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穿过华彩满堂的主厅,绕过的喧闹的宾客与往来布置的丫鬟小厮,二人从角门进入后花园。这是一个不大却颇为安静的院子,并未如其他地方那样到处披红挂彩,而是粉墙白瓦,花木扶疏,仿佛一个普通江南人家的宅院。
少年将云蔚送到院门前,便告退离去,由一个丫鬟继续带路。云蔚一路走过爬满紫藤萝的回廊,绕过假山,只见湖畔伫立着一座精舍,门扉半掩,其中隐隐传来人语声。
“小姐,护法请的贵客到了。”带路的丫鬟轻轻敲了敲门。
“啊呀,我可要看看护法大人给小姐准备的惊喜到底是什么?”话声未落,房中转出一位三旬妇人,鬓角插着一朵红花,当是梳妆的仆妇一类。
“吴妈,不要对客人无礼。”新嫁娘自房中施施然走出,半倚门扉,向云蔚行礼,“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快请里面坐。“
不料云蔚只是怔怔盯着面前的女子,饶是她平素自负美貌,此刻,勉强维系的笑容中也有了些微的感慨与落寞。
眉目如画,沉静温婉,江南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是双眸之中,那淡淡的烟水之气,仿佛山林间的仙子,相形之下,自己实在是俗世中人,无法与之相较了。
“姑娘?”慕霏泠见云蔚神色有异,轻声发问。
“啊……呵呵,慕小姐美貌当真名不虚传,便是云蔚身为女子,适才也被吸引了呢。”云蔚自嘲地笑笑,掩过窘态。
“云蔚……姑娘莫不是洛阳绮凤楼的云蔚姑娘?”慕霏泠檀口微张,面上流露喜色。
“正是。瞧我,竟连名字也忘了说。”云蔚将请柬递过去,“怎么,慕小姐还不知萧公子为你定制了一套嫁衣?”
“啊呀,这不就对啦!萧护法知道小姐你素来喜爱云蔚姑娘的手艺,这才要送小姐一个惊喜呀!”身旁,唤作吴妈的妇人一跺脚,忙不迭道。
“这,霏泠确实不知,否则万万不会如此慢待姑娘。”慕霏泠面上微微一红,“劳烦云蔚姑娘远道而来,这嫁衣……莫不是姑娘亲手缝制?”
“是啊,不过,我也想一睹江南第一美人的慕家千金的芳容啊。”云蔚上前拉住慕霏泠的手,笑道,“我可真是没有白来呢。”
“不敢当,云蔚姑娘才是天姿国色,无人能及。只是……素闻姑娘从不缝制嫁衣,此次竟为霏泠破此先例,实在受宠若惊。”慕霏泠粉面含羞,低下头去。
“哈,只能说我被萧公子与慕小姐这份美满姻缘打动了,不忍推辞了吧。”
望着慕霏泠颊上的红晕与眼底的温情,云蔚忽然觉得兴味索然,不愿再多做客套,便转过话题,正色道:“更何况,鄙陋之物,能为小姐添妆,幸何如之。时辰不早,若蒙小姐不弃,云蔚愿为小姐梳妆,不知是否有此荣幸?”
“这……怎可麻烦姑娘。”
“无妨,我自是希望第一个看到自己绣品穿在小姐身上是何等风采,怎么算得麻烦?再说,我与小姐一见如故,趁此机会,还想多聊几句,待到小姐出阁怕是便没机会了。”
“如此,霏泠便不推辞了,姑娘请进。”慕霏泠侧身将云蔚让进屋内,又转过身来,对丫鬟仆妇们道:“你们且先在门外等候吧。”
“可是小姐——”小丫鬟忙上前一步。
“不碍的,我们片刻便好。”慕霏泠微微点一下头,顺手合上了房门。
“让小姐和陌生人单独呆在一起,会不会有事啊?”小丫鬟坐在曲桥边,低声发问。
“你这丫头乱想些什么?”吴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笑道,“我刚才留心过云蔚姑娘了,全然不会武功,何况这是在咱们阁中,什么人敢放肆?你呀,还是去院子门口看看,花轿什么时候到。”
“哎。”小丫鬟答应一声,沿着假山绕了出去,只是她没有看到,山石的阴影处,一双冷峻的眸子悄然注视着园中的一切。
云蔚进入精舍之中,不禁微微一惊,只见房内全无闺阁小姐的淡粉流苏纱帐,雕花龙凤妆台,反而陈设极为简单。北边一张竹榻,雪青色的被褥整齐摆在床头;床尾房间尽头处乃是一排书橱,竹简、线装本分排而列;床榻对面是一张竹制书案,极为宽大,上方一架七弦瑶琴,周身散发着泠然古意。若非窗边尚有一张花梨木的镜台,摆放着诸多系着红绸的胭脂水粉、凤钗珠花,无论如何也看不出眼前女子今日出阁。
