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低头疾走，面沉如水。
其实，还是难免伤心的。毕竟是自己最亲近的一个徒弟。从来没有像大多数师父一样，真的把他当徒弟使唤。一切的交往都是发乎真情，顺乎自然的。一直以来，自己几乎没用任何的教条约束过他，更没有拿尊师重道、报答师恩之类话来压制过他。喜欢，就留；不喜欢，就走。如此而已。然而他竟真的没有跟上来。
“难道真是我错了么？”玄奘自问，又不好回去再找他，只是心中郁郁，好似一团黑云压着。
只有八戒在旁一直絮絮叨叨：“师父，其实猴哥对你很好的……我觉得他就跟个风筝似的，虽然在你手里有根线，可你从来不使，他也就随心所欲地飞惯了，你这突然一紧绳，他不就掉下来了么……”
玄奘不作声。
过了一会儿，八戒又道：“师父，其实你刚才说的话也有点过分了……猴哥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你直接一句话摔他脸上，叫他怎么接啊……”
玄奘依然沉默。
“师父……”
玄奘少见地失去耐心了：“又怎么了？！”
八戒嗫嚅道：“那个……其实，我们走错方向了……”
玄奘抬头，目光一转，果然，夕阳在左边。
玄奘哭笑不得，抬脚往左迈，横在眼前的却是流沙河。
“难道一定要过这条河么？”玄奘心想，“听说这里根本没有船只能摆渡过去，那怎么办呢？”
小白龙心领神会：“不要担心，小杀有办法的。”
沙僧闻言，把颈中的“项链”取下，往河里一抛，顿时变作一条九节骷髅船。玄奘登船远望，前方渺渺茫茫，金水无边，低头一看，九节骷髅相连，默默无语，仿佛隐忍了无限的愁怨。
“唉！”玄奘向骷髅叹道，“当初你们枉死流沙河，今日以身摆渡取经人，愿我等幸不辱命，将来诸位亦有无量功德！”
跟着飞在上空的小白龙笑道：“我以前都没注意，原来你真是个和尚呢！”
玄奘笑笑：“可不真是个和尚么。这么明显的事实你都没发现？”
八戒也没登船，只飞在船尾护驾，闻言伸了伸舌头：“师父，我早就发现你是个和尚啦，但和尚也是人，也要吃东西的……”说完，肚子咕噜响应了一声。
小白龙一听，也嚷嚷着饿了。
玄奘站在船头笑道：“你们都饿了呀，悟空呢，你饿不饿？”
四周空气一滞。玄奘才意识到自己错了，马上改过来：“哦，悟净，你怎么样？”
沙僧一时没有回话。玄奘回头看了看：“悟净呢？”
小白龙笑道：“在你脚底下呢。你以为这些骷髅自己会跑的呀，是小杀附在了上面，用法力催动的。”
这时骷髅说话了：“我不是要修苦行吗，所以不用吃了。你们也别和我说话了，我决定要禁食、禁欲、禁言。”
小白龙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你要作死吗？！”
八戒不屑一顾：“切……我们都别理他，看他能撑多久。”
玄奘还是未置可否：“好吧，一切由你自己来体会。觉得不妥的时候可以改变一下。”
骷髅船速度飞快，不一会儿就到了。玄奘弃船登岸，不由地感慨道：“由此岸到彼岸，多少人梦寐以求，却终不能得啊！”
沙僧上岸，收了项链，方欲戴上，玄奘道：“悟净，你既已出家，再戴着这个不太合适呢，不如将它换成念珠吧。”
沙僧把手中的项链轻轻模了一下，然后一把投入水中。
小白龙捡了九颗圆圆的黑色沙粒，偷偷拔根龙须串起来，吹口气变作一串念珠，交给沙僧：“戴上这个，记住，别太苦自己。”
沙僧默默接过戴上。
八戒看着沙僧笑道：“嗯，这样一看，果然‘清新’了很多。”
小白龙瞪了八戒一眼。
玄奘道：“前面不知道有没有人家，能不能找到吃的，八戒，你去看看吧。”
八戒一听“吃的”，来劲儿了：“好，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说完，纵身望空一跳，庞大的身躯一闪就不见了。
小白龙苦笑道：“这些年我们在流沙河为妖，祸害一方，附近的人家早搬走了。我们在流沙河洞府也从不存食物，饿了就杀条鱼之类的来吃，这会儿又不能杀了……”
“没关系的，八戒会驾云，只要不太远，总能找到吃的。”玄奘淡定地道。
