睫毛颤动着,躲避着他咄咄逼人的直视,“我,我要走了!”

他走过来,高大的身躯很轻易挡住试图离开的她,“你当蒂珞维王的庄园是什么地方,闹得天翻地覆,说走就想走?”

她无法回答,仿佛脑袋和嘴都僵住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突然扬起手掌,掌成刀形,携着迫人的气势斜斜劈下来。

完了,他要杀了自己。她张张嘴,因为过度的恐惧将惊呼声哽在了咽喉里。

掌风却停在了距离她脖子一厘米的地方。他眼睛里掠过丝疑惑,“为什么不躲?”

“我根本就躲不了。”那种压抑感似乎弱了下去,她终于挤出句完整的话。

“是么?原来你确实不会一丁点的搏击之技。”伸手,捏住那小巧的下巴,令她的脸略微扬起,“一个最纯净的精灵,一个杀人于无形的妖邪,都是你么,濯汐小姐?你告诉我,你那些可以杀了我最强战士的见鬼力量从哪里来的?”

如此近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近得能看清楚他眼睛里自己仓惶的影子。

“这和你无关。”她竭力往后仰着脑袋,想月兑离那只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手。

“和我无关?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话语里透着难以平息的愤概,他指尖的力道分明又加强了一分,疼得她几乎流泪。“濯汐,你每次见面都一定要向我挑衅吗?一定要惹得我杀了你才满足吗?是的,你有这资本,可以轻易掀起腥风血雨,可以在瞬间毁灭任何生命。你这个混蛋透顶的怪物!”

从牙缝中蹦出的字字句句激起她压抑多时的屈辱。这是我愿意的吗?这是我能够选择的吗?多么希望将那可怕的力量连同那段可悲的记忆永久封存,偏偏命运使然,让她不得不再次向强势向邪恶屈服。

一时心灰意冷,她用力从那手指的掌握中挣月兑出来,嘶哑着声音喊道:“是,我是妖邪,我是该死,你为什么不当场杀了我?为什么还要让丹坦救我?你恩赐我留下一条小命,就为了随你高兴地羞辱?我手上是沾满了鲜血,我罪不可恕。你呢?你杀人如麻,只是随自己高兴。你比我更混蛋一百倍!”

没料到她如此强烈的反应,他愣了愣。

情绪失控的她踉跄后退一步,顺手抓住小圆桌上的一只花瓶,狠狠向他砸去。

哐啷,雷霆钧伸手挡了一下,那只无辜的花瓶飞出去撞在墙上,立即粉身碎骨。这不管不顾的一次袭击也触发了濯汐未愈的伤势,剧烈的疼痛让她无法再支撑自己的身体。

门被推开,数名听到动静的士兵冲进来,正看到他们的王伸手扶住往下滑倒的嫌犯。

“没事,都出去!”王略显不耐地下令。

士兵们唯唯诺诺,赶紧带上门退出去。

雷霆钧扣着濯汐的腰,让她可以勉强靠在自己胸前不至于摔倒。揉着她丝质般柔顺的秀发,静静感受着她微弱的气息。在走进屋子之前,他考虑过要好好地给她点教训,让她明白违逆自己的后果。可现在,她在自己手中了,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他却再硬不起心肠。

小心将她放回到床上,好一会儿,令人烦恶的眩晕褪去,濯汐发出声轻轻的叹息,睁开眼。

“干嘛这么傻呢?”他长长的手指抚上她的脸蛋,“那种力量根本不是你可以驾驭可以承受的,你这样做会毁了自己。”

“我已经不想活了,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为什么要你死?”象在问她,又象在自问,他俯,手指揉进她的发际,如同捧着件珍宝,“我不允许!要杀你,早在灼阳宫那次我就可以下手了。你一次次冒犯我,一次次破坏我的大事,我可以惩罚你,但我决不允许你去死。”

温柔的话语,怦然有力的心跳,让她脑袋里有短暂的空白。及至他松开手,迎上他毫不掩饰的灼热目光,越发心虚了。

“好啦,你苦头也吃过了,脾气也发过了,该静下来好好修养了。你再这么胡来,岂不是浪费了丹坦的一番努力。”他柔声劝说。

“丹坦的医术很高明呢。”她胡乱抹着脸,笨笨的想要转移话题。

“那是当然,世上再找不到比他更高明的医者,即使是神。你上次从通天大水柱进入天煜宫,也全靠他出力帮你医治。”

“啊,我以前都不知道,还没给他说谢谢呢。”

“有什么好谢的,那是他应尽的职责。”声音有点冷,他的神情却是心不在焉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自己。他的目光为什么这么奇怪啊?不,不,一定是错觉,还是继续这个话题吧。

“丹坦是个很善良的妖怪,对吗?可是,你没有注意到吗,总觉得他又寂寞又悲伤,为什么大家都对他那么冷漠呢?”

“怎么了?他对你说过大家对他很冷漠吗?”。雷霆钧警惕起来,“你对他挺好奇呢。我不许你想着别的男人,男妖怪也不行。他虽然医术高超,毕竟也只是个奴仆。”

好霸道的话。就算是权重一方的君王,可以左右人的生死,也不能强迫别人按你的方式想问题啊。而且,民族血统都不同的你我,有什么关系了?

他根本无所谓她的反感,身子往后一放,挨了她靠在厚厚软软的枕头上,左手自然而然地圈住她的纤腰。

想躲,却无处可躲。这男人,是个真正的暴君呢。脑海里一下浮现起昨夜熊熊的烈火和撒满了土地的热血,刚刚消散几分的反感和敌意加倍冒了出来。

“奴仆?普天下的人在你眼中都是卑贱无比,该为你尽忠效命的奴仆么?”

“等级、尊卑,不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吗。弱势服从强权,有什么问题?”

“你说那些我不明白。我只想知道,你把骊蛟、明珑他们怎么样了?”

“你放心,我暂时不会杀了佳潞兰族那两个孩子。否则,在他们企图逃跑的时候,昭若煌早一掌毙了他们。”

“翊昕呢?”

雷霆钧唇角抿起,刻出丝冷酷,“我不想听到这个男人的名字。一想到他曾和你朝夕相对,抱过你亲吻过你,我就想剁碎了他。”

这么说来,翊昕一定还活着吧。濯汐心里涌起大难逃生的狂喜。随即又为雷霆钧咬牙切齿的话感到了难堪。半晌才轻若蚊吟支吾出一句,“他,他才没这么无聊。”

“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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