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站起身,那家伙却也停下了,转个弯绕到小船侧面,忽远忽近地围着船身打了个圈,然后才谨慎地靠近。在它距离自己五尺左右的当儿,伯赏运气从鱼叉上断下半指长两截钝木,反手将其中一截打向水中扁平的脑门。
钝木“嗖”地一声激射入水,结果却没有正中目标,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怎的,那白死鲨忽地斜斜向下游去,钝木只是擦过它背上的鳍,然后击在厚实的皮肉上。伯赏不由皱眉,又厚又硬的皮肉总体还是软的,钝木打在那样的地方非但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会激怒了它。
一不小心就让这条三丈有余的巨鲨溜到了小船正下方,心中难免有些惋惜与担忧,回身来到船的另一边,伯赏手持第二截钝木略微弯了腰,没有其他顾虑和意识地,好似孩童逃走了自己的小狗,一心只想看清它的动向。
“咚!!”只是瞬间,小船在一记沉闷的碰撞声中大大地倾斜,两名渔夫猛然惊醒,双手本能地抓紧了身旁可以依赖的东西。
“怎么了?!”坐在突然间就晃得差点翻过去的浮船上,大胡子心脏咚咚直跳,两眼惊魂未定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位,那里却只剩下一圏圈不平静的水波,看得人脊背发凉。
“大头。”耳边忽又飘来个毛悚悚的声音,浑身颤得颤,大胡子一转头,刚要开口报怨瘦小渔夫不该又来吓他,眼中却发现船上少了某个身影,嘴巴动了动,报怨已然变成可怖的疑惑:“伯赏呢?”
忘记了呼吸,两名渔夫倏地俱都趴在船沿,四只眼睛惊恐万分,来来回回地不断在海面搜寻。
片刻之后,水波渐渐淡去,小船也已静泊不动,两名渔夫却气喘吁吁,睁大了眼两两相望,没见到白死鲨,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呼地站起身,大胡子三两下扯掉外衣,随手一丢便要跳下水去,瘦小渔夫见状慌忙拉住,低哑着喉咙颤声道:“你要干什么?”
船晃得样那剧烈,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什么庞然大物冲撞了它,伯赏是坐在边上的,或许睡着了……不敢相信地两人却都知道,他只能是掉海里去了,而水中却没了动静,有时候,笼罩着死亡气息的黑暗与寂静会比任何惊涛骇浪都让人颤抖得心胆俱裂。
“这还用说!”扒开死拉着自己的手,大胡子竟想也不想地又要往水里跳。
复又使重力抓住他,瘦小渔夫看了看水面后转回头,眼中极其的矛盾:“李大头!你不要命了?!”船上也不安全,水下就更不用说,但那少年不简单,总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可是阿送……”掌心覆盖在瘦小渔夫的手背,大胡子声声力竭:“至少得下去找找,不是吗?”。
“等等!”仍就拉住老伙伴不放,瘦小渔夫望着水面心不死道:“再等等……或许……”赌上两个老头子的性命不要紧,但他们冒得起这个险吗?雅倪、岩生和一个伯赏,孰轻孰重?
“林阿送!人都不见了还等什么?!”大胡子忽地很愤怒:“生死与共什么的是谁说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有什么好犹豫的?!”本事再大,到了不是人能生存的地方又怎么施展得开?
瘦小渔夫的气力毕竟远不如大胡子,坚持了一会后就被推开了,满脸的怒容,大胡子毫无掩饰地瞪了他一眼,转过头腿使劲,眼看下一刻他便要凶多吉少,瘦小渔夫只觉心脏都动不了了。
瞬得一瞬,却又看见他还好好的站在船上,生满钢胡的粗糙面庞一阵阵地抽搐,眼中的愤怒已变成了痛恨,痛恨白死鲨,痛恨只能眼睁睁看着的他自己。
想明白了么?如果连伯赏也对付不了,如果白死鲨还在附近,那么下水就等于下黄泉,纯粹是送死,若……若是已经游走,他们却还能找到什么?颓丧地跌坐下来,大胡子红了眼眶。
四周顿时安静,瘦小渔夫挣扎了几下站起身,颤抖着双手从大胡子身边拿起木桨。
“等等!”不自觉地夺回桨,大胡子圆睁了双眼道:“你不是说再等等?”
