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岂有此理呀!我这是坐在自个儿家里让天上飞来的砖头砸死呀!老严你说说,我招谁惹谁了?我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的房,开自己的诊所,以为一切都好,可现在人家告诉我必须搬出去,原因不是原因,只为了要拍外国人的马屁,说我这房子的使用权到期了,你能服气,你能接受得了吗?”包爷在他的诊所里激动发怨言,只说得口沫横飞。
严克己坐在那里并没什么反应。他在想自己的心事,小说写得不顺畅,还是卡在一直解不开的那个心结上:当初各自有理想的这些人为什么选择了这样一个共同的目标?之后很多人又怎么各奔前程了?之前的真诚火热和之后的虚伪冷漠哪一个更真实?
他为此陷入了困惑。他能设想书中人物的故事,却抓不住其中的根本。这根本就是所谓的主题吧?当然,他大可以含糊其词一点;海阔天空一点;发挥想象一点,但是想象成就创造也可能捏造虚幻……他忽然察觉,为了避免捏造虚幻他把自己写进去啦,还有柳爱武……然而思维就此停顿,停顿来自于对柳爱武以后的一无所知。他见到了虞可音就有了许多奇思妙想;奇怪的是,原本以写作为目的,这时目的却反倒退到后面去了。
可音是柳爱武的女儿吗?他发现他只想弄清这件事,于是打电话想找可音聊聊。虞可音老关着机,自从包爷报告会后就没有她的消息了,他竟担心她出事……他只顾心不在焉的乱想,没听清包爷说什么,直到包爷口沫横飞到他脸上他才猛然清醒,这才不置可否敷衍,像打哈欠那样打哈哈:
“啊?呵呵呵……”
包爷火气上来了:“你呵呵什么呀?哎我说老严,你怎么整天像掉了魂似的?写小说写傻了?我这面临灾难满腔怒火的,你倒美滋滋乐呵呵的,什么意思啊你?该不是昨夜梦到美女今天还接着做白日梦吧?我看你就差流哈喇子了。”
“谁……哈喇子白日梦……什么事啊?”看着包爷横眉怒目的样子,他一头雾水却想起来了,忙说:“哦,你说这事啊,不就是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本城文化部门来了个杨科长,带几个人来劝你搬家吗?”
“不就是?你说得比鸟毛还轻飘,岂止昨天今天啊?前天,大前天,大大前天都给我来电话骚扰呢!就在你刚才在屋里绞尽脑汁苦苦思索那功夫,走了又给我打电话了,说让我下午过去谈谈,我说没时间。你说哈,我招谁惹谁了?!”包爷最近这句话成口头禅了,这会儿又来了。“我招谁惹谁了?这隔三差五的上门纠缠,弄得是满城风雨,满城流言蜚语呀!不是传言说我的诊所手续不全遭有关部门查处了,就是……还有更有出格的,说我违法行医,我是冒牌庸医医死人了嘿!你说这哪跟哪了啊?马克吐温的《竞选州长》到我这儿上演了!你说我这前一段做报告做宣传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我这名人不是一下子就打回原形甚至不如原形了吗?这样下去我这诊所还怎么开?这都已经闹到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地步了!”
严克己好笑,还车马稀呢,不过表面仍表示同情:“这是问题……可,可也就是……半个来月的时间吧,没那么夸张。再说那有什么办法,先不说什么使用权到期,这是其次,不是说这样做是为了本城的国际形象和荣誉啊?有什么能大过这个荣誉去呀!”他嘴上这么说,这么调侃,心里还琢磨着虞可音,想着得找到她,当面谈谈……
“荣誉个屁!牺牲百姓的利益它能叫荣誉啊?就是荣誉那也是个虚假荣誉!再说了,我怎么就那么倒霉了,买了个房子还使用权到期,这房子是你们的吗?打从一开始就不是啊!这房子到期?这房子将近有一百年历史了吧?要搬迁也不会等到现在吧?怎么我买下来就……在美国有这样的事吗?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呀!这是不是我花钱买的房子?我现在觉得还是你那个主意对,太阳城没救了,得推倒重来啦!”发完牢骚完又想起:“哎喂,你不是说要和政府建议重新架构太阳城?有进展吗?”
“有,正接触呢。”
“正接触是什么意思?正接触就是没接触吧?”
“接触啊!见了面不是接触啊?”不情愿谈这个问题。
“是是,可什么也没谈就等于没接触啦!你跟我说这个纯粹外交辞令骗世界人民知道不?你等于说‘巴以和谈正在进行’,和平呢?没戏!”
“怎么这么说呢,有良好的愿望比没有好吧?我们还在努力的对话中嘿。”
“对话就是扯皮啦!既然彼此都扯皮你还愿望白瞎个啥?”
“你这人太露骨!秀才碰到兵了……哎,这话可是你提起来的,好好,我不希望了,说你的希望好不好?”他回到包爷先前的话题,“你希望你的诊所不搬家是不是?人之常情,不过我很好奇,既然这房子终究不属于你,你又是怎么弄到手的?”
