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放亮,罗兰就被小太监急急忙忙地招进了三楼大厅。大厅里早已聚齐了跟随皇帝南巡的大臣,看到罗兰,众人的眼神中有惊讶、好奇、期望、怀疑……。提调使横空出世,传奇的蓝狄居然有一个这样年轻的继任者,陛下究竟是怎么找到她的?当然,这种疑惑放在心里就好,京畿处是陛下的京畿处,没有他们置啄的余地。
罗兰在众多的注目礼中泰然自若,她不慌不忙地面对着宝座上的帝王跪倒下拜:“臣叩见吾皇!”
“罢了,”皇帝脸上微露一丝柔和之意,挥挥手让她起来:“说吧。”
罗兰站直身子,朗声道:“恭喜吾皇!臣昨晚夜观天象,得知山东的这场大旱势头已衰,不出本月定然终结。”
大厅里响起一片抽气声,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到那个纤细的身影上:她说得如此笃定,没有丝毫的含糊其辞,难道她真的能窥视天机?
皇帝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目光幽深;罗兰微微低垂着头,身子却标枪似的挺立着,稳如泰山。
皇帝缓缓地靠向身后,眼睛里多了些莫名的情愫,淡淡地道:“罗兰,此事涉及山东道万千子民,非同小可。你真的能肯定,旱灾会在月内结束?”
“是的,”罗兰仍然微垂着头,语气平稳:“臣敢以人头作保,本月底必定有一场大雨,连下三天,足以解除山东的旱情。”
“以人头作保?”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罗兰:“赵柬之昨儿个还劝朕,拿几个人头来平息山东的民怨;罗兰,朕可不想到头来要借的人头,是你的!”
罗兰心里一跳:他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把话说得太满,而至于自断后路吗?哼,本姑娘现在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自然能比你们看得远!昨天你们逼我火中取栗,今儿我就如你们所愿,好好出出风头!
她心中冷笑着,抬起头直视着皇帝,从容道:“陛下,臣虽年轻,却从来不敢轻狂。天子驾前,岂敢妄言是非?一月太久,臣愿意用三天的时间,与赵大人打一个赌,来验证臣的道术之真假。请陛下恩准。”
赵柬之今天很安静,远远地站在文臣的队列里,目光低垂,自始至终没有看罗兰一眼.突然听到皇帝和罗兰的对话扯上自己,心里狠狠一跳,霍然抬头,直视着罗兰,三角眼中堆起浓重的阴霾.
然而罗兰并不看他,无比诚恳地向皇帝拱手为礼,一脸的严肃.
皇帝瞥了她一眼:“哦?打什么赌?”
“臣今日当众预言:三日后,自正午起,将有一场甘霖降落山东道。”
“啊——”大厅里顿时开了锅,平日里举止有度的大臣们完全失了风度,惊讶声此起彼伏。
皇帝坐直了身体,双手摁在书案上,眼睛之中也难掩讶异:“罗兰,你是说,三日后山东就会有雨?”
“是的。”
“你不是说到月底才会解除旱灾么?”
“回陛下,三日后的降雨力度小,时间短,不足以解除旱情。但是,这是三月来的首次降雨,对于极度缺水的山东来说,总算是带来了一个希望。小雨已至,大雨还会远么?”
皇帝平静的面容上渐渐浮起笑容,微微颔首:“好,好一个‘小雨已至,大雨还会远么.这个赌,朕准了。”
“谢陛下!”
罗兰转过头,第一次看向赵柬之,精致的小脸上挂出一抹迷人的微笑:“赵大人,圣上恩典,我们还是要赌一次了。”
赵柬之阴沉的三角眼里射出两束寒光,冷冷地说:“提调使大人如此看得起下官,下官焉能拒绝大人的好意呢?但不知大人是想赌下官的乌纱呢还是乌纱下的这颗大好头颅?”
罗兰仍然微笑着,声调不疾不徐,甚是甜美:“赵大人言重了,本姑娘不过想为本门的道术讨回个公道,哪里能拿性命开玩笑呢?人活一次不容易,无论是赵大人,还是本姑娘,这颗人头都很珍贵,还是好好地留在它本来的位置上吧。”
赵柬之有点意外:这女娃怎么看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啊,怎的突然说出这种话?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罗兰,等着她的下文。
“我欲以三掌为赌注,输者要无条件承受对方的三掌,如何?”
赵柬之脸色一变:这个女人,还是想要他的命!想起昨天连夜得到的罗兰的信息,他的心沉到了谷底——能在千军万马中纵横恣肆的武者,该是怎样的高手?想想也该知道,武圣蓝狄的继承人,怎么可能手无缚鸡之力?倒是自己,虽然是男人,却实实在在是读书人,与罗兰对掌,不是以卵击石么?
“提调使大人想要赵大人的命,不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吧?”
文官队列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罗兰循声望去,发现一位面容端正的中年官员正瞪着她,一脸的不屑。看到罗兰望向他,他高昂起头,毫不示弱地瞪着她的脸,口中一声冷笑。
罗兰有些郁闷:靠之,本姑娘跟你有仇么?心里愤愤然,她的脸上却依然是如沐春风,没有丝毫的怒色:“这位大人,你这话是从何说起呢?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要杀人,直接拔刀就是,怎会玩弄见不得人的鬼魅伎俩?”