“大头……”愧疚得仿佛凶手是自己,瘦小渔夫哑掉了嗓音:“已经有些时候了,现在离陆地太远,等那条白死鲨回来我们谁都活不了!”
“可是……可是……”满脸惊恐地,大胡子怎么也松不开手。
“你还不觉得吗?这是个不祥的兆头,好像出海就是选择了死亡,但我们还活着,活着就不能放弃希望,不能放弃回去的希望!”卯足了劲大力一夺,瘦小渔夫将木桨死死握在手中,声嘶力竭道:“如今能否捉到鲛鲨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回去,回去把雅倪抢回来,抢不回来就和那害死人的土匪强盗同归于尽!”或许,早就应该这样!
怔得一怔,大胡子仍欲阻止,可最终还是放下了,伸手操起另一把桨,紧紧闭起双眼,牙关一咬,桨入水中。
“哗~~”水声汨汨,静止的船身一动,轻落落滑向西方。
虽然曾听师傅提过这海中的白死鲨,但对从没见过它的伯赏而言,毕竟不是完全了解其脾性,要在浮船上对付这怎样都是冷冰冰面无表情地泡在水中,让人完全模不着头脑的大家伙就更是生疏,猛然间重心不稳时才惊觉它的聪明,一头栽进水里后才发现自己的站法有多糟糕——那么短的距离,它竟然没有游到船的另一边,而是中途折返了直接撞过来。
无法呼吸地迎着水中的压力,伯赏双手扣住一弯背鳍,随着身下的大家伙在水中暴走,是了,在他躲开血盆大口的袭击抓住背鳍,措手不及地凝聚真气,储蓄到掌中的这短短几瞬时间内,不知道已经被它托开了多远。
但是,碰到倒霉的我也算你时运不济,心中这样想着,伯赏松开左手,右手同时抓着滑溜的鳍使劲将自己向前一拉,双脚再蹬在鱼身上助力,大家伙的速度顿时有所下降,这一刻,左手已能够到它尖尖的脑袋,运上最后一股内劲,伯赏只消将掌轻轻按下,便能看到胜利的曙光,但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胸中骤然闷堵,伴随着撕裂般的疼痛,内息一岔,海水倏地挤进口鼻,右手也失了气力,挣都没挣得一下就滑落下来,大家伙迅速从眼前窜出去,尾巴还扫了他一记,无所依地浮移开去,伯赏几欲昏厥——每每如此,终究还是出了问题。
费力地凝目而望,眼前却没了大家伙的身影,伯赏不由苦恼,说自己倒霉,也不用霉成这样,它定是跑到水下去了,有深灰色的背作掩护,在这本就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真切的水中,要想在它攻击自己之前看清它已是不能。
头脑晕乎得不好使,但若是他没记错,以往的时候自己能在水下呆好几个时辰,甚至更长,可如今才不过片刻的工夫,心肺便已异常地憋闷,似乎再不出去透口气的话,世界就会从眼中消失。
好在,游泳对他而言简直就像呼吸,不用思想也能灵动如海中的鱼儿。只是被托得有点深了,灌进去好几口水后,伯赏才一头钻出海面,接着又是水又是气地急喘片刻,才看见渔夫们驾着船正向自己驶过来。
“伯……伯赏?!”坐在后梢,不可置信地,大胡子一眼便望见了突然从水中冒出来的脑袋。
怔得一怔,瘦小渔夫缓缓转过头,目光触及那不久前还在自己身边的面庞时,心中不由一滞,好似希望却不敢相信的停顿,失而复得时来不及反应的瞬间。
“前辈!”抚开挡住眼睛的湿发,伯赏向渔夫们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没事,大家伙没有追回来,是否它也会害怕?
“快!快上来!”不久却仿佛隔了一生,脑袋空空地俯身递过木桨,瘦小渔夫只觉心中深埋的愧疚忽的卸下了大半,总算,老天爷放了他也放了自己,没事就好。
仍就在水中,伯赏收敛神思细细感应水下的动静,肯定大家伙确实没有跟来才抓住木桨,由着桨的力道渐渐靠近船身。
眼角有些湿润,随着双肩垮塌似的松下来,大胡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喜出望外却又不无埋怨道:“我说伯赏,怎么会掉水里又跑这边来了?”说着已来到瘦小渔夫身边,大掌一伸与他一同去拉水中的人:“我们还以为你……知不知道两个老头子的魂都吓没了?”
