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飞做了一个梦,梦到女儿可音不小心掉到万丈悬崖下面去了,她疯狂拼命地去拉,却怎么也拉不上来。
其实柳絮飞从前年青的时候就经常做这个梦,不过那时候掉到悬崖下的不是女儿,而是自己。
这个梦纠缠了她一生也应验了一生,她觉得她的一生都落在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再没能爬起来。所以,她害怕女儿也重蹈覆辙,害怕得不由自主发出很大的一声京韵京腔的哭喊:哎呀!——就直直地瞪着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弄不懂怎么害怕还会捏着嗓子喊出京韵京腔来的,可见害怕都还放不开,害怕都还在戏里,那种味道已经深入了她意识中的骨髓,好比从基因里带了来,你不想遗传也不行。
对面小学的广播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广播了,反复播的是:
党啊党啊,亲爱的党啊!……
月亮在白莲花的云朵里穿行!……
我们是**接班人!……
后两首柳絮飞童年的时候就唱、就听,现在早不唱了却还在听。每天都被这些一天三遍,说来就来的高分贝骚扰,被重复地,强制性地灌进耳朵,刺激她患上了一种过敏似的反射性的头疼;只要广播一响,脑仁就一炸一炸的疼。一个热天没听到了,放暑假清静些了,今天又来了,在她做恶梦的时候火上加油,岂有此理!柳絮飞翻身坐起,气乎乎拨通了床头柜上的电话,查到学校的号码打过去:
“喂,育新星学校吧?……教导处?怎么又广播了?这不是扰民吗?”
对方回答:“扰民?今天返校日啊!也没听说学校广播扰民的啊,真是新鲜,我这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反映。”
“头一次听到吗?”柳絮飞也很诧异,“这么吵,居然没人反映,难道这一片的居民都耳聋了吗?”
“喂,女士,耳聋了我们广播还有什么用?”
“嗯?什么态度!就这么对待百姓意见哪,你叫什么?我要投诉你!”
“投诉我?打匿名电话告状不光彩吧,你叫什么?”
“我干嘛匿名啊,我叫柳爱武……哦不,柳絮飞……”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说不清还提意见?弱智啊!”
“你放屁!”柳絮飞愤怒地拍下电话柳眉倒竖。
什么人啊这是,还为人师表呢!这样的人教育下一代?可见会把下一代教育成什么样子!
柳絮飞不禁想起她住在这儿遇到的种种的委屈;比如楼上吧,时不时滴拖把水,害得你晒好的衣服又得重洗;隔壁并排开门的邻居换防盗门朝外开,还非往你家这边开,弄得你进门不得不谦让:让列宁同志先走!还有楼道里乱堆杂物,毫无愧色的侵占公用地盘;就是走到大街上好好的在车站等车,忽然旁边斜刺里“噗”地一声,吐出肮脏恶心的一泡大粘痰就落到你的脚下。
民族素质的缺陷啊!柳絮飞摇头,认为现在的学校最应该教导孩子的就是这些微小的道德举止,然后才是那些大道理,然而她怀疑,刚才那个也是老师的人的素质能教导出有道德的人吗?她憎恶这所有的行为,但对于她憎恶的这所有,她没有改造的能力,就像一个不幸在沙漠中迷路的人,你不能改造沙漠的环境,你能做的就只有忍耐了。
下面人声鼎沸,她起来走到外面的阳台上。阳台上新装的防盗铝合金栅栏被耀眼的旭日涂上了一层美丽的金光。栅栏是防贼的,但你在被栅栏保护的同时你也变成了栅栏保护之下的囚徒。
