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天曲隐 第二章、夜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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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垃圾场离开,楚薰没有马上回到厨房,而是稍微拐了个弯,到了这栋楼另一头某个堆放杂乱货物的房间。

这里放满了各色货物,除了蔬菜、水果、粮食,还有柴禾、碗盏,隔壁房间另有衣服、被褥、文具等一应俱全的日用品。这些东西暂时都放在箱框里,需要的时候会有专门的人来领取。

室内没有灯,昏暗的天光使得视野里的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将瑟拉修王带进来的土豆篓在哪里呢?那只特别编制的竹篓当然不会留在庄园,世传守卫们将货物卸下之后,又将它夹杂在其他器具里带走了。

犹豫了下,她轻声喊道:“瑟拉修王,你还在吗?”。

背后风起,地面噔地声轻响,一条人影落到地上。

“原来你一直躲在柜子顶上啊。”楚薰拍拍胸口,伸了下舌头。

翊昕坐到只箱子上面,无奈地笑,“杂物间虽然没专人看管,可随时都有进出的人。”

“这会子那些伙夫杂役的都出园子去了,明天才会来。对了,我已经去地牢看过你那两个朋友了。”

“他们还好吗?天宫军有没有折磨他们?”

“还好,就是饭菜被克扣得凶些,别的也没人去理会他们。明儿啊,我悄悄给他们烙几张饼去。”

“真劳你费心了。”

“不必客气。等了这么久,你也该饿了吧,要不我这就去厨房找点吃的来。”

“我不饿。”

楚薰有些担心地看看他,没有血色的脸,微陷的眼圈底下一抹暗青,让他显得分外憔悴。这样的情形,真不知他能坚持多久。

“那好,你自己小心点。”

“我想去主楼看看。”

“现在?时间太早了点,你一出去就会被发现。别急,濯汐小姐有娑眉妮照应。”

“还得等,等……”他喃喃自语,颇有几分焦躁,那种重病未愈的倦怠越发浓厚,“这里……离大前夜撕杀的地方很近吧?好重的……血腥味。”

已经过去三天了,那场惨烈混战的痕迹仍然清晰,空气里沾染了血腥的焦臭味萦绕不散,在花园的泥土上,还有清洗不掉的大片血污。闭上眼,脑海里又会清晰无比展现出当日的情景。晃花了眼的兵刃,飞溅的血花,杀得好不酣畅淋漓。

她有点惊诧于他的神色,“瑟拉修王,你,你……”

唰!眼前一亮,贴手腕收着的半截软剑竟破开他衣袖弹了出来。

楚薰惊得退后,两指急伸,夹住剑刃。待要用力夺掉软剑,纹丝不能动,反令他跟进一步,黑压压的身影正凌驾于自己眼皮之上。

“瑟拉修王,你冷静点!蒂珞维王就在附近!”她急喊。

“我,我不要躲躲藏藏。雷霆钧欺人太甚,我要堂堂正正和他对决。”他低吼,本来疲惫里的眼睛里燃烧起充满仇恨的斗志,被剑光映照着颇有几分狰狞。

“不对,不是这样!”

楚薰自知不是翊昕对手,索性放了剑刃往后倒掠开。她身形翩翩飞旋,紧紧握住星月石的纤手抛动两袖,接连数下拂到他胸口。

这柔和的力道令翊昕心中郁堵略散,混乱的大脑一下清醒了不少。

他颓然收了剑,重又坐回到箱子上,半晌问出句,“刚才,是因为剑魂力量附体的缘故吗?”。

楚薰小心地点点头,“我听父亲说了老首领赋予你剑魂力量的事。这,这是不得以而为之的下策。你一定要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霍冶贲大人说剑魂不是恶灵。”

“当然不是。不过,铸剑时祭奉上的生灵,有许多本身就是有名的剑士,生前经历过无数热血沸腾的撕杀,后来又被封禁多年,贸然嗅到空气里的血腥味,难免会唤起它重新征战的。如果你的仇恨复加在上面,更会让这膨胀。”

翊昕默然无语。接受剑魂力量的当时,他就已想到了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会来得如此快如此凶猛,令他几乎无法控制。

“瑟拉修王,”楚薰欠,凝视他的眼睛,“你是很了不起的王,坚强、勇敢、正直,请相信你的意念,不要被剑魂的支配。还有,如果你暴露力量的话,很可能被那位大神官洞察。”

他缓缓点头,“我明白。”