云蔚心中暗叹:其实,真正的幸福何须漫天喜幛,宾客盈门,便是这般宁静相守,亦可得个中真味。唯有这般聪慧的女子,才是配得上陌溪哥哥的吧……
她将嫁衣锦盒放在妆台之上,道:“慕姑娘快坐下,将盒子打开,且看看我的手艺。”
慕霏泠微笑着点头,锦盒的绸带在她玉手中一层层散开,她专注于眼前,却未曾留意云蔚的右手暗自拢入了左袖中。
终于,盒盖被轻轻地揭开。那一刻,馨香四溢,金红光芒盈满室内,慕霏泠望着嫁衣上振翅欲飞的金丝鸾凤,发出低低的惊呼。她伸出的手悬停在空中,无所适从,仿佛轻微的触碰都是对天衣的亵渎。
正在这时,忽然眼前一片淡淡粉色飘过,她只觉头脑中微微昏沉,不禁合上了双眼。
意识消失之前,她隐约觉得一双手扶住了她,耳畔,有淡淡的叹息。
云蔚将慕霏泠安置在床榻上,收起了粉色的帕子。
果然,醉红楼的梦凝散有令人昏睡之功,无怪乎牡丹要用它来对付不喜欢的客人了。
慕小姐,等你醒来,一切……都要结束了吧……你……一定要好好陪伴在陌溪哥哥身边……而我,也将实现我的愿望……
她苦笑一声,将未拆封的嫁衣尺码放在书案上,随后便在镜台前坐下,手指拈起了一枚胭脂……
半个时辰后,喧闹的鼓乐打破了后园的宁静,迎亲的花轿一路吹吹打打过了曲桥,停在太湖石边。
精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身着大红嫁衣,头蒙喜帕的新娘子袅袅婷婷走了出来,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尽皆集中在那光彩夺目的衣衫上。
金红交错,庄重华贵,这是何等巧夺天工的杰作!只见鲜红的大袖衫上用金线勾出展翅高飞的鸾凤与大朵祥云,月白色的对襟抹胸上以套针彩绣针法绣出五色牡丹,衣角,裙裾,袖口上,两襟旁则用镂空的雕绣,细细看来,却是一只只翩跹蝴蝶……如此这般层层叠叠,不知花了多少功夫方才制成。再配上洒金滚边流苏鸳鸯喜帕,龙凤金玉腰带,含香芙蓉舄,更衬得身姿曼妙,气质高华。
“小姐,好漂亮啊……”等在门外的小丫环上前扶住了她,脸上写满了陶醉。
“云蔚姑娘累了,在房中歇息,不要打扰。”新嫁娘对走上前来的吴妈低声嘱咐。
“啊?好,小姐快上轿吧。”喧天鼓乐中,兴奋的吴妈并未听出声音的异样。
片刻后,在一众丫鬟、喜娘、阁中女弟子的簇拥下,花轿出了院子,又沿着阁中的小路绕出了后门,走到了湖边的青石路上。
园中诸人散尽,复归于宁静。山石的暗处,一个黑影显出身形,冷峻的面容,如在冰水中浸过的眼神,正是洛水之畔的黑衣人。他沉吟一下,施展身法,如一只巨鸟从湖面上掠过,来到精舍的窗旁,透过半掩的窗扉向内看去。
青纱帐后的竹榻上,隐约睡着一人,湖蓝的衣物叠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当是云蔚无疑。黑衣人默默注视一刻,转身离去。
出了院门,黑衣人并未前往喜堂,而是沿着花轿相反方向往湖边走去。此刻,阁中弟子均在前面忙碌,加之他脚步极轻,又对阁中路径极为熟悉,竟也无人发现。
“好兴致啊,此刻竟然不去验收成果,莫非胸有成竹?”一块巨石后传来懒散而略带嘲讽的声音。
“幽冥令是我接的,不劳你操心!”黑衣人声音冷峻,却并未有丝毫惊讶。
“我自然不会多管闲事,只不过啊,我就奇怪了,你行事素来狠辣,当日却为何会对慕小姐网开一面?若非你那时错过了时机,又何必在今日冒险?”
“今日行事,可将萧牧一同除去,于你自然百利而无一害。否则以萧牧之能,假以时日,你以为你还能不露马脚,如现在这般逍遥自在?”
“这般说,我倒是应该感谢你仗义相助啦?……不愧是年轻啊,还真是自信,萧牧若是当真如此易于对付,你当我为何迟迟不动手?”
“哼!那是你的事!”黑衣人转身意欲离开。
“罢了,总要受些教训你才会明白。苍彦,你记得,做我们这行的,有良心、有感情,那是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