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骊歌 第四章 征途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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褒城郊外,一户寻常人家的院落内,东墙边上植着一株亭亭玉立的杏树,满树的粉白花朵缀满枝梢,春风袭来,一树飞花随风起舞,越过篱墙飘落至田野陌间。

“吱呀”一声,树枝编成的简陋院门被推开,一个身穿粗麻布衫头梳双丫髻的小脑袋悄悄探了进来,四下里偷偷看了看,左右无人,便蹑手蹑脚进了院子。

“爹爹……,爹爹……”棘儿进门后轻轻地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登时大大呼出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里。

棘儿前一天早上去田间采兰草时,听得邻长要去褒城赶午市,便硬赖着跟了去,在午市上遇到兜售天麻的商贩,棘儿央求邻长用他家的皮子换了好些回来。邻长知道棘儿是个孝顺孩子,她娘亲已经卧病在床很多年了,手脚都不能动弹,天麻是治疗肢体麻木的好药材,邻长心疼她便都给了她。哪知这个孩子却不肯凭白无故拿药材,自己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从午市回来后便独自一人偷着进了南山猎兽。只是她身手一般,只猎到一只兔子一只雉鸡,远远不够换取天麻,无奈之下,便躲在树洞里等天黑后山里的獐子出来觅食,守了大半夜,在临近黎明破晓的时候终于涉猎到了一头雄獐子,欢欢喜喜拖了回去与邻长换回了那些珍贵的天麻。

只是,这一宿未归,大概要惹怒父亲了。

棘儿想不了那么多了,进屋先看了躺在席上熟睡的母亲,赶紧去后院拿了石锤将天麻捣碎,放入陶鬲中加水生了小火煨上,这才闲下来舒活舒活折腾了一夜的筋骨,走回前院,还是不见半个人影。

棘儿正奇怪父亲怎么这个时候不在家时,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便从天而降,毫无预兆地向她砸了下来。

“阿姊,阿姊!”原来是弟弟芥儿。

正在为家里漏雨的屋顶铺茅草的芥儿看到棘儿回来,一高兴脚下一滑就从屋顶跌跌撞撞地滚到了棘儿的脚下。

棘儿被弟弟吓了大跳,忙退两步才按下心神,瞪着眼睛生气地冲他唬道:“又爬高上低的,不是和你说过,这些活计都有我来干么,你好生照顾娘亲便是了。”

芥儿不好意思地模了模耳朵,笑道:“你回来就好了,爹爹昨天四处寻你到天黑,你去哪里了,害得我们好担心,爹爹回来定是要罚你跪石板的。”

棘儿装作满不在乎的拍拍胸膛,道:“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看阿姊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随后棘儿将背着的夹弓扔给芥儿,从身后拿出昨日猎的兔子和雉鸡,芥儿看到欢喜得又跳又叫,忙不迭地从棘儿手中抢过野味抱在怀里。

“阿姊,等我长大学了手艺,一定给你做这世上最好的角弓,又长又结实,比褒城中邑甲卫用的都好,到时候你天天给我猎兔子,好吧。”芥儿憨憨地向阿姊许下他心中宏大的梦想。

棘儿掐了一把芥儿敦实的脸,笑意盎然地说道:“当然好啊,阿姊就用芥儿做的角弓猎遍秦岭山中的大小野兽,回来换了贝币给芥儿娶婆姨,怎么样?”

“婆姨对我会比阿姊对我还好吗?”。芥儿不解地问。

“婆姨当然会对芥儿好了,会给你煮饭浆衣,还能生一院子的白女圭女圭呢!”棘儿继续逗弄少不更事的弟弟。

芥儿听了,欢欣地举着手中的野味蹦得老高。

“真是越大越不知羞了,芥儿这么小就教着娶婆姨,你这个丫头疯得一点阿姊的样子都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的院门被推开,父亲背着手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这一对胡闹的姐弟。

“爹爹!”棘儿仿佛一点都不记得一宿未归的事,欢呼雀跃地扑向父亲。

父亲蹲下抱住了女儿,模了模她被山林树杈刮得凌乱的丫髻,心疼地说道:“今早爹爹遇见邻长,他都说与爹爹听了,棘儿,难为你一片孝心,爹爹无能,对不住你们母子三人,让你受苦了。”

棘儿听了,立起身子直摆手摇头,“不不不,都怪女儿自作主张,爹爹不要生气,棘儿下次一定不敢了。”

