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多做解释,然而桫椤心中已经再明白不过: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死”字,而是惨死!是生不如死后的尸骨无存!她心中一片冰凉,好像有一柄钝刀在两人的心间来回摩挲着,却因为冰凉到麻木而再也感觉不到痛。
家国巨变,辗转贩卖,地宫幽居,已经让这个十七岁的华韶少女过早地长大,过早地承担了千钧重担。
“我……我给你。”她猛地解下包袱,看也不看就抛了过去,仿佛害怕一个眼神的停留都会让自己后悔。
没有一分感激的神色,苍彦默默地接过,默默地打开,取出那柄熟悉又陌生的断刀,将手指按压在那些奇形怪状的符号上,静静感受着。断刀上交叠着传来两种气息,十年前父亲送给自己礼物时那深沉的爱怜,以及十年后牵系着至亲之人性命的沉重,令他心中起伏难明。
他没有将目光抬起,没有去看那楚楚可怜的小公主,不是不感激她的放弃和成全,而只是不愿再多哪怕一丝的尘缘纠葛,作为一个冷血杀手,他今生牵扯的情缘已经太多。报恩的念头一旦产生,对他与她都足以致命!
不过无论怎样,总算是拿到了,接下来就只剩下回宫复命,但愿一切还来得及。想到母亲和妹妹,苍彦冰冷的眼神中竟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他将断刀紧紧握在手心,刚刚迈出一步,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将那柄从凌波阁地牢带出的短匕交到身后的白衣小公主手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要我保重吗?桫椤拔出匕首,苦笑着看着那闪着冷光的刀面。可是我又能去哪里呢?其实,把我带回揽冥宫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可以为他和他的亲人争取些什么,他不会不清楚吧……这么说他心里还是感激我的,一定是这样!
她心中泛起一丝苦涩的欢喜,抬头,看到苍彦的背影已经快要消失在洞口的明光中。
就这么分别了吗?还会再见吗?桫椤盯着那挺拔的背影,恍惚间一张口,声音却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等等!”
背影停住了,等待着。
她本有千言万语想和他说,本想冲上去紧紧地抱住他,请他带她走,就算是回到那黑暗的地宫也无所谓,就算承受宫主怎样残酷的惩罚都无所谓,只要是和他在一起,只要是不把她一个人留下!可是,她一句也说不出来,心里已经将自己的不争气痛骂了千万遍,嘴边这才嗫嚅出两个字“你……叫……”
“苍彦。”洞外的天光中传来一声应答。
“苍……彦……”桫椤喃喃重复着,双手交叠按在心口,脑海中却又有隐约的声音徘徊不去。
这个名字,好熟,难道真的是前世相识?她捕捉着那飘忽不定的思绪,忽然惊觉:不、不对……是听过,是不久前才听过的!在幽冥主殿!
“你叫苍彦?!”她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银铃叮当作响,终于在洞口拦住了他。
“是。有何问题?”苍彦不解地看着这个有些麻烦的小公主,皱起了眉头。
“你家人有危险!”桫椤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我和追我的那些人一起离开幽冥主殿,来这里追查‘血弦月’下落的时候,有人向宫主报告,说钧天宫弟子苍彦投靠了凌波阁,还害死了前去询问‘血弦月’下落的暗线!宫主勃然大怒,说是反正已经有了些线索,就不必等什么十日之期了,立即把他的家人关起来!”
她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身子轻轻打了个寒战,抬起头怯怯地看了苍彦一眼。只见他的脸色一分分苍白下去,眼眸中却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还有紧咬牙关发出的轻响。
“啪——”那柄断刀坠落在沙土中,钝钝的一声轻响,溅起一片尘埃。
桫椤心中害怕得要命,连忙松开拉着苍彦衣袖的手,转开视线,嗫嚅道:“你也别、别太难过……其……其实后面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了……兴、兴许宫主他改主意了……”
她绞尽脑汁地想着词句安慰他,却发现眼前之人仿佛变成了雕像一般呆立不动,这般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却比任何的发泄更加来得沉重,桫椤只感觉杀气腾腾而起,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一般,她本能地想要逃离,却双脚发软迈不出步子。
风静、人静,连银铃也尝到了悲伤的滋味,静默着不再发出清脆的声响。
洞内残破的佛陀悲悯地垂下眼睑,注视着,却也无可奈何着。他们要的拯救它给不了,而它仅存的悲悯也只是徒添悲凉。广漠的风沙中掩藏着多少白骨、多少血泪、多少天人永隔!
如果冰川承受不住悲伤,还可以选择坍塌;河流承受不住悲伤,还可以选择倾泻,天空承受不住悲伤,还可以选择暴雨滂沱,大地承受不住悲伤,还可以选择颠覆过往,可是人呢?如果人承受不住悲伤,该怎么办呢?他该选择什么,又该向谁去发泄呢?
有那么一瞬间,桫椤感到四周的杀意马上就要把自己淹没,甚至怀疑下一刻就会死在他手上,在他的怒火中焚为灰烬。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去感知周围的一切,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任由他的处置。
其实……死在他手上,这也没什么不好吧。如果命运安排自己一定要死在揽冥宫之人的手上的话,那么能死在他手上就是上天太大的眷顾了。起码,自己的血的温度会使他不再这样难受,清醒后也许会后悔,会为自己伤心那么一刻,这就够了。而自己,也终于可以解月兑了,可以去见父王了。
只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都好好地活着呢?相伴着在人间好好活,活在太阳底下……
嘈杂的叫嚷声由远及近,那些追赶的人找到了这里。
苍彦没有动。
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他们拔出了刀,调整着角度一步步近逼。
苍彦没有动。
几人悄悄绕到两人后方,挡住了他们向洞内逃跑的道路,包围圈渐渐缩小。
苍彦没有动。
其中一人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半截“血弦月”,半蹲子,用手中的刀去够那宫中至宝,眼里闪着贪婪的红光。
苍彦依旧没有动!
然而桫椤却是不敢动!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得意中有些狰狞的杀手围了上来,却不敢拔出手中的匕首;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的刀尖就要触到楼兰国祖传宝刀,却不敢出手去阻止!
因为苍彦周身的杀气正紧紧将她裹在狂风暴雨的中心!只要有细微的动作,哪怕是呼吸的节奏有些不均,都立即会成为这些杀气的宣泄口!
她看着那个急于贪功的家伙一脸兴奋地向“血弦月”靠近,一分分接近苍彦杀气的范围却还毫无所觉,忽然觉得他有些可笑,又有些可悲,垂下了目光不愿再看。
果然,下一瞬间,本来就已经左冲右突的杀气猛地向一个方向汇聚。那个贪功弟子忽然觉得手臂猛地一轻,惊悚地垂下目光,竟然发现那握着刀的右手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已经齐肘而断,连着刀掉落在地上。
然而他没有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一点声息都没有!因为在他张开嘴的那一刻,那柄断刀已经凌空跃起,直直插入了他的口中!
“咚!”他仰面倒在黄沙中,没了气息。黄土飞扬中,苍彦从尸体上拔出断刀,缓缓转身,冷峻的眸光扫视众人,没有丝毫的温度。
那些揽冥宫的低层弟子何时见过如此阵仗?一个个仓皇地躲避着那样冰冷的眼神,双腿打颤,将钢刀紧紧抱在胸前,再也没有了刚才的嚣张。
“滚。”那有些苍白的唇中蹦出一个字,极轻,也是一样的没有温度。然而那些颤抖的低层弟子却听得分明,他们愣了一瞬,随即如蒙大赦一般拖着刀转头就跑,再也不敢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