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李代桃僵
燕惟娉袅袅娜娜地从内室走出来,低眉顺眼地往父亲身前一站,玉白的纤手相叠在身前,柔柔地向父亲福了一礼,莺声呖呖地道:“娉儿见过父亲。”
燕夯没做声,一双秀美的眼睛挑剔地打量着女儿。
女儿小巧的脸上未曾上妆,只在白玉般的额头上贴了片小小的牡丹花翠钿。偏偏唇不脂而朱,面无粉而艳。平时梳的垂髫已经挽成了妇人的高髻,乌黑的髻上用雀蓝宝钿梳簪着朵玉版白的牡丹;如蝉翼的两鬓上各插着三只蓝宝石缠金丝叶的花簪。看着华富而美艳。
父亲没发话,惟娉便也不起身,维持着福礼的姿势,端庄而柔顺。那双妩媚流波的凤目却在卷翘浓密的长睫毛下向门口溜了一眼,随即,一丝失望的神情漫上了明亮的眸子。
燕夯命令道:“走两步看看。”
惟娉觉得这口气像农人买牲口时检验品质时的要求……随即想到,其实也差不多。
她心里厌恶,表面上还面带微笑,依着父亲的话走了几步。
石榴红抺胸裙系得很低,女敕白饱满的酥胸若隐若现;腰间被绣缠枝莲的葱白宽腰带束着,越显出那纤纤一握的腰来;外罩着浅橙绣白梅的拖地披袍。行动间裙动袍轻,镶珠嵌玉的高头锦履在裙下只露出一个小巧的尖,随着那姗姗细步,若隐若现;明亮的赭色软罗披帛轻轻拂动,飘飘若仙。
当真身姿如柔柳,举动风流。
燕夯像对自己的货品感到满意的生意人,面露得色地地点点头。忽而又悦地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叫父皇!”
他说着,一手端平了腰间九龙戏海的玉带,一手握住了借来的宝剑,五官精致的脸上摆出威严的神情。
为了今天这个送女儿去太*子身边的日子,他特意穿了过去的帝王服饰。
“是……父皇。”父皇两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
燕夯看了一会女儿头上的金饰,又伸手拎了披帛摩挲了一下,叹道:“果然是好东西。东夏的太*子倒是大方。你穿这一身,才像个公主的样子。——到了太*子身边你也必需记得你是大燕帝国的公主。而朕,你的父皇,是大燕帝国的帝君。”
惟娉留心听着门外的动静,敷衍着道:“是。”
心里却暗想哪有公主是要给人做妾的?父亲这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表面上却平静地问:“父皇,不知道女儿过去后,东夏太*子要如何交接那十万精兵?”
燕夯皱了下眉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地当中的青漆大条案。
案上摆着绫罗、金银、玉器等物,这些都是东夏帝国的太*子向语天的大总管带来的礼品,说是给新人添妆的。礼金送来不少,借兵的事却绝口不提……
但看着这些丰厚的礼品,燕夯忽然信心百倍。这些礼品都是上层,实见太子的重视。如此看来就算那十万精兵的借约是太*子的口头允诺,也不会出什么差子。这么一想,他立即热血沸腾。
燕夯威严地瞪了女儿一眼。“国家大事,你一个女人不可过问!看着吧,朕要带着那十万精兵,打回北燕,把篡夺者斩成肉泥!从此改写北燕的历史!”
惟娉嫣红的嘴角一翘,一双妩媚的凤眼俏皮地微眯了起来。
燕夯心虚地疑惑道:“笑什么?朕的话很可笑吗?”。
“女儿是想到父亲……父皇定会改变北燕的历史而开心。”惟娉恭敬地说。
父亲大概不记得了,他已经改写过北燕的历史了。作为北燕帝国大辉朝的最后一代皇帝,只在帝位上坐了三天,龙椅还没坐热,就被赶下了台,现在北燕当政的是原宰相李势篡位为帝的大皓朝,已经历时二十年。二十年了,北燕的百姓还有谁惦记着积弱不振的大辉朝吗?