她的态度是如此的坦然,话语是如此的铿锵,眼神是如此的清澈,
以至于那位抱打不平的官员不由得生出一丝的怀疑:难道新鲜出炉的京畿处提调使真的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可是,这小女娃这两天在大厅上的表现却实在谈不上平和……
他疑惑地看了罗兰一眼,沉声问道:“提调使大人若不是想伤人,为何提出这样的条件呢?大人武功精湛,何须三掌,只怕一掌,就足以置赵大人于死地了吧?”
罗兰温和地回视着他:“这位大人,我提出三掌之约,不过是为了一个脸面。我出身天道宗,我的师尊天纵其材,受人尊崇;但是,赵大人却屡次质疑我的道术,侮辱我的师门。虽然我的师门从不入世,但我也断然不能容忍这样的羞辱。我现在已经是遵照世俗间的规则来处理了,若在我们那里,哼……”
罗兰脸霎时罩上了寒霜,声音里悄悄带上了无形的元力。那一声冷哼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那官员的心脏上,让他顿时如遭雷击,身体一颤,偏了下头,避开了罗兰眼中的锋芒。
罗兰逼开了那中年人,心中暗自冷笑:想当英雄,就要有被牺牲的觉悟,老娘现在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屁民!
眼看对方脸色剧变,罗兰也见好就收,放缓了语气:“这样吧,若这位大人认为有歧义,我愿意约定得更清晰些:三掌只能是掌脸,这耳光总不可能打死人吧?更何况,这是打赌,天机变幻莫测,也许输的人是我呢!”
那位中年人看着罗兰温润的笑颜,张了张口,终究是叹了口气,向罗兰拱拱手:“是下官多虑了,提调使大人请见谅。”
罗兰依然微笑着,拱手还礼:“好说,好说!”
皇帝自始至终,未发一言,慢悠悠地品着茶,任凭罗兰折腾。众人看得分明,谁还敢去趟这趟浑水?
赵柬之没有再争辩:皇帝陛下需要这个赌局,他做臣子的,能不入局么?他很干脆地应下了罗兰的条件:“好,一切便依提调使大人所言!”
罗兰一笑,对他身居高位却能屈能伸的做派也有些佩服。想到自己原本的计划,罗兰不再看他,转向了上位:“陛下,臣还有条陈欲上呈御前.”
说着,她从袖子里抽出准备好的奏章,递给走过来的小太监.这是她昨晚上认认真真完成的作业,就像她前世所写的每一篇通讯一样,倾注了她极大的热情:虽然山东道的灾民不是她的同胞,但是,相同的处境、相同的场面,激发了她内心深处的同情之心。所以,她想为他们做点事!
皇帝打开奏折,不禁微微皱眉:这字,实在太不堪了,简直像三岁顽童初拿笔墨时的涂鸦之作!
罗兰偷眼注意着皇帝的反应,一看他皱眉,就知道是什么原因,心里也不由得汗了一下:没办法,自己在书法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就这样,还是她耐着性子发挥出的最高水平了!
然而,皇帝的脸色渐渐严肃,目光牢牢地粘在了面前极其难看的文字上:罗兰的文章十分精悍,开门见山地阐述了她对山东救灾的设想。她首先提出:旱灾持续已久,人心浮动,第一要务是安定民心。所以,官府要发布公告,明确告知灾民,旱灾即将结束。她以蓝狄的继承者、海外高人的身份,承诺这个预言的真实性;如果预言有误,则愿意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承担全部责任。
其次,她条分缕析地说明了救灾的具体措施。从当务之急的有偿送水,到引导灾民建立水窖、架设引水管道积存降水解决饮水和灌溉问题,以及其后的生产自救问题。洋洋洒洒数千字,逻辑清晰,言之有物,没有半句废话。
最后,她重点强调了赈灾过程中的监督问题。赈灾自来就是官员贪污、大发其财的良机,如果没有切实有效的监督,大量的救灾物资和银两难免要被雁过拔毛、层层剥皮,真正能用到灾民身上的,十不存一。所以,必须建立独立高效的监督机制,保证物得其用。自上而下的监察机构是必须有的,而自下而上的监督渠道也必须建立,而且要保障它的畅行无阻。
大厅里鸦雀无声,大臣们不知道罗兰的奏折上写了些什么,只感觉高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一位神情越来越严肃,大家的心也跟着吊了起来。除了郭佑还是惯常地半眯着眼睛稳坐秀墩上,其余的人都在努力揣测那道奏折的内容。
“罗兰,”皇帝终于合上那本薄薄的奏折,抬起了头,幽深的眸子中看不出喜怒,直直地盯着罗兰:“这折子是你自己写的?”
罗兰坦然地点点头:“回陛下,是臣自己所写。”
“哦?”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朕有些好奇,你的师傅究竟是什么人?”
嗯?罗兰楞了一下:这是什么问题?
“回陛下,臣的恩师是天道宗的一位大长老。”
“大长老?一位从不入世的修行者,怎会教给你这样的东西?”
罗兰噎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平静,恭谨地回答:“天道宗内也有需要面对的这类问题,所以,我等门人也要学习如何应对。”
“原来如此。”皇帝眼睛中的玩味愈发深沉,但是却也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纠缠,似乎接受了罗兰的解释。
他挥挥手:“既然你的赌局要三天后才见端倪,那就且等三天。郭佑、胡幕元、宗明锐留下,其余人等退下。”
罗兰心中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跟随众人慢慢退出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