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三年的第一个清晨,大雪又开始飘飘洒洒。整个移山和玉元观都笼罩在一片茫茫雪白之中。周无忧看着满地积雪,忽然童心大作,撸起衣袖,便在凌霄殿前堆起雪人。不片刻功夫,一个与身齐高的雪人成型。
琢磨了一会儿,用木碗盛满一碗雪花,夯实,倒扣在雪人头顶,一根小树枝插在其中,权当发簪。将剩下的鼠须找来,一根根插在雪人下巴尖上,再盖上一件宽厚的道袍,一个玉元子便活灵活现出现在眼前。
玉元老道立于周无忧身后,一直未曾出言打扰,见雪人做好,仔细端瞧,不由莞尔。
周无忧回头看见老道,笑道:“道长,瞧你孤单,给你弄个伴儿,以后和他见面要打招呼问好!”
玉元老道手捋长须,也不答话,转身而去,脸上却有些忍俊不禁。
周无忧自顾赏玩了一会儿,便在殿前的屋宇下打起太极拳来。前世爷爷便是“陈氏太极”高手,逼着周无忧练过十余年四十二式,爷爷去世后,周无忧才渐渐中断了练习。直到今世迁至东龙山下周氏田庄,才又重新拣了起来。逃亡后这几个月,却又中断了。直到今日,才忽然兴致大起,拉开架势,一招一式练将出来。
揽雀尾、单鞭、提手、白鹤亮翅……世上很多事便是这样,每日里勤学苦练反而没有进境,许久不曾接触,甫一上手,却会发觉进益良多。周无忧打了一遍,渐渐纯熟,心意体意也渐入佳境,打到第二遍上速度加快,却更加圆润自如。又打了第三遍,速度忽慢,却是凝滞沉稳,渐显大家风范。
玉元老道此刻又转了回来,忽见周无忧练拳,起始之时摇头微笑,心想这少年打的什么拳路,软绵绵毫无力道,架子摆得如此之大,若是对敌,岂非漏洞百出。看到第二遍时,便若有所思,暗道这拳法若是出拳快速,或许尚可与人一搏。看到第三遍时,便神色凝重起来。眼见这路拳法看似软绵绵十分无力,可又隐隐觉着暗含极厉害的反击之力,瞧着漏洞百出,可这些破绽之中却又好似内含无数后手,只等敌人钻进来。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等周无忧打到第四遍时,老道只觉这少年浑身散发着一股莫名的气场,周遭看似平和,实际上仿佛风暴之中。不觉间看得呆住了。
周无忧自然没那么厉害,也远远体会不到那么深邃。只不过这些招式在这老道几十年习武练气的行家里手眼中,却自行推演出各般变化,让老道如醉如痴。
四趟拳打完,周无忧额头微汗,身子发热,知道锻炼的效果已经达到。便收了拳,回了气。扭过头来看见玉元老道在殿旁呆呆站立,嗤笑道:“好你个老道,偷学功夫,也不怕人笑话!”
玉元老道回过神来,尴尬一笑,却忍不住道:“小友刚才所练的拳术,是哪派功夫?唤作何名?”
周无忧作为现代人,对他人偷师学艺并不放在心上,当下道:“太极拳,老道你看可还使得?”
玉元老道闻言,顿如大梦初醒,喃喃道:“太极……果然是太极才对,这浑然天成之气,似软实刚之劲……生生不绝之意,动静相间之体……大道啊……此方是大道……”
周无忧见玉元老道有些痴呆,挥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解的道:“老道,傻了吧你?……老道……”
玉元老道猛然醒悟过来,激动的向周无忧道:“小友可愿以此拳法授我?我,我,我愿,呃,贫道愿报小友厚恩!”激动了良久,终是舍不得拿出钱财来。
周无忧却无所谓,道:“不用,不用,一起切磋即可,这算的甚么事。”
玉元老道大喜,道:“这可,哎呀,叫贫道如何答谢才是……”
周无忧摆摆手,道:“现在就教你,教得不好可别埋怨我。”作为现代人,他永远不能体会古人学艺的艰难,那种不把你底细查个底掉,兼且用各种方法考验你心性,方才传师解惑的传统,是他从未接触过的。
当下,周无忧便将陈氏太极拳四十二式一一教了玉元老道,更将掤、捋、挤、按、采、挒、肘、靠、进、退、顾、盼、定等基本方法和以静制动,以柔克刚,避实就虚,借力发力的要诀一股脑倾倒给玉元老道。一想到自己在教古人,而且是古人中的武林人士打拳,他不禁沾沾自喜。
见玉元老道已能将整个套路打出来,周无忧又结合自己今世一知半解的周易、太极知识讲给玉元老道,老道不住点头,理解的却远远超出他传授的。
最后,玉元老道小心翼翼问:“不知小友此拳师从何门何派?”
