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姬 花开堪折直须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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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昏暗,夕阳的残辉流淌在窗纸上,未多久,也终消糜在了混沌的黑暗里。这里没有上灯,光秃的蜡烛,伫立着如同石柱。他们一个安静地坐着,一个安静地站着,替前者细心地清理伤口。

她心里也并非没有疑问,一连串的问号此时都只能被忽略不计。她始终相信他总是有自己的苦衷,他不愿说,便不问了。

想到这些种种,她心头又是一阵生疼,眸间温柔得能溢出水来,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一个吻,轻灵地落在瑾暄的背上。

身体因着这个吻而剧烈地一阵颤抖,瑾暄有些错愕地回头盯着凝梵看,没有说话,也没有更多的举动。

她的羽睫安静如同春日清晨的茉莉,捎着晶莹剔透的露水,轻轻颤抖着,温顺地垂帘着,想要掩盖眼底的悲伤。

夕阳早已被送去,剩下的只是漆黑如墨的夜。

屋里很冷。

暖的只有凝梵的呼吸,一息一息温暖着瑾暄逐渐冷却的知觉。

暖的只有她的怀抱,微暖的手指缓缓掠过,柔软手臂环住瑾暄的腰,她倾身靠在他的身上,低垂着头,轻颤似受惊的小鹿。

瑾暄反身用力揽过凝梵的一叶柳腰,这薄如蝉翼的触觉,有种稍纵即逝的错觉。可是现在的他,很混乱,起手指尖微用力,掂起她的下巴。他噙着皱眉,漆黑吞夜的眸子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面庞,双目轻合,一双黛眉胜却天下的姹紫嫣红。

注视良久,他终是没有动,僵硬的表情渐渐柔和下来。这一念,他好似挣扎了数十年,最后依旧作了遗憾,轻叹一声。

他最后依旧换回了一张和煦的温和笑脸,指尖微动轻轻放开了凝梵的下巴,将手溺爱地揉在凝梵的发间。

“梵儿,夜了,你先去吃些晚膳。我换换衣服。”

话落,凝梵的眼睛缓缓睁开,在黑暗里蒙上一层水雾,将一丝一毫逃逸的惊愕统统笼罩。转瞬,她亦换上一副云卷云舒的贤淑笑靥,起身稍退几步,淡淡地欠身。

“恩。那梵儿先回去了。”安逸的声音,仿佛没有任何的情感,无悲无喜,无怒也无恼。她只是一如过客般退出门外,化入了夜色。

可是,只有凝梵自己知道,在将门合上的那一瞬,心上狠狠地疼了一下,抽搐着,让她几乎要窒息。眼里奔涌的是什么,她已不知晓,她只是睁着眼,抬头望天,这一夜,无星无月,只有寂寞的黑暗,黏稠在肌肤上。

夜风成了最温柔的安慰者,许久,她终于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身子,已经冰冷的手指不听使唤地哆嗦着。

不知什么时候,静秋已默立在一旁,手携一盏昏黄,也在寒风里站成了一株冬梅,散着点点温馨。

“静秋,辛苦你了。”凝梵转头朝静秋歉疚一笑,却被静秋略有嗔怪的心疼目光温暖了心头。

“小姐,你手这么冷。”话才出口,静秋的手,却早已捂上凝梵的手,小心地替她搓着。

“没事,我们回去吧。”

“是。”一盏昏灯,遣散着石板上的黑寒,缓缓蜿蜒进钰慧堂。

之后的事,就这样随它去吧,五日,罢了罢了,五日之后再说吧。这夜临睡前,凝梵这样安慰着自己,缓缓入了梦。

接下来的几日,凝梵见到瑾暄的次数,比之前虽说多了不少,然而每次见面,都只是彼此照面招呼,以及他越发苍白的微笑。

虽说皇子王女婚嫁,都需天皇亲允或赐婚,一般寻常贫民之女若是要嫁入侯门,若非达官显贵家的公子或大家闺秀能够门当户,便实难有如此飞黄腾达的机会。也不知这三皇子是用了什么法子,从天皇那儿弄来了这一道赐婚旨。

如今这麒麟月庄里庄外到处有皇家的近卫军护卫,虽算不上森严,却也在江湖上引起了不少传言。麒麟月庄素来与朝廷有来往,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但历来却并无有皇家近卫把守的事发生。一些消息灵通的百事通,早已将消息在江湖上来回传了一遍。有不少耳闻过多年前麒麟月庄内的事故的人猜测,这麒麟月庄在那次劫难之后,看来是要投靠朝廷了。