感觉自己真就是很没用地,伯赏咧嘴笑道:“对不起,是我太大意,还好它马上就游走了,没有……”
话未讲完,整个人却浑然一僵,下一瞬抓着木桨的手奋力而推,没有任何犹豫地松开。
“伯赏!!”趴在漂移开去的小船上,望见他背后直冲过来的白死鲨,两渔夫心神俱裂。
真息徒起,双腿一晃使自己浮向旁边,伯赏堪堪躲开大家伙的偷袭——刚才明明不在这边,怎么会?是它太会潜伏,还是自己的感知有误?
一击扑空,白死鲨大尾轻摆,复又张口咬向那曾让它毫无办法的生灵。伯赏侧身滑过,虽然大家伙很聪明、凶猛,虽然他的状态大不如前,但是有了准备后,他仍能一次次从容地避开死追着他不放,闪着冷森森尖利光芒的血色大口。
每咬一次不中,白死鲨的大尾便拍起一片水墙,然后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一阵大过一阵的“哗哗”声中,海水被搅得翻起层层浪潮,浪潮上冒着串串白色泡沫。
不得靠近的小船上,惊骇到呆掉的两名渔夫只能在翻滚的海水中时不时地瞧到伯赏一眼,与巨大的白死鲨相比,他实在小得可怜,不过现在的情形——虽然凶险,但好像是白死鲨被耍得团团转。
是白死鲨被耍得团团转么?
掌中蓄着内劲,伯赏一边躲避,一边寻找机会反击,只是不论他如何地灵活瞬变,大家伙只消用庞然的身躯轻轻一挡,或者在他靠近自己头部时猛地张开大口,伯赏便失了着手之处。而更要命的是,大家伙似乎有所防备,咬不到人脑袋便一甩,半刻不放松地骤然转弯,不仅让他没了下手的机会,也没了片刻的喘息,所以除了躲避,伯赏几乎完全没有对付的办法。过得一会儿,两渔夫也看出了此中蹊跷,手心早已捏满冷汗,喉咙不听使唤地纠结,再这样缠斗下去,他怎么坚持得了?!
颤抖的手握住那杆连自己都觉得细弱无用的鱼叉,大胡子直愣着脑筋要下水帮忙,刚被瘦小渔夫拦住,水中的动静却忽的变小了,白死鲨不再贪婪地疯狂攻击,没有新的浪掀起,最后一方晶帘“哗啦”落回后,唯见那巨大的灰影仍就浮游在跃跃跳动的水面下,不见伯赏。
倒吸一口冷气,犹如被什么抽去了所有的思想与生力,两渔夫尽都僵住。
然而,很快地,在他们还没来得及缓过神的时候,白死鲨跟前不远的水面倏地从下而上被人撞破,声音不大,但带起的银白水花没有一滴掉落,渔夫们只觉心内又生起了一束光明,在它照亮整个心房之前,伯赏已从空中落下,一掌按在大家伙头顶,而后冲入水中,最后,与他一同飞上天去的银白才纷纷落回。
水面重又平静下来,白死鲨沉得一沉还在动,只是动得有点不自然。隔着白死鲨,伯赏从水下钻出来,抬起右手似是要跟他们打招呼,半路却突然收回,捂在了自己嘴上,下一刻便往下沉。
伸出手,瘦小渔夫张大了口,使了使劲却没能发出声响。
伯赏双臂一拍重又浮出头来,口中溢出一股腥热,双目无神地,仿佛望着小船这边,又仿佛穿过小船望着远方微白的天际,挣得一挣,仰倒了软软没入水中。
离那明亮越来越远,无法阻挡地,眼前的世界正一点一点消失……
黑寂寂,静默无声的茫茫虚空中,轻悄一缕神思幽游徘徊,一丝一丝,断断续续地从黑冷冷中来,往黑冷冷中去。比前次更漫长、更艰辛的等待,比前次更可怕、更浓稠的暗色迷雾,要怎样,他才能闯出这绝望的黑,找回记忆中微亮的晨曦?
“扑嗵!”在呆然如木紧握着鱼叉的大胡子之前,瘦小渔夫纵身扑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