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乌月峒三里之外的小山坡,夕阳如金色的巨毯,温柔地裹着茵茵绿草,一任蜂蝶流连。
山石的暗处坐着一人,一袭暗灰色的斗篷隔绝了草地上的鸟语花香。此人头戴斗笠,左颊侧影有些模糊,一道刀疤从前额划到眼角,在昏暗的光线中越发显得阴森恐怖。他手指中拈着数张纸片,扫了一眼,忽而冷笑一声:“不识抬举!”
“啊……?”三丈之外,跪着的一个苗族服饰的男子蓦然惊觉,抬起头来,脸上写满了惶恐。
“不是说你。”暗处的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什么事,说吧。”
“回、回无痕大人,那位白衣公子和那两位姑娘,午饭过后去了佟乌家。”跪地之人连忙膝行两步,上前。
“哦?那老头子颇为可疑,要盯紧些。……其余三人也是有来头的,你着人注意一下便是,若事不关己,便勿起冲突。上面吩咐,现在尽量少与中原武林结梁。”毫无感情的声音低低吩咐着。
“是!属下遵命!”伏地之人慌忙答应。
“告诉其他人,不要再跟着那只扁毛畜生四处乱转了!哼!这掩人耳目的法子还真是拙劣!完全不像他的风格!”
“啊……是、是!”每次提到那人,无痕的愤怒之情就难以言表,伏地之人作为下属,也只有唯唯诺诺地答应,不敢在这时候触怒他分毫。
“下去吧。”无痕兴致索然地挥挥手。抬头,微阖双眼,目光中陡然透出凌厉的杀气,双手一撮,数张传讯的纸片在他手中化为齑粉。
“无殇——!”
云蔚一行四人从佟乌族长家出门,已是入夜时分,村里吊脚楼内透着几处昏黄的灯火,隐约可见围坐吃饭的一家人。偶尔几声狗吠从不远处传来,几个晚归的孩童正嬉笑着告别,跑向摇曳着昏黄烛光的小楼。
“唉,总算可以休息了。”云蔚叹了一口气,揉弄着太阳穴。
“哎呀,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啊?”谢逸正神采飞扬、手舞足蹈地向萧牧、慕霏泠二人讲述着什么,闻言不满道。
“知道了,不就是佟老爹医术比你高名几万倍吗?我们来之前就知道了,谁要听你啰嗦啊!”云蔚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
“胡说!佟老爹他医术高超,本……咳咳……医仙,自然心服。但是本医仙的医术那也是……旷古绝今的,何况本医仙阅历尚浅,才会……那个……略有逊色,将来自然前途不可限量,哈哈——”
“懒得跟你说话,笨医仙!”
“喂,你不要得寸进尺!”
两人先后停下脚步,眼看又是一场口舌之战。
“小嫣,你有所不知。”萧牧开口,他声音并不大,正在争执的两人却立即住口,“君璧贤弟乃是鹿鸣谢家之后,实乃家学渊源,杏林谢家之名武林中尽人皆知,并非虚言。”
“这……陌溪兄谬赞了。”谢逸想到今日自己言行,颇感羞惭。只觉得与云蔚三人甚是投缘,心生好感,这才无所顾忌起来。
“君璧阿哥——”一声清脆的呼喊,芭娅抱着药箱向这边跑来。百褶裙迎风铺展,身上银饰叮咚作响,仿佛翩跹在花间的蝴蝶。
“呼——你的药箱忘了,阿爹让我送来。”小姑娘喘着气,笑吟吟递上药箱。
“啊,瞧我这记性,谢谢你啦,芭娅。”谢逸接过药箱,笑道。
“没事啦!对了,阿爹还说,你既然已经服气他的本事,就……嗯,快点……离开村子吧……”小姑娘清亮的目光微微一暗,揉弄着衣角道:“你到底什么地方得罪村里人和阿爹了啊,我想替你求情都不行。”
“这个……反正,我会遵守诺言离开的。”谢逸向着她点点头。
“可是……人家还想听你讲家乡仙女姐姐的传说啊……”芭娅拉着谢逸的衣襟,“君璧阿哥你就不能向阿爹认个错吗?我再向爹爹求情,一定就可以的。”
“我……不啦,芭娅。你回去跟你阿爹说,今天不早了,我明天一定会离开的。……不如这样,晚上你到客栈来吧,我给你把故事讲完,你阿爹会让你出门吗?”。
“嗯,刚刚阿爹说回去以后有重要的事要和我说,好严肃,是从来没有的,不知道怎么了。不过……”说到这里,小姑娘展颜一笑,向谢逸狡黠地眨眨眼睛,“晚上我一定能出来的,君璧阿哥,说话不算是小狗哦。”
“好,一言为定!”谢逸郑重地点点头,“谢谢你,芭娅。”
“什么?为什么啊?”已经跑出几步的小姑娘回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你们这些汉人哥哥姐姐真的好客气哦。”
“没什么,你是个好姑娘。”谢逸欲言又止,冲她挥挥手,“快回家吃晚饭吧,别让你阿爹等急了。”
回到客栈,掌柜已经准备下饭菜,并为几人分好房间。一天奔忙下来,云蔚颇有些疲惫,便吩咐将饭菜送到房里去,自己先行上楼沐浴休息了。
见到客栈中人都对白天之事心存芥蒂,对谢逸冷言冷语,萧牧、慕霏泠便陪伴他在大堂内用些便饭。三人闲话家常,谢逸自从离家以来,一路风尘,尚未遇到与自己年纪相仿、话语投缘之人,此时兴致颇高,便将自己一路上的经历大略说了。中原蝗灾,南方水患,各处皆不太平,几人感叹一番,见时间不早,便各自散去。
夜幕沉沉地笼罩着苗疆的山脚小峒,灯火一盏盏熄了,一轮硕大明月从小河上游升起,颤颤巍巍挂在山腰,清辉洒落,反倒比黄昏时更加明亮。
萧牧推开窗子,湿润而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手指摩挲着窗子上的雕花,神情渐渐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
“咚——咚咚”,微微有些犹豫的叩门声响起,空而冷,在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分外清晰。萧牧回过神来,仿佛料想到一般,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到门口开门。
“陌溪,我……”门外,慕霏泠正有些着急地望着他。
“霏泠,我就知道你会来……月色正好,我们外面说话吧。”萧牧走出房间,回身掩上房门。
流水潺潺,在夜风的吹拂下粼粼泛着波光,两人漫步河边。
“你还记不记得晚上芭娅小妹妹跟君璧公子说的话,我总觉得不对。”心中着急,慕霏泠当先开口。
“……你觉得佟老爹会让女儿为我们进山制造机会?”内息探出,确定周围十丈之内并无耳目后,萧牧这才点点头,“颇有可能。”
“果真这样……那小姑娘那么可爱,我真怕会牵连到她。”慕霏泠喃喃道,“可不可以,我们用别的方法进山?”