当然,凝梵在庄内,是不能知晓这些传言的。只是对着这日益热闹的庄园,心里却越发地清冷。

庄里到处挂满了红灯彩绸,接踵而至的人流,喧嚣将庄内能走的地方,都毫不客气地吞没。

连同凝梵自己的钰慧堂,也是将所有的东西染上了喜庆的红和金光璀璨。屋内并排陈列着一套流金溢彩的华服霞披,鲜红的底色上流淌着金云龙纹;一套深青为质的袄子以及一套鞠衣,同样的金云龙纹;青绮鞓,玉革带,红线罗,青袜舄,珍珠绣鞋等等,一一精致地罗列在一侧柜案上。

而另一侧柜案上,则是一套金玉生辉的凤冠,流珠帘子如流水倾泻,上有凤凰戏珠,欣长而细致的凤尾舒展而开,显得颇为栩栩如生。两行金钗步摇,也在珠光流连里亦幻亦真。

然而,这些个什么如意吉祥,金玉满堂,对凝梵来说都比不上梦外的一声北风呼啸,比不上冬梅纤细花瓣上轻含的一朵薄雪。

“看来是看不到雪化云开的春天了,看不到琼瑶园里的月玫满枝了。”凝梵瞥了一眼这满屋子的东西,以及进出繁华喧嚣的奴仆,蹙起了眉头。这里即将上演的一幕,让她压抑得无法呼吸。此生真要嫁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么?侯门一入深似海,此生是不是要再也无缘回来?这些凝梵都不知道,她轻叹如鸟,绵长的叹息深深冷入了十二月的空气里。

“静秋,给我暖个手炉。我想出去走走。”

“是。小姐。”静秋吩咐了一边服侍的丫鬟,转身去将凝梵的外袍取来,仔细替她穿上

不一会儿,去备手炉的丫鬟跑进来,将手炉递给静秋,待她试试温度。静秋捂了捂,觉得差不多了,便又交给凝梵。

“小姐,你这是打算去哪儿啊?”静秋看着凝梵这满脸的寂寞表情,这些日子,虽然她不曾开口说什么抱怨话,却也看得出她日益憔悴的容颜忧心忡忡。

嫁入侯门,是多少女子的一生夙愿,然而对于她这个小姐来说,似乎是多余的沉重。不过在静秋心里,却也是希望凝梵能留在庄里,留在少主身边。

其实庄里每个人都看得出来,少主是极喜欢这个妹妹的。男子十六成丁,之后便能婚娶,而现在,少主已二十又余一,这几年,少主一直独身未娶,也未见与其他女子有过亲近。然而对凝梵是极为的细致,可见是有多么的欢喜了。可惜……静秋偷偷地也为他们叹了口气,世事弄人啊。

“去琼瑶园。”微涩的声音,似乎透露着些许紧张。

“是。”静秋低眉顺目,恭敬地回道。琼瑶园,这个麒麟月庄的禁地,柳管家吩咐过,若是小姐想去了,便领了去。

离出嫁的日期越近,这种呼唤就越来越强烈,在凝梵的梦里,在她的耳边,在她的眼底,她开始疯狂地开始念想着那个令她畏惧的悲伤之地。

“小姐,奴婢在这里守候。”

凝梵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柔和地打量着眼前这两扇铁门。铁铸的杆子上已爬满了藤蔓,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针芒,剩下的只是青葱的婉约,隐隐泄露着园里的风景。

门没有锁,枝繁叶茂间有着一条已经打开的缝。莲步微挪间,凝梵已然踱进了院内。

比想象中要来得干净,原本以为这里会成了荒芜。没想到,十二月的这里依然和那年一样,是个冰清玉洁的世界。那一条长满月玫的小道,依然还是冬天的那个模样。不过凝梵能想得出,暮春时,那如同花砌的花栅,五颜六色的花瓣,落在鹅卵石的路面,飘进风里的花香,洋洋洒洒地荡漾着。

凝梵温柔的笑了笑,指尖挑着花栅上的寒凉,心里却是面朝大海的春暖花开。她闭上眼,一路模索着过去,这条路在心里清晰可见,还是那天的百花繁盛,还是那日的草长莺飞,还是路的尽头,母亲坐在石桌前,手执一把剪刀,细心地修剪。