燕夯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思,满意地哼了一声。“朕养了你十六年,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你只要记得,把太*子侍候好了,让他开心。这样他借给朕的可能就不只十万精兵——把你的眉头展开,你胆敢给大燕国的皇帝脸色看!”燕夯怒气冲冲地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瞪着女儿。
惟娉毫不畏惧地盯着他。她真希望父亲的拳头能打下来,可她知道,父亲的拳头不会打下来。
并不是他心疼女儿,而是他缺乏杀罚决断的能力,就像他被家臣保护着和妻儿到处流亡,妻子因病去世后又带着儿子和女儿流浪各国,却从来没想过要恢复帝国一样。
直到五年前被东夏帝国的太*子收留,也不知道这太*子是怎么蛊惑他的,居然让他生出复国之念。
只是,颠沛流离了这么多年,流亡者的凄楚倒比皇帝的美梦多些吧?
惟娉一念及此,心生怜悯,不忍打破父亲的美梦,便垂下目光。
燕夯更气。她是他的女儿,本该崇拜他,恭敬他。别说他是一代帝王,就算只是父亲,他也应该在她面前说一不二,她凭什么轻视怜悯他!
“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怎么就不记得!”想起不久前她居然离家出走,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和惊吓,燕夯的心里就愈加厌恶。“今日你出嫁,就成了太*子的人,生死荣辱,你好自为之。朕要忙复国大业,可管不了你那么多。”
本以为已经麻木了,但听了父亲的话惟娉还是一阵心疼,她垂下长长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泪光,低声道:“是。女儿谨尊父命。”
出嫁?今夜太*子在别苑大宴,而她将在宴会上被献给太*子,就像宴上的一道菜。
父亲不是不知道,但他宁愿自欺欺人地相信她是风光大嫁,而不肯承认她即将成为别人的低贱玩物的现实。这样他的心里才会好受些。
燕夯这才稍稍满意地哼了一声,刚想摆出帝王和父亲的尊严再训女儿两句,这时门上响起一阵轻敲声。
燕夯忙收拾好面部表情,尽可能威严地挺直了背,才道:“进来。”
门一开,一个剑眉鹰目,鼻直唇方,身穿青色缺胯袍,高大瘦削的年轻人带着两个人走了进来。
高大瘦削的青年是燕夯的儿子燕羽。
另两人中,四十余岁、肥圆的脸上堆谄笑、穿着青色绣白鹇长袍、戴黑色嵌碧玉幞头的人,正是太*子府的大总管薛青。
大总管一进门,老远地就高高地拱着一双肥白的手,大声说:“陛下圣安,薛青拜见陛下。”
他虽然肥胖高大,脚步却意外地轻快,随着每一步踏下,肥肉在丝质的青长袍下一圈圈地晃荡着。戴满十指的珠宝指环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地烁人眼睛,头戴的乌纱幞头、勒在圆肚子上的蹀躞带、脚登的熊皮靴,都嵌满珠玉宝石,随着他的每一个举动,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嗯。”燕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眼角瞟着太*子府的大总管。他身上已经破损的旧龙袍被大总管华贵的装扮一衬,立即灰暗得像用旧了没洗的破抹布。
一看燕夯的神情,薛青就知道燕夯不满意了。薛青并不怕,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废帝,叫他一声陛下是客气,他若当了真,可就是傻子了。薛青故意不理燕夯,转目打量起惟娉来。只一眼,薛青就呆住了。
薛青不是第一次见到惟娉。过去的半年里,前几个月,惟娉病着,薛青为惟娉请医问脉的时候,隔帘见过惟娉几面,那时就已觉得惟娉貌美动人。
此时见惟娉云髻高耸,雾鬓低垂;脸似娇花,美眸流盼;腰似杨柳,仪态万千;真真诱人眼目,动人心弦。比之病中不知道美了多少分,一时间竟看得痴了。
燕夯见了薛青惊呆的痴样,满脸身居奇货地高昂了头,一眼瞥见薛青身后的年轻人也目光炯炯地盯着惟娉,再看这年轻人宝蓝的圆领箭衣,腰扎黑色宽革带,带上挂着一把横刀,正是太*子府卫士的装扮,不禁大怒,吼道:
“小小侍卫,安敢无礼!”
