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你真的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运气这种东西存在的。就比如现在,小舟就觉得自己的运气糟透了。
几乎是一下船,迎面就撞上了方子晏。
天朗气清,鸟语花香,柳枝款摆,人影稀疏,阳光灿烂的几乎能将人脸上的毛孔都照的清清楚楚。对方似乎也是踏青游湖,可是却不像宋小舟这样的穷苦孩子是独自一人。二十多个家丁护卫浩浩荡荡的跟在后面,远处还有车马御手,众星捧月一样的将方子晏围在当中,像是一个土皇帝。
这样骤然的相遇,让所有有关逃跑的念头都变成了笑话,方子晏的眼睛顿时燃起了一把火,小舟则是尴尬的笑笑,像是一个得了面部抽筋的脑瘫病患者。亲眼见证了狂风寨的遭遇之后,她真是一点也不想再和这位大少爷有所牵连。只可惜天不遂人愿,湘然城这么大,人口这么多,他们却有缘的离谱。小舟咧着嘴,伸出手冲着人家僵硬的打着招呼,呵呵哈哈的笑着说:“嘿嘿,真巧呀,天气真好,哈哈。”
方子晏的目光从惊讶变得愤怒,再由愤怒变得冷酷,他看了看小舟,又把目光转到一旁的李铮身上,沉着脸说道:“你认识她?”
拜托拜托,千万别说不认识,告诉他咱俩是同坐过一辆马车又同坐过一艘船的铁杆朋友吧!
小舟立刻转过头去,满眼小星星的瞅着李铮,满心憧憬着这个看起来身份牛叉的小孩能帮自己一把。只可惜,愿望总是美好的,现实总是残酷的,李铮小子很平静的摇了摇头,淡淡的说道:“不认识,只是在湖心偶遇,顺路搭她一程。”
然后,他竟然看也不看小舟一眼,带着唐辰,转身就走了。
妈的,没良心的臭小子!竟然就这么走了,没看到姐姐我正在落难吗,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
小舟恨恨的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还往地上使劲的吐了口口水。
呸的一声,周围的空气突然骤降,小舟一愣,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那口口水不偏不倚的正吐在方子晏的靴子上。一双苍青色的靴子,上面还绣着墨黑色的松纹,一看就是上等的高级货。
难得小舟这样脸皮厚的人一时间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啥干啥,这也太欺负人了,这个小子,被自己揍过戏弄过利用过,如今还敢这样轻蔑,是不是也太不给别人面子了?
“嗯哼!”
她尴尬的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最近感冒,嗓子有点不舒服。”
方子晏淡淡的看着她,对一旁一位三十多岁的侍卫说道:“带她上船。”
“啊?你们要游湖吗?我刚刚去过了,就失陪了,你们好好玩哦!”
宋小舟在装傻,技巧还非常烂,所以方子晏只是轻轻的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立马低着头乖乖的跟人家上了船。
能怎么办,打又打不过,跑也暂时跑不掉,只能乖乖的听话。
小舟上了船,一双眼睛却贼贼的四下扫视,努力的想要找一个逃跑的机会。只可惜,吃了三次亏的方子晏变得聪明了,他的下属也不全是吃素的,小舟只得很失望的杵着下巴坐下来,捧着脸蛋想,应该不会立马把自己砍掉脑袋扔湖里去吧?她长的这么好看,又聪明可爱,又招人喜欢,也许说几句好话就能把自己放了。
也许?也许,也许吧……
小舟没底的憋着嘴,瞄了一眼那位有权有势的大少爷,心里暗道:“他妈的,做什么美梦呢,那可是一气之下能端掉一个寨子几千人的疯孩子呀!”
“你的心倒是真宽。”
方子晏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小舟一愣,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得低着头不敢接话。
“整个狂风寨都没了,你父亲也被乱箭射死,你还能这样安之若素,倒真是少见。”
小舟登时反应过来,小脑袋开始高速的运转,哦哦哦哦,看来这个傻帽把自己当成狂风寨的人了。于是,她立刻很入戏的小脸一跨,瘪着嘴,可怜巴巴的说道:“还能怎么办?九死一生的逃出来,总不能去自杀。要怪就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少爷你,才害了寨中的众兄弟。”
方子晏冷冷一哼,朝中的那些事,他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以他的出身,自然不会将一个小小的土匪帮派放在眼里。死了千八百个山贼,在他看来跟吃饭时吃到一粒沙子没什么不同。不过此刻看着这个小孩,心里的火气却渐渐的淡去了不少,说到底,她也是个不知轻重的小孩,无意中得罪了他一次,就被他灭了满门,这个惩罚已算是重了。
“大少爷,以前的事情是我错了,是我瞎了眼,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冲撞了你。如今我家也没了,亲人也都不在了,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流浪,活着也跟死了差不了多少。少爷有什么怨气,就发在我身上吧,还请你饶了狂风寨剩下的兄弟,不要赶尽杀绝。”
小舟一边说着,一边扑朔朔的往下掉眼泪,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那叫一个真实感人。
方子晏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心里倒是有几分动摇,他就算聪明机智,到底还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纵然出身高贵,可是这些年来在民间长大,也并非不解民生。所以一颗心渐渐就柔软了下来,尤其是那孩子粉雕玉琢,哭哭啼啼的,看起来也实在有些可怜。而他被打的那件事,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男人嘛,心胸总是开阔那么一点,比起女人来,总是不那么记仇的,所以渐渐的,他的眉头就缓缓松开。全然没注意那孩子,正一边哭着,一边往廊下的炭火盆挪去。
每家的画舫上都是有这种白炭盆的,就算是夏天也燃着,不是用来取暖,而是用来抽大烟。方子晏虽然不抽,但是这门面做的却齐全,两旁甚至还放着烟丝器皿。
“我杀了你全家,你就不想报仇吗?”。
方子晏说道,小舟则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说:“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少爷是大人物,我根本就报不了仇的。”
说罢,她捂住脸突然开始大哭起来。
其他人一愣,方子晏的面色也不太好看,眼看着小舟哭的一幅天上地下我最委屈的模样,联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一时间,也不好呵斥她。
于是,有些不受控制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下人们只听到那孩子突然大叫一声:“我对不起爹爹,我不活了!”然后就一头就向画舫的柱子撞去,与此同时,一个纸包从她的怀里飞出,不偏不倚的正好落入那个白炭盆里。
方子晏一惊,还没来得及叫下人拦住她,就听轰隆一声巨响,顿时天旋地晃了起来!