极少哭泣的凝梵,此时竟无语凝噎。这里曾发生过的一切都在深入骨髓地提醒着她,她必须作为一个女人,独自坚强的活下去,去面对剩下的人生浮沉,以及担起那些血海深仇。

这片地方,她终是再也无法来看它的春秋繁华,这里也终是要做了回忆。

脸上的泪痕快要风干的时候,路也到了尽头。她睁开眼,天光氤氲里,那白玉石桌台已爬满了青苔,蜿蜒错落成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而石桌一旁,此时安静地坐着瑾暄。一张苍白薄面透着深深倦容,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幢建筑。

顺着瑾暄的目光看去,那栋屋子迅速从记忆中破土而出。鲜活的曾经开始历历在目,一直直到它在火海里申吟,倾颓。

红墙青灰瓦,再怎么返修,都不是多年之前的那栋屋子,生气勃勃的花羽楼。

瑾暄依然是没有动,削瘦的身形似乎在这里坐成了永恒。随着他枯槁的神色,一起慢慢沉淀。他大概没有发现身后静悄悄走来的凝梵。他大概也在想念那年的琼瑶园,花海连绵,这一条热闹繁华的花道尽头,青石桌边,那小女娃手执月玫,一路摇摇晃晃的欢腾着,清澈的眸子对着他天真无邪地笑。

两道身影映衬在这个似乎时间凝滞的空间里,有这么一瞬,凝梵似乎能看到瑾暄的悲伤,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渊,旋转着拉扯,仿佛要吸走他身边的一切。她看不清,也无法靠近。

眼前的情境,迅速渲染开来,在凝梵的脑海里如拉开的帷幕,慢慢显露出幕后的戏剧。他坐着,她站着,他的怀里抱着姐姐的红嫁衣……

戏剧想要继续推进的时候,凝梵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轰鸣,在耳边回荡着尖锐的喧嚣,她双手用力地捂着头,想要将疼痛驱走,可是每每想到姐姐的红嫁衣,就再次痛不欲生。是的,姐姐的红嫁衣,谁是我的姐姐?姐姐的红嫁衣,她要嫁给谁?

当再一波疼痛袭来的时候,她遥遥坠落的身体倒进了一个温暖的臂弯,纤细而苍白的手,用力地挽住,生怕摔碎了她似的。

映入凝梵眼帘里的是一张憔悴的脸庞,苍白,带着焦虑,像一只困兽,微乱的头发随风飘扬,胡渣在脸上阡陌,可他依然对着她温柔笑了笑。

“怎么了?还好吧?”他说,淡淡的语调,透着深深的疲倦与哀伤。

“没事了。”不知道为什么,凝梵此时竟清醒得有些可怕,清醒得要逃离这个人。她看不得这个人的憔悴了,怕看的久了,自己也跟着心碎了。可是她知道自己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需要做,即使,会死。

是的,也许会死。或许会死的很惨。也许会再也回不来,回不来见见这个男人。孩童时的戏语,恐怕永不能作数。这一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为他穿了红嫁衣,坐在他的花轿上。

突然间,在瑾暄还没回过神来之前,凝梵嫣然一笑,似一朵错开在冬季的月玫,孤独而美丽。她的手捧着瑾暄苍白面颊,感受着胡渣的质感,她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她的眼睛戏谑地看着他的疑惑。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瑾暄来不及挣扎就沉沦在这甜蜜的拥吻里,似夏末的花蜜香甜,伴着花香芬芳,欲罢不能。

他开始霸道地回应,舌头肆无忌惮地闯进凝梵的贝齿间,纠缠住她的丁香小舌,那柔软甜蜜的触感,他似乎要吸尽了一样狠狠吮着。

狠狠拥吻,将这辈子的永不可能都拥入骨髓,都吻到天荒地老。

良久,瑾暄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凝梵,面色上带着微微红晕,“梵儿,你信我。”

说完,他转身离开,留下凝梵,继续怔在这短短五个字里。

“梵儿,你信我。”

坚定的声音,如同他坚定的背影,缓缓刻入天光里。此时,凝梵脸上竟也带着一抹笑,诡异的色彩,不屈如鬼魅,倾国倾城的美丽。

这一夜,钰慧堂里散出了温润的玫瑰香,鲜红的花瓣飘荡在水里,亲吻着如雪脂般的肌肤,凝梵闭眼静默地躺在木盆里,面无表情的脸庞,浮着一层淡淡胭脂色。一个俯身,她猛扎入水中,花瓣攒动间,水面又恢复了宁静。

而此时,她的思绪却如同暗流急湍,奔驰着呼啸今后的各种打算。纷繁的头绪间,凝梵似乎看到了一毫微光,那一瞬,她破水而出,溅起的水幕落下,花瓣纷飞,带着水光的迷幻,她脸上亦是邪魅的笑,一同沉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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