薛青一惊,从惟娉惊人的美丽里回过魂来,立即笑容满面地介绍:“陛下息怒,他是白炎,太*子府的第一刀手。白壮士,还不见过陛下?”
白炎忙一礼施下。“在下白炎,见过陛下。”
他身躯高大魁伟,容貌却眉清目秀,头上没戴时下流行的幞头,黑丝一样闪亮的浓发被一条青罗带扎成一个马毛垂在脑后,随着他行礼的动作,黑发丝丝飘落,倒是意外地潇洒优雅。
燕夯不由得暗叹,好个美壮士。一时竟忘了让白炎起身。
白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神情越发恭敬,朗朗地道:“公主貌美如仙,在下从没见过此等绝色,凡夫俗子受天人吸引,纯属无意,有失礼之处,还望原宥。”说完真的低眉垂首,再也不看惟娉一眼。
燕夯这才轻咳了一声,道:“免礼平身。”
见父亲如此轻易做罢,燕羽冷冷地哼了一声,喝道:“狂徒大胆!此等轻薄的奴才怎敢让他在我妹妹身边护卫!总管,我要求把这侍卫逐离公主,不要让她在公主身边出现。”
燕羽本来文弱,看起来更像个儒生,可这一怒儒雅中添了英武刚毅,更像个沙场上的将军了,让人不由得心生一丝畏惧。
薛青觉得燕氏父子实在有点小题大做,但见惟娉微皱了细眉,轻嗔薄怒,别有一番动人的美态,头脑一晕,也不知道怎么了,就听自己说:“白炎,退下。回府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白炎默默行了个礼,大踏步退出房间。
薛青一转脸就变得媚笑满脸,道:“陛下,可还有什么吩咐?吉时已到,公主该登车了呢,错过吉时,我怕太*子他……”
燕夯故做威严地问:“薛青,你确定太*子会喜欢她吗?”。
“看这比牡丹还娇艳的面容,这雪白的肌肤,这纤细的柳腰,丰满的胸乳……公主有着绝世姿容,全太*子府的女人加起来也比不上公主的一根头发丝!她还有高贵的血统,显赫的世家……太*子一定会宠爱公主如稀世珍宝。”薛青神情恭敬,惊艳的神情在他的一双小眼里闪烁。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娉娘比传闻中还要美艳动人,简直无法想像人能长得如此美貌。把这美人献上,太*子一定记他一大功,想到富贵荣华就在不远处向他频频招手,薛青的笑容更谄媚了。
“朕不管他珍宝不珍宝的,朕只要他十万精兵。只要他能兑现承诺,就算他待她如倡优,朕也心甘情愿。”燕夯盯着薛青肥圆的脸,细瘦的双手神经质的搅拧着,眼睛里闪着狂热的神情。“太子什么时候把那十万精兵交到朕手中?”
“父亲!”燕羽冲口叫道,不忍地看了看惟娉,神情间满是心疼和悲伤。
父亲竟然说出这样不堪的话,他以为惟娉会伤心难过,然而惟娉平静娇柔地站着,对父亲的话似未听见一样。
燕羽想起惟娉刚听到父亲要把她送给太*子当妾时的悲痛……现在,想必她已经不再因为父亲伤心难过了。
“父亲,吉时已到,妹妹该登车了。”燕羽低垂下眼睛,看着脚下旧地毯上灰败的花纹,低声说。
“好,让她上车。”燕夯紧握腰间的剑柄,发抖的手指因用力而苍白。他是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体瘦貌美,可惜脸上狂热而神经质的神情破坏了这美貌,让他看起来猥琐而浮躁。“北燕帝国新王朝的辉煌将在她登车的那一刻开始,故国千千万万的百姓在等着朕。百姓会称颂朕,史书会记得朕的功绩,朕的大名将流芳千古!”
兄妹俩悄悄地对视一眼,又重垂下目光看着脚下那磨损严重、已经看不清花纹的旧地毯。谁也不想提醒他们的父亲,他根本没带过兵,更看不懂任何兵书战策,如果不是有燕羽在背后出谋划策,他连少数家奴都管理不好,又何谈带兵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