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五岁的时候,她就抛弃了我们,那时我还太小,还未记事的年龄,如今过了二十二年,更加不记得她的模样了,不过,假如她出现在我面前,我肯定能认出她——就像凌越一样,姑姑在他十一岁的时候去世了,但是即使过了很多年,即使我们都老去,她们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一样认得出来。
她很漂亮,总是一头乌黑的长发,长发及腰,她有时简单的用皮筋随便扎起来,睡觉的时候那头长发便在床上铺开,柔和的灯光打在上面,像是静默的溪流,又像黑色的绸缎。爸爸很喜欢玩弄她的头发,总是用手轻轻的揉模她的发丝,这是我晚上起床的时候偷偷看见的——我从小就自己睡。而爸爸也只有在她睡着的时候才会抚模她的头发,因为白天的时候她总是面无表情,总是不让爸爸接近她。
我发现她不喜欢爸爸,或许还憎恨着爸爸,因为她从来没有对爸爸笑过。她不按时吃饭,爸爸好脾气的哄她,说很多我当时听不懂的话——不吃饭身体就不好,要是病倒了,他怎么办?她总是会反驳,用她婉转清脆的声音,“用不着你假好心,你若真的担心我,就应该放我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原来爸爸说的“他”并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一个男人。
她开始按时吃饭,不再寻死寻活,却也不曾对我笑过,只因为我姓阳光。有时我还会自嘲,我是喝着女乃水长大的,还是喝女乃粉长大的?我知道她因为爸爸也不喜欢我,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很多都是和爸爸一样的眼神。几年后,当我看到姑姑看凌越的眼神,我的心就一直疼着,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和姑姑看凌越的眼神完全不一样,她的眼里,都是后悔。她是不是后悔我姓阳光,后悔生下了我?
她的声音很好听,说话都像是黄莺鸟在唱歌,就像清澈的溪流穿过干涸的心房,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不过她很少说话,很少和爸爸说话,经常是爸爸和她说了一大堆,她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不过爸爸还是很喜欢和她说话,像是永远有着说不完的话那样,在她身旁说这说那,神采飞扬,尽管她的沉默有时让爸爸的眼神会黯淡。
那是我记忆中爸爸兴高采烈的几年,爸爸总是一脸的开心,在她面前。很多次她熟睡后,我都能偷偷看见爸爸坐在床沿,默默的看着她,一脸的落寞。在她走后,爸爸就很少说话,也很少笑了,那种神采飞扬更是不知道丢到了哪个角落了。
爸爸不在的时候,她会拿出吉他,轻轻的摩擦琴弦,然后轻声吟唱,我已经不记得她唱的是什么歌了,但是歌曲的基调大多是悲伤的,因为她总是深陷在歌曲里,她闭着眼睛,眉头都蹙紧了,那张女圭女圭脸上也是悲伤的神情。但她也有唱过开心的歌,她的眉眼在笑,她的嘴角在笑,甚至她的长发也在风中飘扬,就像她的心情一样,她或许想到了她和那个男子的快乐事情吧。
我总是假装在睡觉,听着她唱歌,时不时偷偷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看她的表情。有时候我会感叹,是不是因为小时候经常听她唱歌,所以我长大以后唱歌也很好听,我也学会了弹吉他,当然,那吉他是她留下来的。
估计那天她走得很急,留下了吉他,也留下了我和爸爸。所以我会说——若不是为了生计,我一辈子也不想碰吉他。要知道,每次弹吉他,她的身影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她还能画得一手好画,如今看来她是个琴棋书画都精通的女子,怪不得爸爸那么喜欢她。不唱歌的时候,她就支起画板,灵活的调颜色,但是她总是在画板前沉默很久很久,才用力在画板上画下第一笔——这也是我假装睡觉的时候看到的。
她总是画一个男人,同一个男人,有时候作完一副完整的画,有时候只画了轮廓,我便听到了她的哭声,她是背对着我的,所以我看不到她脸上的眼泪,但是我能听到她时而隐隐啜泣,时而嚎啕大哭,我能看到她耸动的柔弱肩膀,我能看到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画出那眼、那鼻、那唇。
或许,她也是很痛苦,她多么想离开这里,她是多么想他。
她没有留下一副画,因为每次她都把画撕掉,撕得七零八碎。很多年以后,为了不让爸爸看到我——他看到我,就会想起她,我总是背着画板跑出去。我也像她一样,在画板面前一站就是很久,就是落不下笔。当我狠下心落下第一笔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像是被刀子狠狠划了一刀,疼得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我也像她一样流着泪作完了画,然后再把画撕掉,不过,我画的是她。
或许,我也是很痛苦的,我多么痛恨她离开,我又是多么想她。