周无忧一愣,想了想,道:“家传,祖上传下来的。”
“小友贵姓?家籍何方?”
“周。家籍嘛……呃……桐城,或者安庆罢。”
“安庆?周氏?……”玉元老道仔细在心中过了一遍安庆的武林世家,似乎没有姓周的,又追问:“请教小友,不知令尊……”
“先父讳全啦。”周无忧乐呵呵道。
“全?周全……”玉元老道沉吟半晌,疑惑道:“只听说过原来安庆有个福字号的大掌柜姓周名全……”
“正是家严。老道,你还欠我一粒金豆,记得不?”周无忧一脸奸笑。
玉元老道顿时目瞪口呆。端详眼前的少年良久,这一脸贼兮兮的笑容、眼珠子乱转的机灵劲,不是那日临街巷的周家少爷,却是谁?
当下一阵尴尬,忙道:“小友,非是贫道失约,当日在安庆盘桓了十日,小友正逢居丧,贫道只得回转。”
周无忧想起父亲丧事,不禁有些黯然:“没说怪你,也不是跟你要债的,你急些什么。”
玉元老道情知自己不慎失言,咳嗽了半天,方才挤出一句:“人有旦夕祸福,小友节哀。”
周无忧一摆手,道:“老道,不说这个也罢。目下我却居无定所,须得借你这里暂住些时日。只是身无分文,付不起房钱。”
玉元老道老脸一红,怒道:“这却是哪里话,故人相见,自是需老道好生招待一番才是。”心下却有些失望,这有钱的公子爷怎么没钱了?因忍不住,又问道:“却不知小友何事,竟落魄至此?”
周无忧有些奇怪,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这老道竟好似全不知情?便道:“老道,你这些年在何方云游?多久没回来了?我初来时,竟是满地荒芜。”
“贫道因有事,去了南方苗岭一带,前时方回。算下来,将近一载未归了。”
周无忧一听便明白了,这老道浑然不知外面的事情,便也不说破,岔开话题,便和老道谈论起太极拳。
玉元老道大致明白了太极拳的路数,谈论起来,便要比周无忧高明许多,反令周无忧得了许多感悟。
周无忧打太极拳本为强健体魄,压根儿没往实战方面去想,这老道却想的处处是实战。周无忧又将推手传了老道,详细讲解了听劲和引手的要诀。二人便现炒现卖,在凌霄殿阶前演练起来。
起初老道不是周无忧对手,三两下便被推得动摇西晃,但老道底子在那里摆着,领悟很快,渐渐的周无忧便吃力万分。
有了推手的练习,老道就开始琢磨起太极拳实战来,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二人互相提点,一起切磋。周无忧一直以为太极拳不可实战,爷爷当年也从未提过这档子事,此刻和老道对上手后,仿佛打开了一片广阔的天地。不觉间二人都是进步神速。
玉元老道练气之术甚佳,但因其志不在武学,故而在江湖中也只二流人物,和二流中的麻家铁砂掌相争,便负了重伤。但此刻却不一样,有了练气的底子,再得了内家拳中的集大成拳术,配合上道家对太极阴阳的理解,武艺顿时上了一个层次。而周无忧过去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练武,虽比普通武者健硕能打,但放到武林好手面前,完全不是一个层次,此刻也终于算是初窥武术门径。
最后玉元老道感慨自己终获奇术之余,却也对周无忧托言祖传武艺之说嗤之以鼻,只当他过去有钱,不晓得从哪里花钱学了那么一套高明的功夫,只是练不得法而已。若非自己,岂不叫这门绝技埋没了?想着,不由有些自鸣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