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晓说自己有恋母情结。母亲知道儿子一向有主见,待到要来征求自己的意见时,那一定是遇上了实在难决的事情。她稍稍甩了甩忙碌着的湿漉漉双手,撩起垂落在眼前的几丝乱发,然后眼睛在他看似有些神意恍惚的脸上停顿片刻说:“就是她了”。
好吧,他决定了。他的心便开始沉了下去,一直沉到了咕嘟咕嘟冒着白烟的深渊,就这样丢失在烟雾里,没了心也没有了肺。
他是不喜欢自己家的,或者严格点说是不喜欢自己家里的环境。小的时候倒也没有这样不喜欢的感觉,会欢天喜地地跟着哥哥爬山嬉水,会在夏天来临之前,寻觅在一棵棵树底,从土里翻出那种小小的弱弱的透明的蝉的幼体,多的时候还可以卖钱,那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趣。
渐渐的,他在成长中有了不知不觉的思想变化。就因为他是个朴实认真的男孩,在努力的学习和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书本上的知识时,开始感觉到了家乡的荒寂,山和水的贫瘠;丧事喜事时种种农村里繁琐的陈旧习俗,以及乡村人思想上局限在环境里,自然而然形成的不拘小节的言行。
也许那不过是一种,任何乡村里都有的纯朴和无做作的言行罢了,但对于不断成长的他来说,却成了一种淡然的无法抹掉的烦忧。
柳晓轻而易举地考入了县重点中学,直到上了高中,他的成绩也只是算个中上,当然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和其他男生一样,也热衷于日本动漫啦游戏之类的,也参与男生之间对漂亮女生的品头论足,多数时候他只是围观。偶尔有一次奋起写了一封情书,偷偷地塞在一位自己喜欢的女生书包里。没想到那女生竟把他的信交给了老师,并且在同学们的面前直言,自己将来是一定要考上重点大学,留在大城市里工作的,言下之意她是绝不可能嫁给这里的任何男人。
幸亏柳晓多了个心眼,没有写上自己的名字。后来想来当时那封信其实算不上是情书,只不过是聚集了一些自以为是的赞美女孩子的词汇而已。
那之后,他发奋起来。如同日本动漫里的主角那样,问母亲要来根白色布条,用红色的粗笔写上“奋斗”两个仿佛燃烧着的,又像滴着热血的大字,扎在脑门上,宅在自己房间里恶啃书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甚至连上厕所都要捧着书本不肯浪费一点时间。暑假来临之时,别的孩子都在欢天喜地地玩耍,而他却光着膀子关在屋里做功课,热得汗流浃背,以至于蚊子们想吸他的血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仅仅用了一年的功夫,柳晓的成绩就进入整个年级的前三名。他成了他们村里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人,他倒也并不为此骄傲,虽然那封信以及那位女生的话,当时确实是刺激了他的神经。最主要的还是,他不想和父辈们一样,甘心情愿地守住这片土地,而恍然不觉地浪费自己的青春罢了。
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讲,柳晓都可以算是个淳朴的人,他倒说自己实在只是个平凡的人。就像一张白色的信笺,白得简简单单,随眼一瞥感觉还是一片完好的白洁,可是当你真的在那白纸上用心写字时,却发现信纸上原本早印有图案,是暗纹的。而此刻你已在那上面写满了无法抹掉的字迹,才明白了自己的大意。
“交个朋友,丫头!”嬗的心似被细细的指甲,轻轻的一划,“扑通”。
她家是典型的江南人,掐来算去家里所有的亲戚或者裙带上的亲类,也都走不出江南这块。从来就没有人叫她过丫头,“丫头”听起来真是有些新鲜有些温婉,还夹杂着一丝轻柔的甜蜜。仿佛就像不期而来的细雨,虽然打湿了衣衫打湿了脸颊,可当雨滴弯弯曲曲地带着体温爬进了嘴里时,却有份脆微之喜。
他们属于两个世界的人,后来柳晓就是这样决然地说。两个世界?嬗以为除了生与死可划分为两个世界,在同一个地球上只能算是一个世界了。而他却不同,他的两个世界的概念是指农村和城市。仿佛他和她就是两条一直延伸的平行线,永远也不可能有交点。因为他生长在农村,而她生长在城市。
