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的流转渐渐变得模糊,四周的天地仿佛极大,大到无边无垠,又仿佛极小,小到难以容身。金色的骄阳铺下灿烂的光华,灼热的风渐渐吹散了黄沙上那地狱诅咒般的文字,也吹干了合目冥想的黑衣少年额角的冷汗。烈日用无边的光芒昭示着自己的胜利,却似乎忘了:明与暗,光与影,白昼与黑夜,本就是相承相因,是这个多彩世界的两极。在光明蔓延大地的时候,总有一个角落中,黑暗用同等的速度滋长。
这个角落,来自心底,却汇聚在一个冰雪覆盖下的神秘宫殿——揽冥宫!
恣肆无边的凶煞之气在骄阳的洗练之中,终于渐渐消弭了踪迹。是消失了吗?会这么消失吗?桫椤忧心忡忡地遥望了西方苍茫的山脉一眼,心中的不安却更加强烈了。她舌忝了舌忝有些干裂的嘴唇,到马背上取了些淡水。谁知刚刚回过头来,就感觉身边风与光的流动猛地停顿了一瞬,抬头,正对上苍彦冰雪般明亮的眸子,消弭了狂暴的杀意,静如止水。
“你走吧。”他将断刀交到桫椤手中,“既然逃出来了就永远别回头,那样的地方不是你该呆的。”
“我不要。”桫椤抬头看了看他,却凄然摇摇头,将断刀推了回去,在他质询的目光下,依旧抿着嘴唇,没有解释。
“……另外一半,我来想办法。”见她不说话,苍彦又加了一句,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不是因为这个。”桫椤依然摇头,“我不要报答,不要。”停了一瞬,又轻轻加上一句,“将来……你会知道的。”
有些话,即使我现在想说,你有那听的心情吗?既然没有,不如不说。
“将来……”苍彦心中一阵五味杂陈。这个谜一样的少女,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这断刀不是楼兰国的宝物吗?她来到揽冥宫的目的难道不就是为了它?
他暗自思量着,心中纷乱,却忘了致命的一点,那就是——揽冥宫主绝不会把血弦月交到一个小姑娘手中,无论她为宫中做过什么,无论她用什么来交换,都绝无可能!信义,从来都是被王座上的那个人踩在脚下的!
以桫椤之聪慧,绝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所以,她进入揽冥宫的目的也绝不会单单只是为了血弦月!
只可惜,等到他将这个道理想明白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一刻,他一定会不顾一切让她离开,为她,也为了自己。
“上马。回宫。”苍彦收了思绪,不再理会什么“将来”之说,向着桫椤默默点头,面无表情地一跃而起,伴着一声骏马的嘶鸣,黑影闪过,绝尘而去。
那一骑绕过沙丘,便渐渐放慢了速度,徘徊着似有所待。桫椤向那远去的背影露出一个温柔而坚定的笑容,猛地一拉缰绳,跃上马匹,追随着那飒踏的马蹄声,飞驰渐远。雪白的纱衣翻飞在漫天黄沙之中,柔美却也张扬。
苍鹰凄厉地鸣叫着,在敦煌古城上方久久回旋。西边道上,错落飞驰的两人渐渐化作一黑一白两点微尘,融入一望无际的黄色沙海。
沙海尽头是连绵的雪山,冰封千里,又冻结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呢?
祁连山角,冷龙岭前,亘古不化的寒冰封印了世间的一切颜色,唯有白。
凄美的白、惨淡的白、刺目的白,白得漠然、白得绝望,蚀尽了热血的温度,仿佛自开天辟地伊始,这白色便是人世间的本色,再过千万年也不会变更。
日落之时,霞光本该在天尽头涂抹最绚丽的色彩,然而,没有。极目天际,依然是望不到尽头的惨淡的白,只是在这白中混合着淡淡的蓝,淡到几乎无法分辨,淡到再也无人记起:蓝色本该是天空应有的颜色。
死一般的宁谧中,唯一的动是寂河的水。
温度低得骇人,寂河河水却丝毫没有封冻的迹象,仿佛是知道一旦停下,就只是封冻、是寂灭,再也没有机会奔流!河水倒挂着从两峰之间泻下,汹涌的巨浪拍打着雪峰,带落硕大的冰块,奔腾着绕过雪山,又匆匆地离去,转眼间便消停下,不敢流连!
水流并不算大,却胜在奔腾汹涌,水花卷起滔天的气浪,飞鸟到此也要踟蹰。浪花映着雪光和天光,闪烁着奇异的淡蓝色光泽,好似前世的点点回忆晶莹飞舞,在三途河边与尘世的自己做着最后的道别。
惨淡落日不甘地收敛了最后一丝余晖,稀薄的暖意也追随而去,呼啸的山风夹杂着冰粒,在雪峰间中肆意穿行,将残存的温度筛尽。不多时,一钩寒月缓缓移上中天,将千百个分身雕刻在冰面上。月华清冷,寒宫惨淡,映着苍茫雪峰,奔流河水,也不知是谁添了谁的寂寞?
渐渐地,从雪峰的暗处现出两个朦胧的黑点,“哒哒”的马蹄声叩击着冰面,在幽夜中格外分明。苍彦和桫椤面无表情地握着缰绳,操控着坐骑在冰封的山谷中飞驰,风雪从风帽的空隙中钻入,在他们的肩头、发梢冻结成冰,马匹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
奔驰的骏马在寂河畔停下,马上两人刚刚落地,坐骑便倒在雪地上,口吐白沫,四肢不断地抽搐着,汗水从冰面上升腾起白色的气雾。马儿累得虚月兑,眼看是不活了,苍彦顺手两掌在马头上击落,了结了它们的痛苦。
两天一夜的飞驰,在一路上更换了无数马匹之后,他们终于在第十日子夜之前赶到了揽冥宫前。
迎着狂风雪浪,苍彦抬手褪下了风帽,乌发纷飞,更衬得修长的手指寒玉般的白,手背上显露出隐隐的青色血脉,仿佛血液都已经冻结。
他回过头,静静看了身后的桫椤一眼。风雪中,披着白狐裘的少女正呵着气为双手取暖,眉目姣好,静若处子。
这一次,破坏的人还是他啊!马上便要把这个无辜的女子送入虎口了,却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他心中一痛,猛地转过身去不敢再看,想要放声长啸,所有的声音却早已冻结在喉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抛却所有的杂念,从地上踢起一个雪球,挥手接住,用力朝河对岸砸去。
雪球穿越滔天雪浪,击打在寂河对岸的一块岩石上,碎裂。然而仿佛什么机关被触动一般,片刻后,从河那边隐隐约约走来一个人,身穿蓑衣,腋下夹着一艘木舟,另一只手提着船桨,悠悠然朝河边走来。
只见那人随手将木舟放入湍急的河水中,一只脚勾着船舷,手上只掉转了一下船桨,便纵身跳到了小舟上,左一桨,右一桨向这边划来。水流湍急,白浪滔天,单薄的一叶小舟在风浪中飘摇,时隐时现,仿佛风中凌乱飞舞的一片残叶,随时都有毁灭的危险。然而再看那船夫,正悠闲地摇着船桨,一丝费力的样子也无,那神情不像是用千钧力横渡激流,倒像是暮春游湖赏景。
好似有鬼神之力操纵一般,那小舟竟然向着河这边缓缓移动,不消一炷香时间便到了岸边。“哐”的一声响,满面络腮胡的汉子将手中的桨深深插入冰冻的地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朝苍彦伸出生满老茧的大手:“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