“霏泠,你心里也明白,事情只怕已经牵连到全峒之人了。”萧牧望着她,“如果我所料无差,佟老爹的行动已经在监控之中,我们只怕也被盯上了。而今之计,只有快些找到那位神医,弄清这些人的底细,才能解全峒之难。更何况……”
“……你是担心,事情远非私人恩怨那般简单?”
“确实……不过也不必忧心太甚,或许明日便有答案了。”萧牧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舒缓从容,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然而那黑暗中的俊朗容颜,又隐匿着怎样的悲喜呢?
月光下,二人一时无言,一任柔软的青草摩挲着脚踝。万籁俱寂,唯有隐约虫鸣声从草丛深处传来。浮生如寄,如浮游之朝生暮死,也许便没有这许多不得不为之的抉择吧。
又前行了不知多久,房屋渐渐稀疏,月亮被一片乌云遮住半边,周遭景物一下子暗淡下来。忽然间,萧牧轻声问道:“霏泠,你是否觉得,这样的我,已经……不是灵岩山巅相逢的样子了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啊——哪里!”慕霏泠闻言停下脚步,深深望着他,如水的眸光温婉而澄净,只是柔柔凝视,便仿佛婉转心间的一泓清泉,荡涤杂陈。“陌溪,你怎会这么想呢……我早就知道,身为前任武林盟主之子,你有太多的责任担当,也有太多不可不为之事……总之……不管你所做的是怎样的决定,我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言毕,她这才觉得言辞有些大胆,慌忙低下头去,不敢正视萧牧的目光。
“霏泠……”面对佳人温言劝解,萧牧素来平静如水的声音也有了难以察觉的波动。他上前一步,抬手搭在慕霏泠肩膀上,动情道:“此生能有你这样的知己,萧陌溪夫复何求?”
“陌溪……我也,想一直这样陪着你,一直走下去……不管将来会有怎样的变故,沧海桑田,都不要分开……”浅笑荡漾在眉梢眼角,月下的女子微微抬头,清绝的容貌美得令人心颤。
执手相看,凝眸处,几番情缘牵缠?妾愿为瑟君为琴,岁岁年年,芳华寄相思。
晚风中弥散着淡淡幽香,萧牧将一袭青衣的女子拥入怀中,阖上双眼,静静聆听着交互的心跳声,心中一片喜乐安宁。便是泰山崩塌于前,百川泛滥于后,心中自有一片清明,又何惧前路风雨如晦?
墨云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缓缓漂浮着,月亮躲在云朵后边,若隐若现。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草丛间,有盈盈的光亮缓缓升起,飞舞在紧紧相拥的两人身畔,恍如梦寐。
“陌溪,你看……”依偎在挚爱之人坚实的胸膛上,慕霏泠只觉得今生所求足矣,喃喃道:“好多萤火虫……南疆果然风貌特异,比之凌波阁,更有一番别样风光……”
“你若喜欢,来日便捕捉一些放在浣花溪畔,便能时时与它们亲近了。”萧牧轻抚着怀中女子如瀑秀发,笑道。
“那可不好……它们这样自由自在的,一辈子呆在自己想呆的地方,才最是快活。”慕霏泠心有所感,抬头凝视着萧牧线条分明的脸庞,双颊泛起一片红晕。
“一定可以的……你看那边——”萧牧的目光追随着两只流萤。
“啊,那只萤火虫……是受伤了吗?好在,还有另一只陪着它……”其中一只颜色稍暗,仿佛难以飞行,却有另一只在它身旁流连不去。
“是啊,纵然自身力量微薄,也会用萤烛之光为心中牵挂照映出一方天地……其心不改,竟至于斯。”
“霏泠,无论江湖浮沉如何艰难,来路如何荆棘遍布,我也一定会护你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