四下里一片浓烟,所有的瓜果酒水全部倾倒,画舫剧烈摇晃,人站都站不稳,有人大声喝问,有人则惊慌的叫道:“船漏水了!保护少主人!”
然后,小画舫就像是泰坦尼克一样的沉没了,一身锦绣华服的方子晏和其他的侍卫歌女乐师丫鬟厨子等等等等杂七杂八的下人一起,掉入了五月的碧湖之中!
不会游泳的方子晏被部下揪着脖领子,毫无形象可言,左右都是不会水的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冰凉的湖水灌进鼻腔,难受的想吐,肺里火辣辣的疼,嗓子又咸又涩。庄浩抱着他的肩膀,费力的划水,一边游一边拳打脚踢的推开挡道的人,怒骂道:“都滚开!滚开!”
就在这时,方子晏突然感觉脚下一股力量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向下沉去。庄浩一个不查,竟然就月兑了手,眼前一黑,几个气泡冒出来,方子晏就整个沉入水中。
他瞪大了眼睛,毫无章法的挣扎,可是却怎能挣开下面的那股力量?
越往下,湖水越凉,方子晏面色青白,一个肺几乎要炸裂,双脚用力的蹬着,那个力量却凭空消失了,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没办法靠自己的力量游上去。
所有的喧嚣突然间远离了他,世界整个安静了下来,他似乎能隐约听到庄浩的狂呼,似乎能听到下属们惊慌的叫喊,湖水碧绿,鱼儿蹁跹,他的视线渐渐变得模糊,渐渐变得飘渺。暗暗道,难道我就要死了?挣扎了这么多年,辛苦了这么多年,忍耐了这么多的耻辱,挺过了那么多的艰辛,最后竟然要死在这,还是如此玩笑一般的死在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的手上?
不甘心吗?不服气吗?
那些还没完成的心愿,那些咬牙切齿的恨,那些刻骨铭心的仇,就将这样随着他的死而沉入湖底,连一个气泡都冒不出的消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
方子晏,方子晏,就连死,都要顶着这个让他恶心的名头?
他的视线完全模糊了,脑袋轰鸣着,他不甘心的划着水,却仍旧是无济于事的往下沉。身体很重,鼻腔却还是发出一声短暂的低嘲。
你还能做什么呢?说什么夺回一切,连一个小丫头都斗不赢,还如何去和朝堂上那群老狐狸推手?
死了也是活该!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会有一个念头在狂呼:我是大意了!我是轻敌了!我是压根就没把那孩子当成对手,放在心上!
生死的一刹那,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可是已经没时间给他感慨了,他就这样一点点的沉下去,手脚渐渐僵硬,呼吸渐渐舒缓,头发飘起,像是一团漆黑的海藻。
然而就在此时,一双小小的手,却突然环上了他的腰,柔软的小嘴贴上了他的嘴唇,清新的空气渡过来,让他的神智一清,大脑瞬间又开始模模糊糊的工作。
有人牵住了他的手,拉扯着他,一点一点,用力的往上划。
那只手很小,却柔软,温暖,有力,鱼儿游经他们的身边,冰凉的鳞甚至触碰到他的肌肤。光线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刺的他的眼睛都有些疼。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很久,又好像只是一瞬,突然间,光线大亮,清醒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捂着胸口,拼了命了咳嗽着,被人像是拉死狗一样的拉上岸。
冰凉的匕首,就在这时贴上了他的咽喉。
小舟眨巴着清澈的眼睛,嘴角挂着一起浅笑,那模样,哪里像是一个孩子,明明就是地狱里走出的罗刹,带着浓浓的邪气。
“小子,你不是我的对手。”
她笑眯眯的说,一张粉女敕的小脸蛋肉呼呼的,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模一把。
“就算你财大气粗,就算你势力庞大,你也照样不是我的对手。”
她对着他的脸轻吹了口气,眯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匕首轻轻滑过方子晏的喉结,最后挑起了他的下巴,低声说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警告,不要再试图来招惹我,如果你还是屡教不改,我不介意给你一个永久的教训。”
匕首的刀锋划破了方子晏的皮肤,几星细小的血珠缓缓滚落。小舟微微将身子探前,低下头,伸出粉女敕的小舌头,轻轻的舌忝在他的伤口上。
雨早已停了,阳光刺眼的明亮,小舟嘴角挂着殷红的鲜血,越发显得她笑容邪气,如嗜血的小狐。
她就笑吟吟的站起身来,轻轻的拍了拍方子晏的脸颊,笑着说道:“姐姐要走了,拜拜小家伙!”