“什么什么弄到手呀?这话怎么说得像弄张观摩券那么简单啊?难不成这房子不买还能偷来啊?你以为是当年咱们在对面早点铺配合偷一个包子那么容易啊?”包爷来气。
严克己笑:“喂,谁跟你配合?别冤枉好人啊,是你小子自己嘴馋想吃,就让我缠着人家说话多拿了一个,还差点被人家发现抓住,幸亏我把钱交上救了你!不过,后来发现,你小子还是多拿了一个……哈哈,看来,偷包子还是容易,要是买房子能像偷包子那么容易,那包子肯定就只是包子嘛……废话,呵呵,你误会我意思了,我一直在想,这房子既然是外国人造的,办对外文化交流也好,做博物馆也好,早该有人保护起来,管起来啊,它是怎么就转到你手上的呢?!”他这么说着心里其实还一边在想;柳爱武既然有女儿那一定也像她那么漂亮。可音太像她了!无论眼睛、鼻子、嘴,以及说话时的表情、声音……简直是一个模子,如出一辙。可惜呀可惜!可惜不是……他在无比惋惜和慨叹。
“我还这么想嘿,它怎么就转到我手上呢?可它就到了我手上啊……嘿,你在想什么呢?”包爷发现严克己在沉思着竟一点没听他说话,于是朝他嚷开了,“嗨嗨!问你呢,想什么呢?”
急忙陪笑,居然侃侃而谈大发议论了:“哦,我没想什么呀!我记得我还在国内的时候,就属这房子出名,太阳巷唯一独特的欧式洋房嘛!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欧式,只觉得这房子特别,不是无产阶级住的,不是听说这房子里头住着资本家吗?哎,对了,我们在剧团的时候学员队不是还组织来这里参观过,回去还忆苦思甜?说这是帝国主义侵略我们的铁的见证,控诉资本家怎么剥削压榨工人的血汗造的这所豪华大房子,享受的是资产阶级的糜烂生活方式呢!”
包爷咧着嘴,表情像吃了一颗酸葡萄:“当时第一个积极发言控诉的不就是柳爱武吗?你可真有记性,就这会儿我倒霉了你还只记得和她有关的事!”
严克己很高兴话题引到他感兴趣的事情上,干脆谈起来:“当然记得呀!终身难忘,她当时发言穿一件紫红底子白碎花中式棉袄,带一条白围巾,扎两根大辫子;辫子不是乌黑的,是带点黄黄的……哦,哪里呀……”严克己对自己的忘乎所以答非所问尴尬起来,又唯恐遭包爷奚落,慌忙抢先辩白回到正题上来,“我这是顺着你说呢,你说这房子又提起她,我才想起她控诉这回事来的嘛。”
包爷使劲点头,表情不无讽刺:“嗯,谢谢你顺着我说。不是你顺着我,我还想不起柳爱武头发的颜色和衣服围巾的花色了。”他继续说,“当时除了控诉外国资本家,还控诉了中国资本家,因为外国资本家撤离的时候把这所房子卖给了这个资本家的爷爷……哦,这个资本家的爷爷名字叫亨特,亨特从老亨特手里接过这份遗产……”
“哦,这样啊,我不太清楚,那后来呢?”他这时才收神完全丢开柳爱武,听包爷说了。
包爷说:“亨特爷爷又传给他儿子小亨特喽,小亨特就传给小亨特的孙子小小亨特咯……”
“我问的是这房子后来怎么了!”严克己既然丢开柳爱武就集中思想想弄清这房子的事了,以免让包爷再度察觉笑话。
“这所房子后来在他孙子手上被没收了,分给了文化局做办公楼,再后来文化局有了新地方就给了文化局还没分到房子的职工做了宿舍。”
“再再后来呢?”
“再再后来落实政策,房子还给资本家孙子了,但是不久这个资本家孙子国外有亲戚去国外不回来了,那时房子也不如现在值钱吧?人家也没卖,房子就无偿赠送给了太阳城政府,太阳城政府为了活跃太阳巷的群众生活,因地制宜,就把这房子的楼下划归太阳城居委会做会所,楼上开始堆了杂物,后来卖给了一个鼓动发展幼儿早期教育的私人开办了一个地段幼儿园。”
“那怎么又卖给你了?”
“哪里是那时卖给我呀,我是从别人手里买的,不久才买的嘛。在人家手上都转了多少年,多少道手了?当然这一切也是从那个人幼儿园办不下去就开始转手的了,到我买,已经是滚雪球滚成天价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
“你说我怎么办?天价买的我能轻易撒手?唉,这就是折腾啊,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个打电话咨询的神秘大人物,虐待狂吧?那就是折腾完部下又折腾咱老百姓来了呗!可我也不是好捏乎的,我怎么也得折腾折腾他,我坚决不搬呢!我倒要看看,一个外国观光团光鲜地来访,咱国人老百姓就得暗淡无光,默默撤退?奴才嘴脸嘛!”——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