小白龙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要不，我回去看看那猴子还在不？”
玄奘脸色一黑：“不用了。要跟来他早来了。他要不想跟来，也早走了。你上哪儿找去？”
※※※
这回玄奘估计错了。其实悟空还在那。既没跟上去，也没走。
悟空从来不知道离开玄奘自己会这么孤独，又这么迷茫。
当初压在菩提山下的时候，猜到他死了，自己当时的状况也跟死差不多，所以那十八年倒也浑浑噩噩地过来了。现在在自由的状态下，忽然离开了这个唯一的、以前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依靠，自己反而格外地无所适从。
往日熟悉的天空变得特别空旷，欢快的流水声渐凉，沙里忙碌的小虫子爬来爬去，却忙碌得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日月星辰的运行和万物的生灭都毫无意义。过往那数百年的爱恋也变得奇怪而可笑，根本无人在意，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没认识他之前，自己不是照样过得挺好？凭什么认识他之后，就要失去自由和平静，全身心都围着他转？
悟空的双脚陷在沙里，头脑陷在了爱与意义的沼泽里。
可是左脚想走，眼睛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右脚想走，心却怕他万一回来找不到自己。
终于还是待在原地，看着自己渐渐拉长的影子发呆。
……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龙公主微笑着现身。
悟空诧异地抬起头：“你怎么在这里？”
龙公主眯起眼睛看着远方：“来送他一程。”
“你也够痴心的，呵呵。”悟空轻轻地笑了，“来了都不敢现身。”
龙公主道：“我怕我一现身，就会哭哭啼啼，给他留下不美的印象。即使是最后一面，也希望他记忆中的我，是个美而且好的女孩。”
悟空不解：“他那样对你，值得你这么付出么？”
龙公主道：“我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只知道我喜不喜欢。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有兴趣问值不值得的。”
悟空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的对。我喜欢他是我的事，他喜不喜欢我是他的事。他可以无动于衷，但总不能禁止我喜欢他吧，哈哈。”
龙公主也跟着笑了一下：“嗯，就是的。快去吧。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我请求你，顺便也照顾好我喜欢的人。”
※※※
天渐渐地黑了，八戒还没有回来。小白龙也出去找他了，只有沙僧像个黑色的影子，沉默地罩着一片沙地。
玄奘什么也没吃，只是躺在天幕下望星空。一片昏黄的圆月隔着云层，忧伤而懵懂地照着人寰，仿佛不理解这人间世事都是怎么回事，却心中恻然。
四周一片寂静。流沙河的水载着时间悄悄流逝。玄奘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梦中见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背影，慢慢转过身来，却悲伤地望着自己。玄奘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要迎上去拥抱他，走了两步，却发现如来的脸忽然又变成了一张流泪的猴子脸。玄奘大惊，出了一身冷汗，瞬间醒了，只是暂时没有睁眼。
玄奘心里很纳闷：以前打坐多久都不会睡着的，即使入定了，心中也是明白的，刚才这个梦是怎么回事？
忽然感觉脸上有一大颗水滴砸下。