湖岸边,清风依旧,杨柳青青,湖里的方家下人仍旧在绝望的寻找着他们的主人。阳光醇暖,鸟语花香,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
柳林的另一处,小舟正蹲在溪涧漱口,她已经漱了十多遍了,还是能感觉到嘴里有一股怪怪的血腥味。
哎,真惨,为了给小朋友制造震撼的视觉效果,竟然干出了这么变态这么不讲卫生的事。
“呸!”
使劲的吐了一口吐沫,小舟站起身来,甩了甩仍旧在滴滴答答滴水的袖子,很不讲道理的暗暗道,妈的,一碰上那小子就准没好事。
该回家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感觉有点困,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城门的方向走去。谁知刚一出林子,就见唐辰远远的站在前面,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看到自己眼睛一亮,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你怎么才出来?”
小舟一愣,什么意思?这句话这个时候问出来他不觉得很诡异吗?自己能出来才是稀奇吧?
“我家公子让我还给你。”
小舟低头,竟是那把翠绿色的纸伞,她更奇怪了,皱着眉问道:“你家公子怎么知道我能跑出来?”
“我家公子什么不知道?”唐辰不耐烦的看了她一眼,不过碍于李铮的吩咐,还是说道:“这几天别出门了,在家里老实的呆着,方少爷在这湘然城也呆不了多久了。若是再遇上,你可未必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说罢,也不理会小舟,转身就想走。
小舟却突然追上去,问道:“你家公子是什么人?”
“什么人也跟你没关系,我们明早就走了。”唐辰说道:“看你年纪虽小,人却很聪明,希望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你现在占了上风,只是因为人家没有重视你罢了。”
说完,唐辰就急匆匆的走了,只剩下小舟一个人站在一片花红柳绿之中,默默的沉思着他刚刚说过的话。
青石小巷的一辆马车里,李铮微微挑眉,问道:“给她了?”
“是。”唐辰一扫刚才倨傲的神色,恭敬的答道:“公子吩咐的话,我也告诉她了。”
李铮点了点头,问道:“那位的船是怎么翻的?”
“属下也不知道,离得远,没看清楚。”
李铮若有所思的一笑,缓缓道:“有趣。”
唐辰想了半天,还是有些忍不住,皱着眉问道:“公子为什么帮那孩子,甚至不惜开罪那人,公子向来不是这种人啊。”
“你是说我多管闲事吧?”
李铮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略略低眉,淡淡反问。
唐辰连忙低下头:“属下不敢。”
李铮一笑,放下马车的帘子,挥手道:“回府。”
唐辰不敢再问,连忙上马,跟在马车的一旁缓缓前行。
微风从湖面吹来,阳光明媚,刚才下过的雨这么一会就已经干了。李铮靠在马车里,嘴角仍旧挂着一丝难得的温和。
为什么?
他眯起双眼,或许是,找到了同类?
他顿时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个滑稽的想法,只是一个比较聪明的小孩罢了,这个世界上,哪里还会有他的同类?
不过,想帮就帮了,还需要什么理由?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如果还要像上辈子一样胆小甚微的生活,那还有什么乐趣。况且,就算是胆小甚微战战兢兢的尽忠职守,也未必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孩子有句话说的对,人活着,就是要活得开心。老天既然给了他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就定要让自己活得舒服些。就算这个世上已经没了让他开心的人,他也要努力的找一些开心的事来做。
想起京里的那一团乱局,他不由得牵起嘴角,扯出的却一抹森冷的淡漠。
西凉叶家那群人,也该有所行动了吧。
他安静的闭上眼睛,光线自窗格照进来,洒在他修长浓密的睫毛上,有一小片淡淡的影子。
这一年,李铮刚刚八岁,与往年一样,他千里迢迢的来到湘然消暑。除了一少部分人,没有人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和一群商人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城里闲话家常般的一番推拿,就将在整个大华掀起一轮可怕的风暴。这场风暴以西凉为中心,渐渐笼罩席卷了整个大陆。比起因为方子晏宋小舟而爆发的狂风寨兵祸事件,这场风暴来的更加的悄无声息,却也更加的凌厉可怕。
湘然春逝,夏风熏然,游人徐徐行,鸟儿迟迟归,暮色渐合,笼罩四野,又是一个安宁里带着一丝喧哗的白日,终于过去了。
————分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