父亲又是疼惜又是无奈地搂住女儿,轻叹了一口气,“你都满十三岁了,身子骨还是这样瘦削,模样还不及十一岁的弟弟显的年龄大些,爹爹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看到你及笄嫁人的那一天啊。”

棘儿听到父亲这样说,一时有些羞赧,登时扭过身子,别别扭扭地说道:“爹爹定是嫌我淘气不想要我了,可是棘儿刚还答应给芥儿娶婆姨呢,爹爹不要我,芥儿可舍不得我呢。”说着,便冲着立在一旁的芥儿挤挤眼睛。

芥儿立刻会意,忙替阿姊说道:“是啊是啊,芥儿不许阿姊嫁人,阿姊答应给芥儿猎了野兽换贝币娶婆姨呢,等芥儿娶了婆姨阿姊才能嫁人。”

父亲被这一对姐弟弄得哭笑不得,笑道:“那些个王公贵族和城里人家的男孩子要到二十岁才能行冠礼,行了礼便可成人娶亲,咱们乡野贫户不那么讲究,也得十八才能娶妻,若是等得芥儿娶妻再许棘儿出嫁,那棘儿可不就是二十出头的老姑娘了,到时候谁家敢要啊。”

芥儿一听,自己娶个婆姨要把阿姊拖到二十出头没人家要,这可严重了,赶忙改口:“那芥儿不要婆姨了,阿姊你还是赶紧嫁了吧,芥儿长大自己猎兔子换婆姨。”

棘儿听了,气得背过身不理芥儿了。

父亲看着这对自己心爱的孩子,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便拉着姐弟俩进屋坐下,郑重其事地对棘儿说:“棘儿,今早爹爹出门听邻长说,镐京王城里传来消息,不久要对太原那边的六济国开战了,褒公子此次负责运输粮草,正在招募随从军役,去年雪灾时咱们在秦岭猎兽时,曾受褒公子相助度过一劫,此次正是报恩的时候,虽说咱们在野之人不能服军役,可军中的杂役还是可以担当的,爹爹已经决定随军出征,家里只得留你和芥儿照顾母亲了,这一仗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也不知道爹爹此次出征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再见你们,所以,想替你做主先定下一门婚事,即使爹爹走个二三年不归,也好有个婆家肯帮衬着你;再不济,若是爹爹此去回不来了,你和芥儿也总有个依靠的人家,你看……”

“我不听,我不听!棘儿不许你去!”父亲的话音还未落,就被棘儿硬生生地打断了,她捂着耳朵跳起来,气急败坏地哭着说道。

父亲起身拉住棘儿,正要规劝,却被反手甩开,棘儿憋红着脸,气鼓鼓地说道:“爹爹,你已年过花甲,头发都花白了,怎么能忍受得了远征劳顿,况且军中早有五十不伍的规矩,报恩的事也应交由我和芥儿来完成,虽然我和芥儿都非你和娘亲所出,可我们一直都将你们看做亲生父母,棘儿也知爹爹是为我们着想,但是棘儿已经长大了。爹爹早年做箭翎买卖时练就的一身好箭法,棘儿早就学会使得,不比左右邻里那些小子们差,你看我昨夜还猎了一头獐子,我已经能保护自己了。我不仅能猎兽,还会饲养牛马、樵汲、炊事,况且棘儿年轻,干活麻利,处处都比爹爹强些,就算打了败仗也能比爹爹逃跑得快些,你说,褒公子是选你入伍还是选我!”

“你是女儿家,哪有出征打仗的道理。”父亲对女儿胡搅蛮缠的说法无可奈何。

“你不是说褒公子只是负责运送粮草么,我又不是去当兵,哪用得着打仗,还有芥儿,你看他虎头虎脑怎么看也不像个十一岁的小子,不当挑夫也能给褒公子当个家奴,我干活不行的话也能当个粗使丫头使唤,总好过你去出苦力!”不论如何,棘儿死活不依父亲出征。

父亲也自知以年迈之躯远赴征途不是什么良策,褒公子的救命大恩不能不报,可这一双儿女都还年幼,实在不忍让他们奔赴战场,刀剑无情,万一有个好歹,到那时他这把老骨头可真是该追悔莫及了,不如就将老命拼上,多少为褒公子略尽绵力,也可保一双儿女周全。