玄奘眉头一皱，伸手一模，果然脸上湿乎乎的。露水没有这么大的，难道是下雨了？可为什么只有一滴，还是温热的？
玄奘迅速翻身坐起来，四下望望，口中迟疑地轻轻叫了一声：“悟空？”
没有人回答。
悟空此刻正拼命地在流沙河下游洗脸。刚才的一幕在他脑海中不断回放，让他忍不住想抽自己一巴掌。
本来是隐了身去找玄奘的，后来看到玄奘似乎睡着了，就悄悄凑了上去。黯淡的月光下，玄奘睡梦中的脸显得很模糊，但眉头明显蹙起，看来这个睡梦并不恬静。悟空看着这张亲爱又无情的脸，不由得悲从中来，瞬间现了原形，泪水也渐渐蓄满了眼眶。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于是悟空忍了又忍，仰头望天，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可是这样一来，好多泪水流进鼻腔，变成了鼻涕。不一会儿，丰沛的鼻涕终于还是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不幸地滴到了玄奘脸上……
夜里不辨涕泪，无辜的玄奘只是拿袖子随意地擦了擦。忽然看见远方的天空有一小点正在渐渐放大，原来是小白龙和八戒联袂飞回了。
八戒的衣衫有些不整，好在怀里抱着一堆美味佳肴。
八戒笑嘻嘻地把食物捧给玄奘：“师父，饿了吧，快吃吧，很抱歉来晚了。”
小白龙也拿了点吃的靠近恰似活死人的沙僧：“小杀，吃点东西吧？”
“……”
小白龙又问了句：“小杀，你在做什么呢？”
沙僧翻了翻眼皮，用手指在沙面上划拉了几下，然后转身继续打坐。
小白龙凑上去一看，原来是两个字：“发霉。”
……
玄奘夹了口菜放到嘴里，一边问道：“你们两个怎么耽搁这么长时间？”正说着，玄奘忽然停止了咀嚼，左手指着自己的嘴，满脸狐疑地看向八戒和小白龙：“这……这是怎么回事？”
八戒委屈得两只耳朵都耷拉了下来：“师父，你别怪我。现在整个信爱国已经买不到一颗盐了！”
小白龙补充道：“从这里往西就是信爱国了，从信爱国往西南走二百多里，翻过一座小山，经过一个咸水湖，再往西七百里，渡过一条界河，便是屈支国。屈支国本来盛产名马，但最近国王勾结突厥人屠杀自己国内大龙池一带的‘龙人’，结果不知是死尸过多，处理不当，还是因果报应，现在国内所有的马突然出现了大瘟疫。相邻的信爱国人听说以后，便疯狂抢购国内的食盐，导致正常用盐的人家无盐可买。”
“等等，”玄奘迷惑地问道：“屈支国王为什么要勾结突厥人杀自己的子民？屈支国的马得了瘟疫，信爱国的人又为什么要抢购食盐？”
“唉，我也不知道那屈支国王到底哪根神经搭错了呀！还有抢盐的事由，我也问过信爱国的人，你猜他们说什么？”八戒笑得比哭还难看，“他们说最近有传言说屈支国的马儿会从两国之间的界河中饮水，这可能会最终影响到他们咸水湖的水质，所以要趁食盐被污染之前先抢购到下半辈子够用的量！”
“何止下半辈子啊，我看有的人连下辈子的盐都买够了！”小白龙笑道。
玄奘仍然不解：“得瘟疫的马儿顶多污染到界河的水，界河离咸水湖还有七百里呢，信爱国的人竟然会相信这么离谱的传言？”
“可不就是信了嘛！”八戒一甩袖子，破碎之处立刻显露了出来，“师父你看，我今天化缘的时候和主人家说，不要相信谣言，还给他们讲那个《卡拉玛经》，结果，主人家不但不信我，还把我给赶了出来！我又到街上去买吃的，有个人忽然指着前面一个拿袋子的喊道：‘那人袋子里有盐！’听到的人就忽拉追了上去，最后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谁袋子里有盐了，只是大家乱挤，踩死了好几个人，这不，连我的袖子都被扯破了！”
小白龙道：“确实如此。我去得晚点，等我找到他，两人一起到饭馆、酒馆、小摊上买菜的时候，也都没有盐了！没奈何，先买了点带回来，你先凑合着吃点吧。”
玄奘努力咽下几口没盐的饭菜，嘴里快要淡出鸟来。
玄奘面色凝重地道：“人言确实可畏呀。看来，明天我们一定要去找他们的国王好好谈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