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三十六章、剑池(第三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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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薰与娑眉妮自**好,过去挨她坐下,问说:“你在庄园里已呆了两天,其他还探出点什么没有?”

娑眉妮摇头苦笑,“蒂珞维王那一干人无不精明多疑,我这两天能小心应付稍许取得信任已是不错了。不过,今天他们又来了一个大人物,蒂珞维族先圣庙的玥琞大神官。”

“玥琞?”翊昕诧道。

“你认识他?”

“从没见过,但关于他的传闻听了不少。玥琞的父亲是雷霆钧父王的兄长,很早就过世了,按说,他比雷霆钧更有资格继承王位。可他在父亲去世之前就放弃了王位继承权,沉浸于修行之中。拥有极高天份的他,据说可以聆听神旨,占卜祸福,仅仅十五岁,就登上大神官宝座。象他这类天才,自然恃才傲物,不屑于与我等凡夫俗子为伍。”

“这么一个清高的人,连踏出神殿都很难得吧?为什么会不远万里来我们小小的朵梅崃?”

“这位大神官,恐怕不会有什么好心思。”楚薰担心地说:“可千万别把我们七大神殿也牵连进来。”

霍冶贲点点头,“的确应该引起警惕。我这就叫人给各个神殿送信去,让大家小心。”

安排好这事,霍冶贲又转身对翊昕说:“瑟拉修王陛下,我有个不请之请。”

“请说。”

“现在的形势只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峻。恕老头子头脑发昏口出狂言,我想朵梅崃世传守卫可以与地凌宫缔结盟约,共同应对蒂珞维王。”

此言一出,又把众人震了个目瞪口呆。这的确是个疯狂的想法,已弱小不堪的朵梅崃世传守卫竟然妄想与强大的拥有百万精锐的地凌宫缔结盟约。娑眉妮眼中却出现了亮光。她先前所想的正是希望可以和翊昕联手,没想到霍冶贲更加大手笔,直接提出和地凌宫结盟。

对翊昕而言,又能有怎样的选择呢?他咬了咬牙,克制住袭来的疼痛,“我可能没你们想象的有用。我受了枭神枪的伤,现在形同废人,无法回宫找我的族人,只能等待血尽而死。”

“不,世上没有绝对的事。”霍冶贲神情异常严肃,“也许我们是在彼此利用,但你得相信,我们是有相同的利益点才会走到一处。信赖,是的,我首先得尽量给你帮助。”

他霍然起身,“如果你不怕,跟我来!”

他们要去的显然是个异常紧要的地方,除了东路世传守卫首领弥坚搀扶霍冶贲同行,其余人等都留在大厅。

依旧穿过进来时的那条主通道,在蜘蛛网似的昏暗小支路里拐了几个令人迷失方向的弯,进入另一条极其隐蔽的狭长岔道。这密道里没有守卫,灯盏全无,好在地面还算平整,可扶壁行走。只觉在这密道里辗转盘绕,地势越来越低,两侧壁头渐渐潮润,土腥气扑鼻。翊昕暗暗估算,先前聚众的大厅应是在山月复里,现在下降了至少有十米,竟是到了山脚之下的地底么?

脚步声在前停止,带路的霍冶贲说声“请稍后”。随即不断的咯咯声中,一块巨石缓缓移开,明亮的天光一下充盈漆黑的地道,已然走出了山月复,到了一个四面环山的狭小谷地中。耳听水声轰隆,对面山壁上正悬着挂飞瀑。瀑布冲刷而下,汇聚成个水潭。

翊昕脑袋里嗡地一晕,这情景竟象在哪里见过。

“瑟拉修王陛下,你没事吧?”弥坚的手扶过来。

稳了稳神,他睁开眼睛。瀑布飞溅的水花激起层层雾气,使得稍远的地方模糊不清。七道手臂粗的铁链从瀑布两端的山壁拉下来,连到潭中一方赭红斑斓的巨石上。水潭边缘立了块石碑,上面赫然刻着两个苍劲的猩红大字——“铸剑”。

身体又是一晃,恍惚回到了曾经历过的奇妙梦境。梦境中的景象大多已经很模糊了,但那飞流的瀑布,红字的石碑,就和眼前一样清晰。

“瑟拉修王,你好象快支撑不住了。坐下歇歇吗?”。霍冶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唔,我没事。”他暗暗提口气,“这是什么地方?”