瞄瞄窗户外面,楚薰说道:“我该回去做事了。等外面没人走动了,你再到主楼去找我们。管事的让我和娑眉妮住一起,你还记得地图上画的吧,就在二楼角落里那间。”

命运神殿圣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室内又只剩下了翊昕孤单的身影。

很快,天色完全黑下去,一团团灯光在夜幕里亮起。

在果蔬篮里随便找了两样胡乱裹月复,精神又振作了些。时间正在飞快地溜走,好不容易潜入庄园,他却只是在此等待。必须去采取实际的行动了。

潜出这栋充当储藏室的小楼,临近一栋楼的二层房间正是灯火通明。雷霆钧和将士们不是住在庄园中心一带的雅居里吗?这里又是做什么用的?从亮了灯光的窗户看进去,有三两晃动的人影。在楼下,也有巡游的士兵。

瞅了时机,他迅速奔到小楼背面,然后顺着根管道攀上去,翻进阳台。这个位置不错,因为有柱子的原因,楼下和房间里面都不容易被发现。

在这个类似会议室的大房间,他看到了雷霆钧。

蒂珞维王背对窗户而坐。在他前面,是七、八张大桌子和垒得象小山的书本。足有三十个以上的读书人坐在桌子边,一边对照着书页上的文字,一边在手里的纸稿上写着什么。

这些人,便是世传守卫们提到的专事古籍研究的学者吗?

他们在此呆了整整两天,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工作都是面对这堆书。头一天里,他们连蒙带猜,大体按书名把书先分成了几大类,再逐一解读。只是他们无法揣测蒂珞维王到底想要什么内容,古远的文字又实在太生涩,往往耗费半天时间翻译出某本书的十来页,内容与雷霆钧想要的相去甚远。译稿交到雷霆钧手里,他不过是睃上几眼,便给撂开。

就象现在,雷霆钧的神色已厌倦到极点。

“维耶,”耐着性子又坐了阵,他唤进一个在走廊外的守卫,“如果有什么发现,你派人告诉我,我先回去了。”

“遵命,陛下。”

他起身,阔步从桌子椅子的间隙里走过去。

也许因为心里窝着火,他步履带风,其威仪让两旁的学者们都赶紧往边沿回避着挪动位置。事实上越慌忙越容易出问题,一个瘦弱的青年想要把坐椅搬开,抬眼却发现蒂珞维王已走到眼睛前面,匆忙中只好用力挺直了腰,以便让雷霆钧过去。不及退避的他,臀部一下硌在桌沿。

啪嗒,有东西落到了地上。

安静的房间里这东西落地的声音特别引人注意。那叫维耶的守卫已迅速冲了过来,喝问:“你搞什么鬼?”雷霆钧回过头,看到那青年手忙脚乱地抓攘散了一地的零抄,囫囵塞进只皮夹里。

雷霆钧退回一步,拣起混在钱币中的一小溜皱皱巴巴的残纸。

青年的手正伸到这里,立刻又尴尬又害怕地把它缩了回去。

“非常抱歉,陛下,我是不小心……”

“这是什么东西?”雷霆钧的注意力显然在纸条的内容上,是否被冲撞倒是毫不在意。

那个书呆子推了推鼻梁上的深度近视眼镜,惶恐地回答:“是这样,上个月我的老师在他家中过世,我赶到时发现他手心里抓着点纸屑,担心他还有什么没完成的工作,未免留下遗憾,刻意清理了他所有的遗物,最后在床底缝隙里发现了这个。”

“这张纸本身是从哪里撕下来的?”

“看它的颜色和质地,应该是从老师的学术手记上撕落的。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所有的笔记和手稿都不见了。我留下这小块纸片,作为对老师的怀念,也希望借此可以找到他完整的手稿。”

“哦,是吗?你的老师是怎么死的?”

“医生说是他年事已高,心脏功能突然发生衰竭。”

心脏功能衰竭,高手要杀一个人,是很容易制造这种迹象的。可怜的书呆子,你没有送命已算运气,恐怕永远别再想找回老师的手稿了。

“你和你老师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什么?”

“古民俗,包括婚嫁、祭祀、节庆什么的。”

“你说那些我不感兴趣。我只想问你,这张纸上的内容你都看过吧?”