在这座城市里,百分之八十的房子都装了类似的防盗栅栏,因此,卖防盗栅栏的店铺生意兴隆,越开越多。没人知道这项先进技术是谁发明的,什么时候发明的,到底有没有用,却成为一种蔚然的风气而人人效仿。无论是一搂还是六楼、七楼,由于历来经验的不安全感,人们都自愿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一个全世界都看不到的奇特景象发生了:一幢幢人住的房子,却像一个个叠加起来的动物牢笼。牢笼随着每天增加的建筑和搬进去的人数而不断增加,人们已经习惯于把自己置身于其内,并且乐在其中。自己也是不是关在牢笼里了呢?如果是,她已经在牢笼里呆了几十年啦!几十年的光阴不算短,人生一辈子也就是个几十年;几十年她没有厌倦,只是厌倦了待在牢笼里面还乐此不疲津津乐道的争斗。
柳絮飞越老越有些虔心向佛的意思了。她的专业造诣不错,艺术生涯却走得并不顺,回顾在舞台上兢兢业业作出的贡献,得到的却不成比例,就把一切都归于命了。
她后来愈发地不争不怨了,从她接受爱情失败的那一刻起,默默地承受命运的安排。她像是把尘世看透了,但是与其说看透了不如说她性格使然中的一种退避而已。她是孤傲的,孤傲和孤僻让她不屑于与尘世的喧嚣为伍。她又是孤芳自赏的,孤芳自赏得甚至没有一个知心朋友。早年在学员里就显露出这种性格,因此,在女孩的嬉笑疯闹堆里绝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倒是和白海燕也玩过一阵,但由于性格冰火相左,处世的观念又不同,渐渐也就冷淡。到了演员队她们由于同行当的竞争关系就成冤家对头了,争角色一度让她们彻底没了友谊。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觉得白海燕对她做过一件伤害极深的事,这事有关她做人的名誉,所以想起来锥心刻骨。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她对这事仍芥蒂于怀,无法忘记和原谅。以至于影响到她对人生的看法,不信任友谊,令本来就性格孤僻的她更加执拗地关闭了与人沟通的大门。
她是一个孤独的人,活在孤独中。她也享受孤独,信奉张爱玲的名言:孤独是一个人的盛宴!她这样坚持,同时又为自己悲壮的坚持喟然叹息。
隔着栅栏往下看,她找到人声鼎沸的来源——
下面人头攒动,像炸窝的蚂蚁。大多是戴着红领巾背着书包的学生,还有领着学生的家长,闹哄哄的,把整个巷子塞得水泄不通,弄得来往的行人都被堵住了,什么自行车铃,汽车喇叭和人声全都愤怒地交织成了一片。
这是经常看到的景象,柳絮飞想到刚才电话里那人说今天返校,就又叹了口气。
日子过的真快呀!可是日子里的内容像容器里的水淡而无味。柳絮飞叹气的原因看似是没想到就开学了,安宁打破了,煎熬又来了,又要头疼了!然而真正的原因却是过得不如人的压抑心情。住京剧团宿舍几十年了。几十年来有人改变了而她没变。她也想搬出这嘈杂的地方,搬出这所脏破狭小的,只有60多平米的二室一厅五楼的房子,但,在近年飞涨的房价面前,以她一个京剧演员的经济实力来说,以前不可能,现在更无能为力。
从阳台还可以俯视到下面的院落,看到太阳巷横贯东西的街面,街面除了一溜排着的艺术团体扎堆外,斜对过还有一所小学,和一个买卖繁忙整日喧嚣的农贸市场。不用说,这个地段是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方,但对柳絮飞来说热闹却丝毫不能带给她快乐。她六年前丧偶,每天品味的是寡妇独居的孤独。这种孤独从表面看,好像是因为丧偶造成的,丧偶让她孤僻,但是深究内里,其实是一种比丧偶更为深重的失落造成的。
在京剧团,没有人能理解她的孤僻后面的多愁善感,她的多愁善感来自于过去和现在的不能改变。当你的心被束缚在这两者之间,当你被束缚不能走向未来,你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有人在下面憋足了气,嗡嗡铆劲地吼: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呃!……
