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重莲曲第五十九章婵意内容)。
廉煜宫东殿,烛火尽熄,只余一室月光,浅浅照亮卧榻旁,躺椅上单肘支颐的一张俊颜,此刻,狭长魅惑的双目阖住,宁静美好。
浣妍侧躺在卧榻上,将这张脸从额头瞧到眉毛,再从眉毛瞧到眼睛,眼睛到鼻子,鼻子到嘴巴,嘴巴到下颌。
半个时辰过去,浣妍小心翼翼起身,却仍是拉动到背部的伤口,呲牙咧嘴地紧闭住嘴巴,将快要出口的呼痛声封住。
急忙看向卧榻上的煜珩,仍是闭着眼没有察觉,浣妍松下一口气,继续小心翼翼地挪动下了床榻,赤足站起身时,一件绛红色袍衫不经意滑落在地。
原来方才身上盖着煜珩的外衫。
浣妍猫着腰将那袍衫捡拾起来,爱不释手地瞧了又瞧,一把掬起它将她的脸埋入其中,一阵桂树清香,沁醒所有疲倦。
煜珩是仙界火神,是个有修为的狐狸,但即便如此,浣妍还是决定像很多戏本子中那样,将袍衫为煜珩盖上,以免他伤风着凉。
蹑手蹑脚地过去,再蹑手蹑脚地回来,浣妍走至东殿门口时,又回头看一眼,绛红袍衫妥帖盖好了,才终于放心步出东殿。
却不知,卧榻之上,那人已睁开了眼,悄然起身。
出了东殿向西,经过正殿,浣妍想起之前每日出宫回来,煜琏化作真身,在正殿前等她的样子。
那时被问及原因,煜琏总是会故作深沉地答道:“妍宝,须知有时候,能够有所等就是一种莫大的希望。然后等来了,就变作莫大的幸福。”
“若是没等来呢?”
“继续等,因为希望不灭。”
“若是等的那人永远不可能来呢?”
“我说妍宝,你是有多喜欢在宫外逛啊?你就舍得一直不回宫,一直让我等着么?不会吧?妍宝定然不会如此,所以我有一种信念,叫继续等。”
“……”
“要不,我将那街市搬到王宫里,你不用出宫,每天也像在宫外逛街一般。”
“咳咳,小白,我们换个话题。”
想到这里,浣妍忍俊不禁,微微扬起嘴角。
煜琏终究没有将街市搬到王宫,浣妍依然每日回宫时,便看到煜琏等在正殿前,那时,煜琏心里当是觉得希望真的变作幸福了吧。
这样就好,她不会太过遗憾,遗憾自己从未让煜琏开心过。
正殿过了,便是西殿,浣妍直到煜琏出走,才注意到的一座不起眼的宫殿。
殿内依然是那日雪婵简单收拾好后的模样,几件袍衫被整整齐齐地叠好置于衣箱上。
浣妍抚上那些衣角,泪如雨下。
脑中又交错地闪现一些影像,许多已是模糊,只是那冲天的火焰,狰狞着快速委顿的“戕蚀”却如生生刻在脑中一般。
一天之前,原本被细丝架在空中的她,在蝶昧的声音最终消散的那一刻,终于被沉沉摔在地上,那些细丝仿佛瞬间没了力气,急急从她脊背上抽离出来,哆哆嗦嗦地沿着原本从黑叶抽拔出来的方向收缩回去(重莲曲59章节手打)。
阆苑内好像突然漫过一片火海,大片大片的黑叶凋落下来,一层层地如被衾一般向浣妍铺盖而来,有沾了火星的,便立时蜷曲着,现出狰狞可怖的形状,慢慢地再委顿下去,最后被火焰吞灭。
浣妍想起,有一日,漓戈与她说起,“戕蚀”,六界死亡之花,花苞内冤魂无数,不乏修为高深的仙家,看似无可匹敌,却其实怕火,若无人以法力操控,火神之火可灭之。
蝶昧已去,“戕蚀”再无法力操控,煜珩施火术确是最好的办法。
虽然背上剧痛难当,浣妍还是直起身,不断拨拉着黑叶,她要找煜琏,在大火蔓延过来之前找到煜琏。
浣妍不知道她翻过多少黑叶,穿过多少枝茎,只是衣衫破了,手也破了,脸被划出一道道口子,鞋子也一只又一只地掉了,却仍然看不见煜琏。
终于,浣妍虚月兑地倒在地上,嘴里无力地喊着:“煜珩,煜珩……你在哪儿……你快来……我找不到煜琏……怎么办……我没有力气了……可是还找不到煜琏……煜珩……”
不知多少声呼喊被揉碎在火焰间,浣妍微微睁开眼的时候,已被煜珩抱在怀里,狭长魅惑的一双墨玉般的眸子里满是心疼和歉疚。
“煜珩,怎么办,我没找到煜琏……”浣妍痛苦开口。
煜珩抬眼看向前方。
浣妍转头,一片火光之中,雪婵一步步走出来,白衣尽破,已成黑色,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斑驳地爬着一道道血痕,眼角不断有泪淌出,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血狐。
经过煜珩与浣妍身边之时,未有言语,未有停顿,好似没有看见二人。
浣妍知道雪婵定会将煜琏安置在梦居,煜珩在东殿里将她从怀里放下之时,她就奔出了殿,不管痛不要命地奔到了梦居。
才一踏入梦居,就见雪婵跪坐在卧榻旁,痴痴地将煜琏望着,说道:“煜琏殿下每次出走,不过就是去契盟山下与夫人说说话,他总以为雪婵不知道,瞧见雪婵着急出宫寻他的样子就躲在一边偷笑,一次两次,久而久之,雪婵由着急变成假装着急,由惊慌变成假装惊慌,只要秘密跟着,心里就觉得十分安宁。
只是这一次,殿下回来的路上瞧见姑娘与柳老板去了阆苑,便特特地跟了去。
殿下原本只是在阆苑外打盹,欲等姑娘出来之时,一道回宫。
却不想,半途听到姑娘的呼喊,煜琏殿下眼见着从阆苑内漫出了“戕蚀”,还是冲了进去,雪婵再想拦已是来不及,便去寻了煜珩殿下。
雪婵现在只想问,煜琏殿下一路跟着姑娘到阆苑,姑娘一直都是知晓的吧?既然姑娘知晓,为何还要呼叫殿下入苑送死?”