“当然,每个字我都记得很清楚。我看到这些内容也觉得奇怪,和老师平时钻研的课题不那么沾边,不过的确是他的笔迹。”

“那些无聊的课题你也不用钻研了。从现在起,你尽量找到和这纸片上的内容有关的书籍,和其他人一起把它翻译出来。”

“哦,是的。”

“我想,就算是加班,也可以在今天晚上提供一点有意思的东西给我。”雷霆钧临走时再补上一句。

回味着这句话里的威胁意味,青年呆在原地,目送蒂珞维王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忽一眼瞥见维耶催促的眼光,忙低了头,重新在书山中搜索自己要的类别。

被雷霆钧带走的小半张纸,上面写的是什么?这青年学者现在要翻译的又是哪方面的书?

隔着窗可以看到,青年花了点时间挑选出十余本书,分几本给临近的几个学者,其余都码好放在自己手边。

等他们休息的时候再潜进去拿书吗?不,时间等得太久,难免出意外。而且,也不知道夜里守卫会不会把这些书都收到别的地方。

翊昕微微试了下自己的力气,应该还可以发出比较小巧的冰棱子。这里比较偏僻,天煜宫的高层统帅们也都离得远,冒点险是非常值得的。只要能把学者们的注意力引开,就可以用冰绡蚕丝索绞本书出来。

除了守卫,所有人都在埋头书写。不过持续的工作,尤其又是被逼迫的,也很容易让人疲乏,有几个人都显得精神不那么振作。

正考虑着如何出手,楼房另一面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声,稍后走廊外面传来脚步声,允贺很快出现在房间门口。本来因雷霆钧离去而稍微松懈的人们一下又绷紧了神经。

“喂,你出来。”允贺的手指着那青年。

“大人。”他有些茫然地站起。

“叫你出来,就赶快出来。”维耶跟着吆喝。

等那青年走出门,允贺立即带了他头也不回往楼下赶。

身为辉天将军的允贺,竟会亲自来提人!翊昕接连越过几个阳台,转到楼的侧向去。

楼下停了几乘人马,想来都是允贺的手下。允贺两人快步从楼里出来,他自己上了一匹马,让那青年学者与自己一名下属同乘一马。随即马蹄奔腾,听那声音竟是往庄园外去了。

黑灯瞎火,他们会去什么地方?罢了,现在无力去追踪允贺,还是先把那青年正在翻译的书弄到一两本再说吧。

送走允贺之后,维耶显得更加无聊,他架着腿坐在门边椅子里,一边翻书一边打呵欠。他丝毫没留意到这边,很好。至于那几本重要的书么,其附近一圈有十多个人,大半是背对这些本书并且没有正对翊昕所站窗户的。

手里哧哧连响,三枚细小的冰棱打在背窗面书的三个学者后脖子窝。他们几乎没发出声响,脑袋软绵绵地搭在桌子上。抱歉了各位,迷糊上几分钟你们就可以清醒了。

还有几个面窗又面书的,轮到你们了!又是几支小小的冰棱悄然打过去,拨得他们胳臂肘旁摞着的资料都摊滑开,书页唰唰地翻开,甚至撞到了手里的笔杆或其他什么东西。

真邪门,有这么强的风么?都下意识地扭开脑袋,去收整凌乱了的文案。某位老者无意中斜了下眼,仿佛看到什么东西在前面飞快地晃了晃。是眼睛太疲劳看花了吗?揉揉眼,似乎没什么异常。不过,刚才书堆放的地方怎么汪着小片水啊?

他疑惑地左右看看,发现旁边也有人面露迷惑地到处打量。莫非是鬼魂?听说大前夜这里发生过凶杀呢。眼睛瞅着挂在窗棂上随风摇晃的木珠串,他机灵灵打个冷噤,这地方连人都那么难以应付,若真是厉鬼的话……

把书和冰绡蚕丝索一并收捡好,翊昕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夜渐深,空气里的血腥又似重了几分。这扰得翊昕很不舒服,想要做点什么疯狂的事发泄出血管里蠢蠢欲动的郁结才可以。

这里不能再呆了。去主楼吧,一定还能找到有价值的线索。

时间不算太晚,侍女们又不能外出走动,因此主楼几乎每个房间都亮着灯。贸然攀上去的话,很容易暴露行踪。

等到巡游的士兵刚刚走开,翊昕快步转到了楼房背面,隐身在树木阴影底下。玎玲,耳中听到串细碎隐约的铃声。抬起头从树叶遮掩中看上去,在二楼最边缘的阳台栏杆上,伏着个熟悉的身影。不大看得清她的神情,她是在等待中担忧吗?这么刻意地发出铃声。