“世传守卫的圣地。很久以前,这里是铸炼兵器的地方,每一把铸出的武器,都是惊世的神兵。可惜,很多手艺都失传了,现在我们做出的东西……”霍冶贲落寞地摇摇头,半晌接上句,“这里也差不多废弃了。”

废弃了?还守得给什么似的。

象看出了他的疑惑,霍冶贲自嘲地笑笑,“虽然不再铸剑,这里也是记录了我们辉煌历史的精神圣地,不容受到侵犯。多年前发生过一些事,便索性把这里给封了,就是世传守卫中的高级头领们也不可轻易进入。陛下还是最近百十年第一位被我们邀请进入的客人。”

叫了弥坚将他随身携带的泯星钢刺递给自己,说声:“瑟拉修王,得罪了,请上去看看。”

他一把抓住翊昕的胳臂,跃到潭中的小岩石,将身体一纵,手掌搭上锁石的铁链,再借力掠上池中巨大的岩石。翊昕不由暗暗喝彩,这老朽之人,偶尔露这手竟是不输人呢。

巨石中央凹了一大块下去,昔日炼制兵器的事物早已不见踪迹,只在凹坑中央置放了只大青铜鼎。鼎作四方,边沿四角各蹲一面目难辨的铜兽。兽尾有环,各有粗长的铁链穿环而过,盘盘绕绕累赘地拖了一地。这鼎十分古旧,表面锈迹斑斑苔藓厚腻,掩去了原有的花纹。

霍冶贲蹲下腰,摩挲着鼎角的兽头,“这里出了不少神兵利器,也葬送了不少英魂。陛下该知道,很多神兵出世的时候,都必得祭祀生魂才可成功。数千年朵梅崃屡遭动乱,从这里源源不断炼了兵器,也不断祭奉上牲畜甚至人的性命。”

“总首领大人……”

“唉,兵器没了,可剑的魂还沉积在这里。”

剑魂!心头又是一惊。只有怀着强烈意愿的魂,才不肯去往那死灵的冥界,而执着地停留于这个尘世。

“陛下,您知道我要做什么,对吗?为神兵出世而祭奉的魂,并不一定是心怀怨愤不肯安息的恶灵。他们中有许多都是优秀的剑士和工匠,在乱世中为了给同伴奉献出杀敌的强兵,甘愿献出生命。他们即使躯体早已腐烂,保卫家园和亲人的信念仍然残存于此。现在朵梅崃有了危机,正是他们出力的时候。”

霍冶贲眼光落到泯星钢刺上,皱纹堆积的脸上浮现出自豪,半晌却又笼罩起一层悲色,“上古名匠铸下的利器,几经流失,世传守卫手中也只剩下了这柄泯星刺,现为总首领信物。剑魂是很骄傲的亡灵,仅以一把泯星刺让他们发挥的作用可能不会很大。陛下,我可以借剑魂力量暂时封住您的创口,七天之内不会再恶化流血,精神和力气也可恢复大半。但过了七天还找不到医治伤口的良药,请恕我直言,您很快会血尽而亡。”

“多谢老首领。我即受您恩惠,地凌宫瑟拉修族便与朵梅崃世传守卫有了盟约,共同应对蒂珞维王。我时日不多,请务必答应我一个要求——尽快让我去一次雷霆钧下榻的庄园。”

霍冶贲应允了,让翊昕面水背鼎而站。

他站在翊昕之前,右手紧握泯星刺,缓缓将钢刺从胸口举到齐眉的高度,左手两指挟着锋刃缓慢擦拭而过。青郁郁的钢刺边缘无声无息滑下滴血珠,溅落到铜鼎边缘。不停飘洒来的水花冲刷着铜鼎,就见那滴小小的艳红漫开、淡去……

我英勇不朽的先祖们,我以世传守卫总首领之名,请求你们的力量。

顺飞瀑而下的水流更加湍急,迅猛冲击着这块巨石。仿佛万马奔腾一般,耳中充斥着震天的声响。水流一遍遍从石壁上冲刷而过,其上的斑纹越来越鲜艳,象极了欲淌的血流。

哗啦,哗啦,连接鼎角铜兽的铁链微微抖动着。

石上的翊昕,潭边的弥坚,都不禁动容。这一方天井之中再无第四人,可分明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气息出现了。是的,它来了,它自尘封的历史里苏醒,踏破千年的时光,从幽深的水底,从嶙峋的山体缝隙里,带着未知的后果走来了。