也有人凄凉哀怨地吟:夫在东来,妻在西……
京剧最好的年代过去了,柳絮飞认为最好的年代只属于梅兰芳。
在文革期间,样板戏出炉虽然表面也轰轰烈烈,艺术及技术含量也达到了极致,但也只不过是个虚幻的繁荣。它的末途那时已经到了,无法抗拒,这是时代决定的,但一个人死了有魂,一个东西用久了就有灵气,它的魂,它的灵气依然存在,就附着在这些京剧演员们的身上了。
它就是他们身上流淌的血,他们生命的依托,他们的精气神,所以,无论成败,也要抖擞了精神,放开嗓子来上一句,余韵悠长,回肠荡气,大呼过瘾!这戏瘾也好比烟瘾一样,高兴也要抽,是不高兴也要抽,这唱戏也是同理,高兴吼几句,不高兴也要哼几嗓,好像每天要过日子,要喝水吃饭,喜怒哀乐,这就是人生,而人生无论多平淡总是要过下去的,平淡就是人生,好象就是对她的注解,然而她并不甘心,不甘心才会生出幽怨。
柳絮飞被这两声唱腔拉回了过去,这时想,包龙图判得再好也判不回秦香莲的婚姻,杀了陈世美虽解气,但秦香莲的爱也随之被埋葬,永远不再回来了。爱即是恨,这是柳絮飞近来悟出的道理。当然,她的过去更多的是一个和样板戏有关的过去,那个‘繁荣’的过去在当时看来很美好,美好得像喝了一杯好酒,晕晕糊糊醉了,她的人生,她的命运,就是从那个晕晕糊糊的时候开始的。
柳絮飞原名柳爱武。她就是严克己和包利人谈论的那个柳爱武,不,她的原名就叫柳絮飞。在那个女孩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期,她毅然将柳絮飞更名为柳爱武,不过改革开放又改了回来,因为爱武已经过时,而柳絮飞比爱武有诗意啦,柳絮满天飞,春风杨柳,都是赏心悦目的一种情境!确实,人如其名,半老徐娘了依旧风韵犹存。她肤白眸黑,身材气质典雅,举手投足,仍有唱角儿的精气神。柳爱武当时考进学员队是一个好苗子,嗓子好,自然受到培养,后来果然成为台柱子,虽然好景不长……
依旧想着秦香莲,想秦香莲该杀了陈世美吗?或许她该杀了乔革命,她用她的方式杀了,但她的另一段情永远不会回来了,那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累了,昨晚连夜的炸雷让她没睡好。秋天快来了吧?悲秋的时候她又惦记起女儿可音来,这个没良心的,她快有一个月没回家了。
只有女儿了!万般寂寞之下只有和女儿说话,和女儿絮絮叨叨了。她的视线移到墙上,那里有张一家三口的合影,自己,于忠诚,可音。其中才十几岁的可音秀美的脸庞让她心里一动:女儿是自己的,绝不能让她走自己的路!心里一颤,猛然想昨天在路上碰到了女儿的朋友胡芳,她对自己说了些奇怪的话。
“哎哟阿姨你好!可音最近回家了吗?”
“哦,小胡啊……没有,可音工作忙,没回家。”
“暑假忙什么呀?”
“她说忙排节目啊!”
“您听她的……哎,阿姨,可音什么时候结婚啊?”
“结婚?我们可音连男朋友还没有呢。”
“没有?人家都住一块儿了!”
“啊!谁和谁住一块了?”
“可音和他男友啊!哦,不是,我是说现在很多的女孩找了男朋友就都住一块啦!……我有事走了,下次聊,阿姨再见!”
难道……天啊,这丫头!已经摔过一跤,跟那个秦子明怀了孩子才不得以结婚,后来还摊上个什么人命案被警察抓还跑了,搞得最后还上法院缺席判了离婚,现在又……她怎么不知道吸收教训啊!这男孩是谁?不会又被坏人骗吧?真作孽哦!柳絮飞心里发颤……不行!今天非把她叫回来问个水落石出不可!说干就干,她马上给女儿打电话,正拨号呢,就听到客厅钥匙轻轻旋转门锁的声音——可音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