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沙传 第八章

作者 : 千猪

转眼间便又过了十年。

虽得朝中大臣齐心协力,阳氏天下却也勉强算是个平稳发展休养生息。与阴氏、碧氏虽有各种不共戴天之仇,民间来往却也日渐密切。无论是坠龙桥还是采石矶,甚或东海沿岸港口,民商来往已是大家默认之举。只在重要地点设立要塞,防着对方大军偷袭而已。

晏朝占据中原大地,因皇帝年幼,多有各怀心思之辈蠢蠢欲动,再加上阴、碧二国明里暗里的挑拨,地方常有隐隐不稳的动向。虽则没有大的动乱,但数千几百人的叛乱、匪寇却时不时冒起烽烟。只苦了老将花岩东扑西补,四处灭火,才维持了个表面光鲜天下太平的样子。

过得这十年,少帝阳弛已然十八岁。皇太后路氏与众臣商量过后,于正旦之日撤帘还政,政令归一,天下从此走上正规。

汴梁城御街北市,向来是京城地价最贵的地段,可以说是寸金尺土毫不为过。

能在北市拥有一间小小的门面,便可夸称豪富。此处的游客,人人非富即贵,每日里这街上流动的金钱,用车载斗量也无法装得下数得清。身上不揣着个几百上千两的,哪里有脸踏入这街道一步。

人称汴梁为不夜之城,但真正夜市灯如昼的,其实便只有这御街北市。

有天下第一楼之称的樊楼便坐落在北市最黄金的地段。名为樊楼,实际上却由五座五层高楼组成,楼与楼之间用飞桥相连,装修的那叫一个金碧辉煌,除了制式规定部分外,就连皇宫内院与之相比都要自惭形秽。

这樊楼之主樊老丈,乃是晏太祖阳炎家的管事出身,其妻樊氏更是阳信、阳弛两人的女乃妈。樊老丈五个儿子有四个死于王事,伤心欲绝,不愿为官。阳弛甫一登基,便在这御街入口指图画地,赏了这么一座楼给他,以为养老之资。从来无人敢来此地生事。

樊楼的五座楼面向不同客户群体,经营内容各有特色,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入娘贼的死贵,一般的暴发户根本消费不起。尤其是其中的北楼,北眺金明池,风景绝佳,更是贵中之贵,非贵族高官不纳。管你身家亿万,没有个什么侯什么伯的爵位在身,至少也得有个三品往上的官衔,要不连楼门都别想接近。

北楼五楼是这五座楼里吊得最高来卖的一处。凡欲上五楼者,除了身份必要外,还得提前预约,绝不接待临时散客,碰上旺季,不提前个一半个月的,根本别想定到位置。而且里面只有八张桌子,任你花再多的银钱,也别想让主人加半个板凳。

然而规矩既然是人定的,自然就有人乐于打破。这等鸟事向来古今中外例所不缺。

这日黄昏,正是陆续掌灯时候,樊楼的五座楼早已灯火通明,将附近好大一片都映得如同火烧一般。北楼五楼一向是清净场所,楼梯口却传来了极不和谐的争执之声。

只听一条汉子在下面叫骂道:“入你娘的,老子出了名的京师横行太岁,除了皇宫哪里不去得?便是丽春院的姑娘,老子嫖了不给钱,也没人敢吱半个不字。你这鸟樊楼老子日里也进出得多了,今日谁给你这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拦老子的路?小心老子发起飚来,一把火烧了你这鸟楼!”

有伙计小心翼翼地赔笑道:“金二爷您老见谅,这五楼无预约不得登楼的规矩乃是老家主所定,这么多年从没破过一次例,您老常在咱们樊楼出没,当然也晓得。若是平日有空位,小的担个风险,也就悄悄放您上去了,今日却实在与别不同,八张桌子早就满了……”

“扯你娘的蛋,你这北楼五楼哪日有过空位?唬老子不知道么?今日与别不同,老子便是知道今日有哪国公主前来献艺才来的,若不然,你便是八抬大轿来请老子也不鸟你。少废话,赶紧的给老子滚开。没桌子怕个鸟,老子知交遍天下,上去走两步,自然有人给老子让位子!怎么?你还敢阻拦?须放着老子这个开国侯、云麾将军摆设不成?滚!”