这依然不妨碍,他们俩就这样不经意地相识了,是柳晓在大学里最后一个假期来临之时。他告诉嬗自己还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但这不能代表他是个对感情无法控制的男人。
他考上了重点大学后,就开始陆续收到那位高中时,曾经将他的情书交给老师的女生的来信。这位女生当然是不知道,其实那封情书就是柳晓写的。信收得多了,他也就随意地回了几封,不外乎是一些问候之词,她便自以为他们是在谈恋爱了。
到了假期同学聚会,他再见到了她,她似乎没有了高中时自己心目中那么美好,也许只是他的眼界比从前高了。同学们都心照不宣地认为他们是恋人,聚会直到最后唱完卡拉ok时,已是夜深人静,他送她回家。
那天夜里漫天群星,硕大的月亮如同灯泡般悬挂在他们的头上晃悠,暧昧的夜风轻拂着彼此有些醉了的脸,更徒添了一份蠢蠢欲动的暧昧空气。她把渐已丰满的整个上半身,紧紧地挤压在他的手臂上,令他感觉到了一股诱人的开始蔓延的酥麻。她的体温无所不在地从原本就单薄的衣衫里月兑缰出来,侵袭着柳晓的肌肤,他觉得自己控制不住了。
他们站立在离她家不远的树下,月光下斜斜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成了一个人。她把脸靠在他的肩上,喃喃地说“我不想回去!好嘛!”柳晓真的有些心神意乱了,毕竟这个女孩是曾经暗恋过的。
“回去吧,这么晚了,让你家人看到多不好。”他推开她,为自己的自制力而惊讶且自傲。那样的时刻那样的花好月圆之夜,竟能狠心拒绝一个女孩的诱惑。他是潜意识地报了自己懵懂时期的一箭之仇。
“丫头!以后谁跟你相处再不会无聊了,谁跟你在一块儿都不会闷的。”相识不久柳晓就这样对嬗说。
“扑通”嬗的心又让细细的指甲轻轻地划过。他们都喜欢蓝色喜欢周华健的歌;喜欢韩剧喜欢看以及很多。
嬗开始习惯了他,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虽然没有承受过生活的压力。起初她倒也怕拉大和他的距离,总会避免提及自己的生活环境。渐渐的她想让他知道自己,或者说是想让柳晓知道一些未曾接触过的世界和新鲜的事情,她以为即使他生长的环境和自己不同,但在很多方面他们都不约而同得近乎相似。
柳晓的一个寒假还没过完,他们已经从开始嬉皮笑脸的瞎闹逗乐,到彼此分不清到底该是克制还是继续还是依赖还是随缘,他们互相神游般迷离地不停呼唤着彼此的名字,仿佛一停下来心脏都会跟着丢失似的。
可以说的说了,可以想的想了,可以做的做了。柳晓感觉自己是爱上了她,却开始动摇起来。越是有了情感越是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在动摇,越是感觉到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嬗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他要寻找个理由不让自己徒添负罪感,他用了几天在看似发呆中思来想去,他跟在母亲的身边,像粒太阳下的灰尘浮上浮下没有重心。那欲言又止的神情让母亲看出他是有了烦忧,终于他还是不等母亲发问先开了口说,高中时的一位女同学一直追着他,是不是就和她谈呢?
母亲不知道他和嬗的故事,琢磨着儿子就要大学毕业了,从来没听说有女朋友,正愁着担心自己儿子心高气傲,将来说不定会找不到对象要打光棍。这下可好,终于有了谈恋爱的心。
“就是她了”。母亲停下手里的活,疼爱地看着儿子说道。
柳晓顿感又恢复了自信,决定了!戒掉嬗!他轻松地笑了,像从前那样做错了事母亲却庇护着他时,顽皮地笑了起来。母亲默默地递过一块手巾,塞在他手里转身离去。他很是奇怪,下意识地转过头看见衣柜上的镜子里,自己的脸上不停地流淌着泪水,人不人鬼不鬼地,而他却浑然不知。
他开始和那位名叫“姗”的高中女同学谈起恋爱,幸亏她们的名字同音。
返校后等待毕业的日子,他们频繁地约会,柳晓确定自己戒掉了不久前那段铭心刻骨的情感。他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脑海里飘起了周华健的,情不自禁地呼唤着:
“嬗……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