浣妍愕然,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白一直跟着我。”
“那姑娘呼喊煜琏殿下的名字所为何?”雪婵背对着浣妍冷冷道。
“我……”浣妍从怀里掏出从阆苑内拾到的煜琏外衫,递到雪婵眼前说道:“我是在阆苑内看到小白的外衫,以为他也在阆苑,便想叫他速速逃离,我真的没想到,原来他在苑外。”
浣妍内心涌起无限悔恨,本想让煜琏逃离,却反是害了他,将他引入了阆苑,生生卷入这场原本与他无关的灾祸。
雪婵斜了一眼浣妍手里的袍衫,略有惊诧,随即冷然道:“这袍衫是煜琏殿下多年前一次出走时带出宫的,当时我亦是秘密跟着殿下到了契盟山夫人居所,亲眼所见那袍衫被殿下一时大意丢在夫人居所门口,又如何会出现在阆苑?”
原来,那袍衫原本不该出现在阆苑,原来一切都已被预先设计,她不过是被牵引着,那么一步步,认认真真地走开来,帮别人将这一局布得完满(重莲曲第五十九章婵意内容)。
浣妍不记得当时自己嘴里答了什么,只记得忽然间眼前一黑,仰头栽倒进一个怀抱里,那怀抱熟悉而温暖,她终于可以放心地沉沉闭上眼睛。
此刻,抚着煜琏袍衫的衣角,浣妍只觉,一切如此复杂网布地展开,迅疾快速地发生,终于换来如此惨痛的结局,如果这是蝶昧想要的,那么她成功了,她赢了。
蝶昧是否正在某处,笑看着每一个人的悲伤,然后终于觉得拿回了公道?
浣妍赤足走出西殿,只觉脚下是这样冷,就连浑身都是这样冷。
梦居的门虚掩着,浣妍轻轻一推便开了,卧榻旁边,雪婵仍保持着之前的姿势,之前的模样,痴痴地看着榻上的煜琏,直到浣妍靠近也毫无反应,如同雕塑一般。
以前见了浣妍虽然面无表情,却会用眼神笑开的雪婵,此时如同雕塑一般。
浣妍心如刀绞,轻轻唤了一声:“雪婵……”
跪坐着的人毫无反应,脸眼皮也未曾动一下,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卧榻上。
浣妍转向床榻才终于看清楚化作人形的煜琏,此时脸上苍白如纸,墨发散乱地缠搅着,一双桃花眼毫无生气地闭着,再没有唇红齿白,只有干裂泛白的双唇令人的心一阵阵刺痛。
想要俯去模模煜琏的心跳,浣妍却被一把推开。
只听,雪婵冷冷道:“煜琏殿下还没死,你可以走了。”
浣妍终于跌坐在地上,哭出声来:“雪婵,都是我的错,你便是骂我打我都可以,只求你让我陪陪煜琏,不要这样……”
雪婵重新回复到原来的姿势,再没有动过。
片刻过后,浣妍木然地静坐在一旁,靠着卧榻,再不言语。
感觉有人走来,将她扶起,浣妍才从一片空白中醒转过来,就见煜珩正深深凝视着她,漆黑幽深的眸子里,透出疼惜的光。
将她打横抱起,煜珩带着浣妍缓步出了梦居。
长长的回廊走了许久,煜珩轻声开口道:“这几日我们便离开妖界。”
“可是煜琏……”浣妍窝在煜珩怀里,有些闷闷地喃喃道。
“为何不留些机会给雪婵?”煜珩微笑道。
浣妍抬头。
煜珩宠溺地对上浣妍的眼,微笑道:“这次虽是祸事,煜琏也委实吃了苦头,却可有望成全雪婵之心,也算是不幸中的一件快事。”
浣妍将许多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遭,许多时候,雪婵总是清清淡淡地站在一边,静默地让你会时不时忘记她的存在,以至于她每次见到煜琏之时那双紧紧互相捏着的手,那双隐隐透出光彩的眼,也会被忽略掉。
空荡荡的廉煜宫,堂堂妖界王宫,内里却十分寂寥,许多年来,不过煜琏与雪婵主仆二人。
煜琏习惯了雪婵的陪伴,雪婵却早已说不清道不明地恋上这一种陪伴。
总归二人需要一些事来触发,来明白什么是习惯,什么是依赖,什么是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