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悟空再也睡不着了。这夜好像格外漫长，四周汩汩的流水声显得越发响亮起来。魔王的话悟空是不太相信的，什么把王位传给他，什么玄奘在利用他啦，肯定都是骗人的鬼话。可他们手中都有一样的印记，这又实在让人不安。悟空倒不怕成为魔王，但他怕被玄奘讨厌。“小玄子那样的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一个魔王的。”悟空这样想着，暗自下定决心，要用事实来推翻这个不祥的预言。然而真正刺痛着悟空的，还是如来的话。那人脸上的微笑，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慈悲的，但在悟空看来，绝对是对他的嘲讽。“别人都认为我本领高强，可他却说我会的这些连佛法的皮毛都算不上，这也太过分了！”悟空气愤地想，“他一定是故意贬低我的！”悟空没有发觉，自己会这么生气，恰恰是因为他有些怀疑：如来说的是对的。
悟空忽然又想起玄奘临走时说的话来，心道：“修心便修心，要我小心什么？”悟空一时想不出玄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也不去管它，只是暗暗思考如何才能像在如来面前夸口的一样自学成才，让如来俯首称臣，让玄奘眼冒桃心。
第二天早上，过多的心事让悟空起得迟了些。意外的是，一向喜欢早起叫人的玄奘这会儿也没起来，倒是八戒和小白龙眼巴巴地对着一桌饭菜等得心焦。只有沙僧依旧不急不躁地修他的苦行，彻夜不睡修“不倒单”不说，白天也只是等到中午才吃饭。这会儿饭菜香味扑鼻，沙僧却还在墙角面壁打坐，谁也不理。
悟空一看饭菜挺丰盛：两大盆羊肉，一大堆干果、各种面饼和女乃酪，去掉八戒将要消灭的那一半，剩下的一半也足够他们几个吃的了。悟空笑问道：“怎么今天的饭食这么丰盛，正好我也饿透了，咱们别等小玄子了，把他那份留出来便是。”“关键是师父不会生气，他不是那种穷讲究的人。”八戒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先抓起一把羊肉就往嘴里填。小白龙笑道：“他要是知道你又回去找曲文泰要吃的了，估计又要赏你栗凿了。”“哦，屈支国穷成这样，谁还会施舍斋饭给我们？我不从信爱国王宫搬运点过来，大家早就饿死了！”八戒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
悟空尝了一口葡萄干道：“嗯，我喜欢这个。”又吃了几口饭菜，评价道：“味道似乎没有八戒做的好。”八戒面露喜色。悟空又道：“听说东土的和尚都吃素，这里的和尚倒不忌荤。”八戒道：“这里以肉食为主，倘若也要忌荤，和尚恐怕要绝种了。”“哈哈……”，众人一齐笑了起来。小白龙看看在墙角岿然不动的沙僧，忽然接口道：“就是，修佛修道，还是性命要紧。人都死了，还修个什么行？像小杀那样修得骨瘦如柴，人越来越难看不说，就是被妖精抓了去，恐怕都懒得吃上一口，怕硌牙。我敢打赌，他现在风一吹就会倒，更别提让他保护别人了！”八戒使劲朝小白龙使眼色，对方只装作没看见。
悟空停止吃饭，有点紧张地看看沙僧，只见他瘦小的身子微微颤抖了两下，忽然就不见了。八戒起身要去找找，被小白龙按住了：“修苦行，修苦行，不过是个应景的话儿罢了，他倒修上瘾来了！凭他那固执的个性，不给他两句重话，他就不知道改！别理他，让他自己好好琢磨去。”
悟空到底还是拿了块瓜干出来了，只见黑水河已经变清了很多，岸边的尸骨也少了，沙僧就拄着木棍坐在一堆尸骨旁边。“坐这儿？也不嫌臭！”沙僧没吭声。悟空往他手里塞了块瓜干，劝慰道：“你别看小白说得难听，其实他的目的就是想让你多吃点。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他误会了一件事”，沙僧慢慢开口道，“他一直认为我修苦行是为了和他赌气。其实不是。”沙僧指指身旁的尸骨：“我并不是一个好人。从前，在流沙河为妖的时候，劫财劫色、逼死人命的事情我们都干过不少，只是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世界就是不公平，就是弱肉强食，因此凡事只图一时快意，对别人的痛苦根本不放在心上。在我心里，只要小白一个人爱我，一个人安好便足够了，哪管他河水泛滥，昆仑山崩。”悟空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如果说我现在倾向于行善的话，那也是因为我在乎小玄子的看法。”