哗啦,哗啦,盘绕在巨石上的铁链抖动得愈加厉害,甚至联系悬于潭水上空连接着山壁的粗大链条也在剧烈晃荡着。金属彼此撞击发出的声音,粗砺、哑钝,让人从骨头缝里都觉得难受。

无数看不见的力量顺铁链盘旋而上,聚集在鼎周围。

“剑魂!”低沉的吼声从霍冶贲口中迸出,带着种悲怆。泯星刺疾挥而过,远远喷溅开的血雾笼罩住铜鼎,浸红了兽头。幻觉么?刹那,被岁月锈蚀得面目不清的兽头竟睁开了眼睛。

全身肌肤倏然感到了凉,那种让即使从小生长在永冻冰城中的躯体都忍不住会发出战栗的阴寒。冰冷的气息就这么蜿蜒纠缠住躯体,象无形的刀锋一点点侵蚀进皮肤,撕割着神经。

奔流不息的水,幻化出一幅幅裂焰中的画面。

精赤着上身,手握铁锤挥汗如雨的匠人;被铁链穿透了琵琶骨,作为祭祀品的垂死挣扎的青年男女;目中含了血泪,毅然跳下熔炉的剑师……一切的人,终都去了,掩盖在黄沙碧浪之中。

巫凡平住处,翊昕再次醒来的时候,四肢百骸都沁润了清凉的舒爽,虽然手脚还有点绵软,但已经非常好了,至少不会连走路都需要人帮助。

娑眉妮坐在他对面,简单述说将要进行的计划。今天晚些时候,命运神殿圣女楚薰会以新应聘侍女的身份与她一起去庄园,顺带把翊昕弄进去。

“有件事情你得知道,蒂珞维王已经遣散所有的反叛联盟者,傲凌宵手下被擒获的叛军亦已解押回天煜宫,目前关在庄园地牢里的只有你那两个朋友。所以,”娑眉妮停顿了下,加重语气,“很显然他们是等待你去上钩的诱饵。”

两个?是的,那天在庄园里只看到了骊蛟兄妹。阿禤,也许已经在紫泉谷就遭遇不测了吧……等在庄园的是诱饵又怎样,即使他们不在,也必须去……

她从贴身衣袋里取出张薄羊皮纸,递给他,“我们时间很紧,请尽快把图纸都记住。”

图上楼群星布,路径穿插,竟是雷霆钧下榻庄园的详细地图。其中辅以若干粗细不一的红线、蓝线,注明了若干外通内交的暗道,雷霆钧住处也圈了出来。翊昕有些诧异,“你们怎会弄到地图?雷霆钧都清楚庄园里的暗道布局吗?”。

“我想他不会很清楚。这庄园本来是当地一个富豪修建的,去年快完工的时候被一个外来的富家少爷以高价收了去。现在推测,那富家少爷就是蒂珞维王的弟弟,否则他的手下没那么容易潜入庄园。这两天我专门派人暗访当初建造庄园的工匠。他们中已经希奇古怪死了几人,不过还是给找到个幸存的。听他说,果然是外地少爷让他们悄悄修了秘道。因见那少爷行事诡异,他们多了个心眼,暗地里多修了条不为人知的通道。”

说着指甲在图上轻轻一划,“这里,应该是大前夜蒂珞维王子潜入庄园时走的暗道,现在已经被蒂珞维王封闭了。还有条更为隐秘的路,通往外面环绕的小河,他两兄弟都不知道。”

翊昕目光跟随娑眉妮手指移动。这条暗道因势而建,果然设计得相当巧妙,若非有意而为,敲破脑袋都不会料到那里有机巧。他不由抬眼看了看她,新的同盟者们,办事效率很高呢。

强记了最重要的道线,将图纸还给娑眉妮。

“行,我就从河水里潜进去。”

“这次不用。你受那么重的伤,不到万不得已最好别沾水。”

“那你,不会让我扮成女人混进庄园吧?”