说着只听“啪”的一声,好响亮的一个大耳光,随后便是蹬蹬蹬的脚步声,一条满脸横肉的锦服大汉闯上楼来。

楼上众人望去,尽皆认得。此人名叫金不换,当年乃是荆州城内一泼皮浑人,赫赫有名的不怕死的滚刀肉。阳炎起事当天他便在场,当即从了龙。因其在战场上也是一不怕死的角色,每每冲锋在前,多有斩获。及阳太祖定鼎中原,金不换因积功封了开国侯,后在御林军中任职,虽没甚帅才,多年下来,也混到了个从三品云麾将军的高位。

如今金不换已是年近半百,却丝毫不懂收敛,更是骄横不堪,端得是欺行霸市,与少年时行事别无二致。少帝阳弛心地善良,每每念及这些老臣开国时的功劳,多有回护,只在做出遮盖不住的事时才小小惩戒一二,平日里对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了稀泥便罢。因此这金二金不换更是娇纵不法。

也是樊楼承平日久,能上五楼来的多是有身份的贵客,人人珍惜羽毛,哪里会干这种没脸没皮的事?因此负责看场子的供奉才乐得偷懒,早不知躲到哪里寻个相好的模鱼去了。

金不换上得楼来,眼光四处一扫,整层楼面便尽收眼底,八张桌子两旁排开,中间各用低矮的屏风隔了,此时已经张张都坐了客人。

他心下顿时叫句不好。以金不换开国侯、云麾将军的名头放在别处颇能唬住不少人,此时五楼的食客,却至少都是与他一般,其中还有一桌皇亲、一个国公爷,他这小小的侯爷算个鸟蛋!

待他眼光看到北窗下一张桌子时,却是眼前一亮。

那张八人大桌上,如今只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圆脸少年。这少年浓浓两条长眉,却配了双一线天的小眼睛,嘴角总带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脸色偏红,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天生如此。

金不换笑道:“哈,就说有人会给老子让座,这不果然有老相好在?”说着大踏步走上前去。

金不换大咧咧地便坐了下去,带着嘲讽的表情说道:“花家小崽子,就凭你怎么也能上得了这五楼?”

金不换老实不客气,自顾自地倒了杯浓茶,涑了涑口,一口吐在了地上,接着喷起来:“花岩花三哥何等英雄,你爹花茶身为花三哥亲弟弟,却实在是个没卵子的软货,竟然弃了你们花家的家学兵法不学,去学什么诗词茶道,如今只混得个礼部干事的闲职。花三哥一门好男儿,你爹却是丢尽了他老人家的脸!你这女圭女圭不在家陪你爹玩他那什么娘炮的茶道,也敢跑这种销金窟来使钱?”

说着,金不换故意作出大家是男人就会懂的那种表情说:“我说,花三哥早就说跟你爹老死不再来往,你爹那点薪水,怕是养个小娘都养不起,你哪里来的闲钱,莫不是你爹在哪里做了小白脸有人倒贴?也罢,老子做个好人,给你十两银子,就当买下这桌子了,你速速下楼买糖吃去吧。”说着模出一个银锭子抛在桌上。

一旁的小二偷眼一看,那银锭子一寸长短,撑死了不过一两分量。

这厮满口胡柴,对面那花家小子也不着恼,只笑嘻嘻地道:“金爷久未见了,我爹前些日子还说起您老最近也没去他常去的那几家茶楼讨要例钱,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了。”

他说着一摊双手:“我爹不肖,没学到大伯的本事,小子更是资质鲁钝,这把年纪了才勉强得了个宣节校尉的出身,奉了皇上之命,正准备前往地方扫寇。这不,今个几个好友为我和一个同僚践行,有财主做东,小子才敢上这里来见识一次,平时就连金爷常去的丽春院门口也不敢张望一眼啊。”

看着这小子人畜无害的表情,谁都忍不住会想抽他一顿。

花家这小子名叫花生,年方十八,正如金不换所说,是花岩最不成器的弟弟花茶的长子。

因为花岩不喜花茶,连带着这一门在花家地位极低。花茶本人却非常看得开,领份闲职的薪水,时不时偷个懒不去上班,在家中邀上三五知交,开个茶会,写点小诗,乐也融融。只是却沦为京师笑柄,家里孩子不学好,长辈便会说小心日后变成花茶那样废物。

只是花家毕竟是开国世家,花茶虽然于军学毫无兴趣,于经商一道却颇有一手,家里开着几个门面都是日进斗金,小日子过得无比的滋润。

花岩由此对花茶更加厌恶,家中聚会什么的也是能不叫他便不叫他,平时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这个兄弟的名字也要发半天脾气。因此金不换才胆大包天,连军中第一人护国大将军花岩的家人都敢辱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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