沙僧苦笑一下，说道：“当我发现小白一夜之间变了心的时候，对我打击真的挺大。我们之前的生活，他用‘发霉’这个词来形容，真是非常恰当。可我再怎么‘发霉’，我对他的心始终是鲜活的，那时候爱情是我最后的精神支柱。可他竟说他不愿再过那种生活，他爱上了别人的‘清新’。”沙僧的脸因为痛苦和过度瘦削而皱起，嘴角出现了一条浅浅的法令纹。这条临时出现的皱纹让悟空清晰地感受到了沙僧心中的痛苦。“后来我想，我们当初是不是真的错了？他因为否定过去，便连过去的恋人一同否定掉了，我该怎么办？”沙僧也不看悟空，只是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尸骨。
悟空颇受震动，回想起自己的过去，感慨道：“如果说你不是好人，那我过去就是一个大坏蛋。被我打死、折磨死的猴子也不知有多少，他们个个恨我入骨。后来因为抢夺金箍棒，我还杀了一个阿修罗，又因为中了毒，杀掉了阿修罗王，引起四海瘟疫，多少生灵枉死，这还不算，我又杀了阿修罗女来治毒，引起天界围剿，又杀了成千上万的天兵天将。前几天神志不清的时候，听说还杀了金花王和众多突厥兵，甚至屈支国人。我犯的罪要是认真追究起来，只怕一直要住在无间地狱了。”沙僧听了反而微笑起来，点头道：“嗯，没错，的确还是你更恶一些。”“所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既然已经发生了，我们也没办法再重来一次，只能在今后多加注意，不要再犯了，就像小玄子说的：‘修心’。如果能取经成功，可以功过相抵，我就心满意足了！”沙僧笑道：“我还是先主动受点苦，消消业吧，免得到了西天，如来再说我的功小于过，要把我先关进地狱去炼几天。”悟空也笑道：“估计你不是怕那个，你是怕到时候小白还是嫌你身上有‘霉味儿’，不肯亲你吧？”沙僧一棍子扫过去：“你这只臭猴子，不说你自己不爱洗澡，身上整天臭烘烘，倒笑话我有‘霉味儿’！”
悟空轻灵一跳，躲过沙僧的棍子，忽然神秘兮兮地凑上前道：“告诉你哦，我昨天夜里向小玄子表白了！他好像并没有拒绝我！”“切，我昨晚没睡觉，见他去你房里好几次，我猜他不是想杀了你，就是想把你当成如来给奸了。你还傻乎乎地向他表白呢！”悟空一怔，没想到八戒和小白龙突然冒了出来，八戒还满脸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小沙你问师父那句话是这个意思！”小白龙则笑道：“表白？我怎么觉得你一直都在向小玄子表白啊？情人节那天夜里在屋顶上乱叫扰民的不就是你吗？你那点小心思谁不知道，就你，还用表白？”悟空脸上一黯。沙僧有些不忍，又安慰道：“说不定这次你的表白比较新颖，他有点动心了呢？”悟空立即眉开眼笑，抚着沙僧的肩膀深情叫道：“兄弟……”沙僧赶紧后退一步：“别……别这样，我最受不了别人对我感激涕零。”
悟空背后忽然响起玄奘的声音：“你说让我‘看见你’，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我有什么好拒绝的？”悟空道：“你真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认识你这么久，你从来都没有正视过我对你的感情，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把这一切当作小孩子的胡闹罢了，根本没放在心上，我说的是不是？”玄奘道：“并不是我不肯‘看见’你，不敢正视你的感情，而是你对我的感情只是由于……确实只是……小孩子的胡闹罢了。”玄奘的吞吞吐吐让悟空大为光火。“看来你真的有事瞒着我。不过，不管是什么事，怀疑我对你的感情是绝对错误的。我还不知道自己的心吗？”。玄奘道：“也许你真的不知道。就算你是一百个真心，我都看到了，那也改变不了什么。我的心不在这里，你知道的。”悟空看着玄奘思忖了一会儿道：“你认识他那么久了，不可能马上改变心意，我有耐心等。虽然我现在还有很多方面比不上如来，但我有的是时间，我会好好学，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见我就像看见太阳，什么月亮、星星全部消失！”玄奘苦笑着摇头道：“无论如何，你想好好学习是对的，我早说过你要开始修心了。不过，还是先吃饭去吧。”
悟空点头，忽然问道：“怎么今天你起得比大家都晚了？”玄奘指指自己眼下的一抹淡黑：“后半夜一直在想今天该怎么整你，所以到天快亮的时候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