弹指打支冰棱上去,掠得她额角碎发飘起。她似乎一直在发神,突来的冷风让她肩头抽了一下。随后,她将脑袋探得更低,看到了阴影中她等待的人。

娑眉妮做了个稍等的手势,退回到房间里。约莫过了五分钟她又出来,趴在栏杆上仔细又看了看,才指了指楼外成荫的树木。

翊昕会意,找了棵临近的树爬到三米多高的树杈上,再将冰绡蚕丝抛出去。娑眉妮本来准备着以自己的磬音铃带他的,见状接了蚕丝,手用力一带,让他借势跃上阳台,迅速将他迎进屋去。

结束了厨房打杂工作的楚薰也已回到了屋中。终于等到翊昕平安现身,两人稍松了口气。

楚薰脸上随即又现紧张,小嘴往外面努努,“长话短说,咱们外屋还住有两个侍女呢,临时把她们支开了。你现在……”

“我想先去见见濯汐。”

“这种时候?在蒂珞维王眼皮底下?”

“我只是想亲眼见她,不让她看到我都可以。”

“你知不知道……”

“去吧。”娑眉妮打断了楚薰。

楚薰眼睛瞪得又大又圆,象看个病人一样把娑眉妮瞄来瞄去。后者没理睬她,到阳台上很快打望了一眼,再把翊昕带出去。

“濯汐小姐的房间从这里数过去第四间。她的房间比较大,阳台上放着茶几、座椅、大花盆,和卧室还隔了厚厚的帘子,隐蔽性比较好。但你也得小心,蒂珞维王的房间和她离得很近,就在走廊斜对面。”

“嗯。”

“从楼顶上去。记住,楼下有两组四个守卫交叉环绕巡逻,你暗中观察下,估算好他们巡视的空档时间再上下。”

“嗯。”

按照娑眉妮的指点,几分钟之后,翊昕站到了濯汐卧室外的大阳台上。厚厚的帘子里透着光,断续发出声响,显然濯汐还没休息,有人陪伴着她。

交谈声有一搭没一搭地传出来。

“怎么老是不高兴的样子?怪我把你闷坏了?”

“没,没有。您叫人找给我消遣的那些书还挺不错。”

“在看哪一本?”

哗啦的翻书声。

“《朵梅崃圣女记》,还真巧。”

“陛下也在看这本书吗?”。

“算是吧,在看这一类的书。”

稍许安静了会儿,又响起雷霆钧的声音,“说说,书里都写的什么?”

“您不是也在看吗?”。

“我看的是很久以前的东西,更接近历史。你看的是现代人加工美化后的文艺作品。”

“是吗?不过我相信,真实的碧蔺纱圣女就和书里写的一样的好。刚刚看到碧蔺纱升任为地母神殿圣女,可惜不久之后和平美丽的朵梅崃陷入了动乱,受到战争和瘟疫的侵袭。”

“战争?交战双方都是什么人啊?”

“战争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挑起的。他们尚武嗜杀,到处扩充边界,在整个宸吉大陆烧起战火。可是他们没有想到,在小小的朵梅崃会遇到顽强抵抗。那个时候各路联军,甚至朵梅崃本地的正规军队都已经放弃抵抗,是伟大的碧蔺纱组织起民间力量抵住了侵略者的铁蹄。”

“看来你很崇拜碧蔺纱呢。”

“所有的人都崇拜她,尊敬她。”濯汐正翻到幅插画,说道:“您瞧,画上的碧蔺纱圣女身着铠甲,英姿飒爽又不失美丽端庄,一定令侵略者们自惭形秽了。”

“你今天梳着和碧蔺纱相象的头发呢。”

“前些天娑眉妮帮我梳的式样,后来其他姑娘也都这样给我梳了。”

“是吗?让我好好看看。……濯汐,你真美,比这画上的碧蔺纱美多了。”

火辣辣的赞美大概让她觉得了羞窘,她声音低了下去,“碧蔺纱的美哪是笔画得出,语言形容得出来的。”

“我从来都不信这些文人美化出来的结果,更不喜欢用美丽来形容舞刀弄枪的女孩子。我只信我亲眼看得到的美,象你这么温柔、可爱……”

椅子挪动、书本撂开落地以及呼吸陡然急促的声音让翊昕心里一沉,暗暗闭上眼睛。就这么咫尺之地,他只能听任心爱的人被欺凌。这是件多么可悲的事,英勇善战的瑟拉修王,此刻悬游在生死边缘,连自身都不能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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