只是棘儿这个孩子,自小便宠溺她,性子执拗顽固,拿定的主意任谁也拿她没办法。

父亲伸出粗糙干裂的手掌摩挲过棘儿白女敕的面颊,女儿似乎确实长大了,那眉眼已经显露出可人的模样,一双琥珀般的眼睛犹如夜晚天上嵌坠的星星一般灼灼闪着光华,在这样一双眸子的注视下,多么无理的要求也让人不忍拒绝。

父亲怜惜地替女儿捋平紧皱的眉头,揪着棘儿尖瘦的脸蛋往上扯了扯,笑道:“一生气就抿个嘴,丑得日后嫁不出去了,乖,笑一笑。”

棘儿才不接招,躲过父亲的手继续紧紧盯着他,一句话也不答,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芥儿看到父亲和阿姊僵持在那里,走过来扯住父亲的衣袖,恳求道:“爹爹,就依了阿姊吧,芥儿和阿姊一起去,有芥儿保护阿姊呢,爹爹不要担心,我们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照应,也能早日回家和爹娘团聚。”

说着,便拉住棘儿齐齐给父亲跪了下来。

还不等父亲反驳,姐弟俩就深深地给父亲磕了三个头,之后便不肯起身了,任父亲怎么拉拽,姐弟俩如同商量好了一般纹丝不动,急得父亲连连跺脚。

折腾了好一阵子,父亲颓然叹了一口气,终于开口:“罢了,随你们去吧,姐弟俩相互照顾也能让爹爹安心一些。只一点,芥儿去了只许在粮草军中做粗活,不得碰兵刃,更不得逞匹夫之勇上阵杀敌;棘儿是女儿身,我会托付邻长多加关照,看能不能安排在军中后方救治伤兵,习得一些医术。你们俩都要记住,即使你们懂得射术,在军中也不可随意显露,若非逢遇杀身之祸,不能轻易示人,可懂得了?”

姐弟俩大喜过望,左右呼应着攀上了父亲的脖子,免不了父亲又是千叮咛万嘱咐。

十日后,院子里的杏花已经凋零殆尽,残留满地的落花残瓣,浅绿的芽叶钻出了枝梢,伸头昂首,似乎是为远行的两位少年饯别一般。

自家门口,杨柳依依,两名身穿藤甲的少年立于门下,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越发显得意气风发。

右边一位精明俊俏,左边一位憨厚敦实,正是棘儿姐弟。为了方便随军,棘儿换上男装,头发也由双丫髻变成了编辫盘顶扎住绾成了一般少年的模样,在她豆蔻年华方至的年岁,灿烂如花的容貌仿佛清澈见底的河水一般光彩照人,即使一身戎装,也难以掩盖她夺目的芳华。

父亲依旧絮絮叨叨叮嘱不休,母亲昨夜拉住两个孩子哭了大半宿,天明才刚刚合眼。

邻长领着征募的牛马队伍过来,招呼棘儿姐弟,转身对父亲说:“可都交代妥当了?”

父亲拱手一拜,说道:“姐弟俩就托付邻长照看了,还请邻长务必带着他们活着回来,老朽全家感激不尽。”说完,两眼一红,几欲落下泪来。

邻长拍拍父亲的肩膀,宽慰道:“老丈放心,只要我活着,就必不会让孩子们送死,自小看他们长大,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待到凯旋而归,自然会完好地送还于你。”

父亲噙着泪答应了。

棘儿姐弟二人便跟随邻长踏上了他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远征,加入了缓缓蜿蜒前行的队伍。慢慢地,便远离了父亲的视线。

棘儿回首,看见依旧不肯离去的父亲站在门前向这边眺望。

棘儿跳起来挥动着手臂,大声呼喊:“爹爹,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很快就回来了!”

隔得太远,父亲已经听不见她的话语,看见她挥手,也如她一般摆着手臂依依不舍,佝偻的身躯淹没在队伍行进扬起的滚滚尘土中,若隐若现,直至化成一抹烟尘,再也看不见了。

如此,棘儿不曾想到人生就此改变,命运便连同这样一场战争开始,转入了另一番天地。她只一心惦记着,为去年雪夜中那个救她们一家于生死边缘的少年偿还一点恩情,或许,还有那么一丝小儿女单纯的心思,她是想要再见到他的吧。

而滚滚红尘连同历史的车轮辗转向前,一个不经意间,将她带入皇权纷争的涡流中,路途杳渺,另一扇无法预知的命运之门徐徐向她打开,前程以阴晴不定的斑斓面容迎接她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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