“当然不会。除了侍女,还有固定的商家、杂役等人要进出庄园。他们中也混杂有我们的人,会有法子让你安全进入的。”

“你们呢?你们是时常和民众打交道的圣女,不怕被普通老百姓认出?”

“这你大可放心。凡是进入神殿的人,不管贵贱都会放弃他原有的身份,不得再称以原来的姓名。而且,圣女工作的时候都必须佩带面纱,不可被普通人看到真面貌。”

“哦,我懂了,圣洁的神侍者,身体已经交给了神,不允许再沾染凡世的浑浊。现在我看到你的模样,真是罪不可赦的亵渎呢。”

本是一句玩笑话,娑眉妮却不由红了脸。

她满脸的娇羞,竟与前日表现出的果敢利落大为不同。翊昕不知怎的,一下想起她照料自己时的温柔。短暂地发了下愣,他有点讪讪的,赶紧错开话题,“我好象又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是下午?”

“是的,傍晚之前我们就要赶到庄园。”

那么,七天时间轻易便去了一天。

娑眉妮已经为翊昕准备好了一套紧身利落的衣装,还有药品。当然,冰绡蚕丝索也一并交还给他了。

她轻轻解开他的衣衫,除掉用过的绷带,将残留的药汁和血污洗掉,再换上新药。她的手轻柔灵巧,尽量减少了伤口的疼痛。

“喂,”她带着点那么好奇地说:“我还以为你这样的顶尖高手难得会受伤呢。可是你有好几处擦伤和淤青,胸口上还有处的刺伤——当时一定伤得很重吧。”

翊昕沉默着没有答话。擦伤和淤青是在不久前的沧溟山之行留下的,刺伤来源于彤越岛时的璨星,此外还有个仍会隐隐作痛已被地母抚平痕迹的自己刺的剑伤。这些伤,都和同一个人有关系,每一个伤痕,都是与她共同度过的经历,都是对她刻骨铭心的思念。

这辈子,便是挫骨化灰都再忘不了她。

“是为了你心爱的姑娘吗?”。

又是冲口而出的话。这女人,总是那么敏感而直率。

“不,是为了我的朋友。”他别过头去,连他自己也觉得语调是那么生涩。

是的,当然是为了心爱的她。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比自己更爱她。可是,爱不是一句简单的表白。就象在沧溟山为她自决的那个时刻,如果知道自己不能陪她走下去给她幸福,就放了她,宁愿让她以姐妹的身份来继承自己的王位。

“你放心吧,”她轻轻咬了下嘴唇,“那位叫濯汐的姑娘没有危险。蒂珞维王待她很好,没有把她象其他人那么关在地牢里。”

看不出他的表情。他只是客套地道着谢,一边仔细收整好衣装,用力把腰带扎紧——这样可以尽量保护伤口,不会因行动而轻易开裂。

娑眉妮背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黑木弓箭,慢慢抚过它粗糙的表面。她心里有些微微的颤动。这男人,更确切地说只是个比自己稍小些年岁的少年,他的坚强使他在睡梦中遭受折磨也不会发出申吟,却仍然在念及“她”的名字。

他根本就是喜欢“她”的。

为何会想这些?我是世人敬仰的神殿圣女,只有怜悯苍生的大爱,而无为己私欲的小爱,为何,为何会特别地觉得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不。除了神,所有的凡人都是一样的。没有高贵,没有低贱,没有特别的喜爱,亦无特别的憎恨。

她把弓箭递过他,展颜一笑,“听说瑟拉修王的箭术天下无双,可惜无法见识逐日弓的神威,只好用这样的弓箭来委屈你了。”

弓的尺寸比较小,既适合他现在体力不足的情况,又不会太惹人注意。

背好弓和箭筒,他问:“我还有柄折断的软剑,可否请你的同伴还给我?”

“断了的剑?你需要剑的话,我重新给你找一柄称手的。”

“不,那柄剑是我从小长大的兄弟借给我的。我答应过他,一定要带着剑回去见他。”

娑眉妮诧异于翊昕的固执。从他受的那些伤看来,他几乎是个不顾性命的家伙,这样的人,竟又会看重一柄残剑的承诺。

她掉头出去。仅仅过了几分钟,便软硬兼施让瑞姜从垃圾堆里把那柄断剑给找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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