我为什么会学画画?我只记得我让爸爸买画笔和颜料的时候,自从她走后爸爸对我亘古不变的脸上有着一丝动容,良久没有说一句话,却还是点头同意了。这种表情后来再一次出现,是在我拿出她没有带走的吉他,在家里偷偷弹的时候。我太想她了,总是在梦里看到她,梦见她又大又圆的眼睛,梦见她弹着吉他,轻轻地歌唱。当我弹吉他的时候,那弦就像是鞭子一样打在我的心口,生疼生疼得我又流泪了,爸爸看着流泪的我,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不过,习惯了就好。我后来画画的时候已经不会哭了,我后来弹吉他唱歌的时候也不会哭了,顶多心里难受,顶多心口疼,那疼就像是蚂蚁在一口一口的嗤噬我的肉,隐隐的,却一直疼,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不会再感到疼。
到后来,她有些麻木了。爸爸抚模她的脸,触模她的发丝,她都毫无反应,面无表情。我总是睁着眼睛盯着她,或许那时我就预感她要离开,所以目光总是寸步不离她,像是要把她生生记下来——或许就是因为当时我这样,所以我才会对五岁之前的她印象那么深刻,怎么也抹不掉。
她有逃跑过,不过都没有成功,当然除了最后那一次。她从不出门,因为我们都被锁在家里,所以她从未带我出去玩耍过。当时我小小的脑袋根本想不出这是为什么,直到爸爸在医院里说——是他强行把她抢过来,我心里才明白为何爸爸总是锁着她,原来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
她从来没有主动抱过我,只有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才哄哄我,所以五岁之前我很爱哭,我喜欢她的怀抱,暖暖的,香香的。她不熟练的抱着我,哼着好听的曲调,轻轻拍着我的背,说——夏夏,不哭了,不哭了。这便是她经常对我说的话,除了这句话,她像对爸爸一样,很少和我说话。
我喜欢她说这话时的脸,不再是面无表情,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在对我笑,经常我就哭得更欢了,有时分寸没有把握好,把她惹恼了,她就把我丢在一旁不理我,小小的我也知道她生气了,呜呜的便不哭了。我冲着她笑,让我上翘的嘴角咧开,可是她像对爸爸一样,不怎么理我。
她有时看我的表情很痛苦,眉头都皱在一起。是不是她觉得我长得像她?如果我长得像爸爸,可能她更加不会多看我一眼吧,可惜我不会长得像爸爸。长大后,我更像她了,不仅长得像——我也是女圭女圭脸,又大又圆的眼睛,上翘的嘴角,我也曾有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我的声音越发像她,从小我的声音就极其好听,和她的一样。但我和爸爸一样都不喜欢经常听到这个声音,所以我很少说话。我还和她一样,我画画也很好,我唱歌也很好,只不过爸爸并没有听过我唱歌,我怕他听到我的歌声,我怕他眼里的那一丝动容,我怕他欲言又止,我怕他总是盯着我良久又沉默转身。
我知道我长得像她,所以我经常不在家,因为看到我,爸爸会很伤心。我一直舍不得剪掉长发,直到五年前,我剪了头发,理发师一刀一刀的在我头上飞舞,掉落的碎发就像我的心一样,我的心也彻底没有了,消失在五年前。我的声音也变了,爸爸醒来后听到我的声音,没有吓一跳,只是皱了皱眉头,最后说道——何必呢。当时我的眼泪都快止不住了,猛的就跑出了病房。等我平静之后,我只是对爸爸说了一句——我很讨厌以前的声音。
爸爸那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情绪,轻轻的说了一句——我也很讨厌那个声音。说完之后,爸爸就几年不变的不怎么理我,一年也不和我说几句话,我去疗养院看他,他也把头歪向一旁不看我。我有时会苦笑,爸爸啊,总不能再让我去毁容吧。可是,即便我完完全全变了一个样,爸爸依旧不会和我多说几句话,依旧不会多看我几眼,只因为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她的血,他不是嫌弃我,而是多么害怕看到我。即使二十二年没有见过她,爸爸还是清楚的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她在爸爸的心里。
我自小就话少,因为学牙牙语的时候,她也不怎么和我说话。我咿呀咿呀的叫唤,她也只是慢慢的回过头来,长长的头发随着摆动,画出优雅的弧线,她用漂亮的眼睛瞟我一眼,有时愣上几秒,但最终还是回过头去,依旧望着窗外。我不记得我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了,但肯定不是“妈妈”,因为她从来没有教过我这个词。
但是我还是会叫“妈妈”了,爸爸教我的。可是她不允许我叫她“妈妈”,记得第一次叫她“妈妈”,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闪了闪,好几秒后才淡淡的命令我——不能这样叫她。我问她为什么,她却不理我。我便跑去问爸爸,爸爸蹲在我面前,捏着我的脸的手马上就僵住了,也是过了好几秒才淡淡的说道——她是你妈妈。我记得那晚他们好像吵架了,因为说的话有些大声,把我都吓哭了。
而她只是听着爸爸左说右说,冷不防说的几句话就呛得爸爸满脸通红,我已经不记得他们到底说了什么了,只记得两句。爸爸说,她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能这样?而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知道她回了一句,她宁愿没有生过我。
