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克己走在了太阳巷的街道上。
太阳巷的柏油马路上正铺满了金色的夕阳。
面对夕阳严克己感慨万千;夕阳几十年如一日……哦不,几百年、几千年、亿万年永恒如一日;只是走在夕阳下的人变了,变老了,所谓星移斗转,感觉到的只有物是人非,触景生情。他猛然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迎合了包爷的观点,似乎更应该坦然些,然而走的走了,散的散了,死的死了,病的病了,往事不堪回首……
二十几年前,严克己还是个23岁,青春勃发的青年。再早10年,他还是个13岁的稚气未月兑天真活泼的少年。那时候是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朝阳;我是朝阳走在太阳巷是什么精神?青年的脚步是多么自信有力?少年的步伐又是多么的充满希望?如今这自信,这希望像衰败了的老树,不管你愿不愿意,人生的秋天都到了,剩下的,只有对蓬勃春天的伤感回忆了。
严克己13岁考进了太阳城京剧团当学员,开始接受学革命文艺,文艺为人民的教育和训练。
那时候,住宿、练功都在京剧团宿舍一个叫油菜巷的地方,吃饭却要走出巷子,过一条马路去团部的食堂吃。因为每天要出去吃早、中、晚三餐,所以这条街每天也要被他们这帮“饿鬼”、“坐牢放风”的学员践踏三次。
那是何等的威风!何等骄傲!何等的大出风头!何等的引人注目!记忆中每个人穿着前后胸印有太阳城京剧团标志的练功服,手拿摇响的饭盒招摇过市,昂首挺胸甩开膀子,踏着节奏雄壮坚实有力步伐,齐唱一个接一个雄纠纠的革命歌曲: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我们**人……
大海航行靠舵手!……
我们是**接班人……
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到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
那时候已经不造反了,歌还可以唱,唱得异常嘹亮,直冲云霄,引来驻足的路人十分羡慕又纷纷议论赞叹。
“嗨,这是那帮京剧团的学员耶!”
“他们是革命文艺战士,搞文艺的接班人呢!”
“好威武!好雄壮哦!”
每当听到这些赞誉,所有学员就更加豪情满怀,于是把歌唱得更嘹亮,膀子甩得更起劲,脚步踏的更响,大有要把解放牌球鞋踏穿,踏穿地球的架势!而每当这时,严克己就会探出头,在沸腾歌声的掩护下偷看走在队伍前面柳爱武的背影。他要故意走出一点队伍才能够看到她,为了这,他常常被值日带队的班长呵斥:
“严克己注意!向前看——齐!跟上!”。
他跟上了,但趁带队班长不注意,一下子加塞插到柳爱武的后面。
他在她后面踏着步唱着歌装作没事,一面趁机低眼偷看她淡黄花衬衣下面凹下去并扭动的小腰身,荡来荡去扎着红蝴蝶结的长辫子和群摆下暴露的白皙小腿。
他还凑上去试着模了模她的辫子,最后还居然长时间大胆地盯着她裙子里面的想入非非,直到被人发现报告了值日班长,罚他走到队伍的最后面去。
在后面他还不安分,他能从沸腾齐唱的歌声里分辨出她动听的声音,并为之高兴陶醉手舞足蹈,自然又被监督他的值日班长看到大声痛斥。
柳爱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回头无意间朝他看了一眼,而就是这一眼,被值日班长骂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也值!
后来和包爷说起这件事,包爷毫不犹豫地骂他是情种,他也不否认,扬言他就是喜欢柳爱武,发誓非柳爱武不娶,弄得包爷当场酸溜溜又不服气:
“你小子嘴上还没长毛呢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非柳爱武不娶?你倒是说说柳爱武会非你不嫁吗?说不定她不嫁你,没准她非嫁不可的人还是我包利人呢!”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配吗?”
“撒泡尿照照!”和“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是当时用得最多的流行语。虽然当时的人们是等到80年代听了流行歌曲才刚刚体验了‘流行’这个词,但使用这两句的时候显然不需知道什么‘流行’却马上能感受到严重的轻视和侮辱。
两人当时就翻了脸。
包爷盛怒:“你配!”
严克己很沉着,也自信,“我当然配!”
“你怎么配了?”
“我演好人,我形象好。”
“你怎么形象好了?”包爷喷唾沫星子,喷到严克己脸上,像天女散花。
严克己用袖子擦擦脸,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我演李玉和、扬子荣,柳爱武演李铁梅、小常宝,不是因为我形象好吗?”
“你好个屁!难道我就不好了吗?”
“你?”严克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浑身胖墩墩的光头包爷撇撇嘴,“你好你演什么?”
“我演什么?”包爷像自语又像问自己,急得抓耳挠腮。
严克己嘻嘻笑着帮他说出来:“你演日本鬼子鸠山、土匪头子座山雕,胡传魁,你长得就像坏人!”
包爷气得光头闪亮,(当时他正演鸠山剃了光头)连跺脚带摇头:“哇呀呀呀!……那你敢打赌吗?我们打赌!”
“打就打!要是柳爱武非我不嫁怎么办?”
“要是她没嫁你嫁了我怎么办?”
“那我就不姓严,我跟你姓!”
“你跟我姓?这么说你也跟我姓包啰?”包爷想了想觉得没什么意思,“去去,谁要你跟我姓?我又不想收你做我儿子。”占了便宜觉得不够还想揩点油什么的,“跟我姓怎么说也没吃顿肉香吧……”他想想实在拿不准,就说,“要是她嫁了你,你请我去东方红饭店吃顿红烧肉也行!”当时包爷肚子里没油水,整天就想吃肉。
“请就请!哎,怎么是她嫁了我,我还请?”严克己发现上当了。
“哦,我请……你放心,她保证会嫁我的,最后还不是你请?肯定是你请!你请定了!哦哦!”包爷提前欢呼雀跃。
“放屁!啊呸!咱们走着瞧!”
“走就走着瞧!”
到末了,谁也没走着瞧谁,他俩柳爱武谁也没嫁。
柳爱武在爱情上做出了出人意料的选择。她先是抛弃了已经恋爱的严克己恋了乔革命,让严克己丧失了本该胜过包爷并已经到手的‘爱情果实’,后来又嫁给了默默无闻的于忠诚,这让当时的人谁也没想到,用现在的话说,对于柳爱武的反常决定,大家那是大跌眼镜。
……严克己猛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京剧团门口了,面对阔别了二十几年的‘母团’他竟感到突如而至的陌生和茫然;因为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京剧团门面修葺一新了,差点不认识了,他还是认出来了,因为招牌还在,只是增加了“京韵门”三个漆金大字,气派地嵌在牌楼似的门楣上方。新增加的还有周围好多没见过的各类店铺;什么小吃、快餐、饭馆、成衣铺什么的,比从前可要热闹多了。“京韵门”的确透出气派热闹、又有艺术含量特点的味道,但是往那门里看,门里门外还是有显著的区别的;那安静得略显寂寥的道路,那寂寥道路两边林立的楼房也多了点默默无语似的萧条、冷清……
严克己就这样静静地在它对面站着。他似乎不敢走近,也不敢触动它。他只是远远地又忍不住要去偷偷打量它,就像打量一个恩怨多年想见又不敢见的朋友;他怕惊动那些埋葬了的旧事、往事,那些沉淀了的感情,还有恩恩怨怨;不过他还是从内心里生出隐约的期待,期待一个身影的出现,他突然看见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