这辈子我就记住了这句话了。她后悔,她宁愿没有我。从那以后,我不怎么哭也不怎么闹了,小小的我便知道她不喜欢我,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喜欢我,除非我不姓阳光。但是五年前,爸爸躺在医院里,我对他说过,我一辈子都是阳光家的人,谁也改变不了。
没有了她,我会陪着爸爸,一直陪着,所以我拼了命把爸爸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我威胁爸爸,如果他不能睁开眼睛,我就死在他面前。所以爸爸醒过来了,却更不喜欢看到我。我却笑了,那一刻我明白,原来爸爸还是喜欢我的,还是在乎我的。原来他也怕我离开,原来他也怕他的世界里没有我。那是我很久很久以来第一次开怀大笑,我笑得肺都疼了,我笑得心都痛了,我笑得眼泪都止不住了。
如今,我又一次威胁爸爸,爸爸还是醒过来了。我真的很怕还有下一次,我怕我的威胁没有作用了,我始终不是那个女人,我始终不能代替她,尽管我们长得一样。我真的很伤心,为何过了二十二年,又经历了五年前的事情,爸爸还是那么执拧,爸爸为何还是那么爱着她,甚至都不愿意再活下去了。可是她还活着啊,她还好好的活着,爸爸都还没有见到她,怎么能离开呢?
她走的悄无声息,我醒来后看到家里空无一人,觉得好奇怪。我跑到她的卧室,没有看见她。我跑到她经常坐着的窗边,也像她那样坐着,出神的望着窗外。等到爸爸回来,我看到爸爸脸上的痛苦,我看到爸爸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过了一天才回来。他的头发都乱了,他的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的嘴唇发白,他轻轻捏着我的脸,再揉揉我的头发,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没法忘记的话——她走了。她走了,没有带走一草一木,衣服也留着,吉他也留着,画架也留着。但是她带走了爸爸的心,她带走了我的生命,我行尸走肉的生活便从那时开始。
爸爸把属于她的一切都封锁了,衣服、相片、画架、吉他,她用过的水杯,她盖过的被子,她的梳子,都藏得好好的或是丢掉了,家里再也不再出现有关她的东西。直到我偷偷拿出了吉他。我甚至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真是件搞笑的事情,爸爸总是称呼她“宝贝”,自从她走后,这座房子里除了爸爸和我,再也找不到她的一丝气息。爸爸从来不提起她,记得我上学时,要填家长的名字,我看到爸爸在那张表上盯了很久,笔尖始终没有落下,只写了他的名字。我问他,为何不写上妈妈的名字,爸爸说——她走了。
她走了,就像徐志摩的诗描述的那样——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从此,我不再问她叫什么名字,我不再提起她,就像生命中从来没有这个人一样。小时候我以为她会偷偷回来看我,多么幼稚的想法啊。我不愿承认她不喜欢我,所以不想承认她不会回来看我。爸爸找了她那么多年,都没有她的一丁点消息,不然爸爸早就去把她拉回来了。长大以后,我知道了,她不在c城,她远走高飞了,和那个男人。
我总爱坐在窗前,出神的望着窗外,我总是会想,以前她坐在窗前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我会想起她看着看着就默默的流泪,我坐在窗前也会默默的流泪,因为我从未在窗前看到她的身影,她纤细高挑的身影,她长长的头发在空中飘扬。她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总是想要抓住她,可是她会对我一笑,而后转身就不见了。很多次,我就这样醒来,发现脸颊上都是泪,原来梦里我也会哭,我也会痛。我总是安慰自己,梦是相反的,总有一天她不会再转身,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可是爸爸都愿意死也不想等了,可能是我们再也等不到她回来了吧。
我的所有资料里都没有她的名字,我是一个没有妈妈的人。不知道我们能否再相见,我有时还做白日梦,我会想,她见到我的时候会是怎样的表情,看到和她一样的我,听到我变得沙哑的声音,她会是怎样的反应?这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爸爸要是再见到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一直在找她,虽然他从来不说,他不想再见到她,又是那么想见到她,多么矛盾啊。那我见到她会是怎样的反应?我不知道。
daladaladaladaladaladaladala我是小番外分割线(2)daladaladaladaladaladala
阳光夏(哀怨):数数,没有必要把我写得这么悲惨吧,妈不要,爸不疼的。
数数(擦汗):呃,苦尽甘来,你有男人爱……
阳光夏(藐视):是不是后面还有很狗血的剧情?
数数(奸笑):为你的命运祈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