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衙门出来的时候,孟东平很清楚的知道他又被宋小舟耍了军火皇后。他又是秀才出身,又有官方路引,甚至当他刚一进门的时候就遇见了昨天那两个狠揍了他一顿的衙差,就连记录这件案子的也是这几天一直负责接待他们的令狐修。虽然双方实在谈不上什么交情,但是最起码还不会有人将他当做嫌疑犯抓起来。
小舟和孟东平拒绝了令狐主簿的盛情邀请,以还要赶路为借口出了府衙。
此时天已大亮,两人都已整夜不进水米,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就随便找了家馆子。
深秋的早晨寒气已经伤人,热腾腾的汤面被端上来,冒着白花花的蒸汽,几枚卤鸡蛋盛在青瓷碗上,黑兮兮的不太好看,但却香气扑鼻。小舟伸手就去抓,被烫的轻呼一声,孟东平则在一旁很淡定的提起一壶凉茶倒进碗里,再将卤鸡蛋扔进去,片刻之后才拿起来很细致的剥蛋皮。
街上走动的人渐渐多起来,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小舟吸溜着面条,突然一个扒的光溜溜的鸡蛋被扔到她碗里,溅起几滴热汤,小舟一愣,再看孟东平那张傻兮兮涨得通红的脸时便觉得他实在是可爱,所以勉为其难的指使他:“再扒一个,这么点儿哪里够吃。”
此时正逢一阵风卷起,小舟有些散乱了的头发在风里微微飘动,她鼻子红通通的,一脸颐指气使,偏偏还是这样的好看,孟东平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也不计较自己又被欺负了,只晓得低下头掩饰地继续劳作,弄了一桌子的碎壳儿。
这顿饭吃完的时候,小舟觉得自己打嗝的时候都有一股鸡蛋味儿,她捂着肚子慢悠悠的走在大街上,孟东平垂头丧气的跟着她,想要和她道别,又怕平白无故又遭殴打,只好琢磨着用什么方法才能月兑身。
此时街上已经熙熙攘攘,两个人很容易就被冲开,小舟眉头一皱,却见孟东平从人群里钻出来,急匆匆的走到她身边,抬起胳膊道:“这里人多,你拽着我袖子,不要被挤散了。”
小舟点点头,笑嘻嘻的看他道:“还以为你借机溜走了。”
孟东平摇摇头,他本来是要走的,但他也很清楚小舟的手段,跑得掉跑不掉先不说,两人之间必定会罅隙丛生,没能走成,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高兴还是失落。
也是,跟着宋小舟这样的女孩子,高兴和失落都是孪生的,尤其他又是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奈何不了她,也没什么值得难过的。
小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形象被旁边的人抬高了这么多,一手一个糖葫芦吃的脸蛋儿鼓鼓的,把行李都甩给孟东平背着,带路出城上京,她虽然内心里对那劳什子进京面圣很是抵触,也明白身不由己,现在还不是她闹脾气的时候,该见的,还是要去见。
这次面圣对她来说是走过场,最重要的是把身边这个书呆子也绑在身边,她千辛万苦的回来找他,可不是单单为了捉弄他而已。
打定了主意,小舟就带着孟东平去买干粮行李,还顺便去了趟马市,挑了一匹高头大马,准备和孟东平共乘一匹,好好展示一下她作为一个女强人的威风。
两个人都累了一晚,虽然现在是大白天,也觉得提不起精神。小舟还好些,孟东平却连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无奈只好去了一家客栈,到要几间房的时候却争执了起来。
宋小舟想通了心事,便毫不掩饰的暴露出她女流氓的生活作风,硬是只开了一间上房。
孟东平却像个不开窍的傻子,抱着礼义廉耻不放,坚持两人要避嫌,小舟被他气得头痛,直接一脚踹过去解决了争吵。
“一间上房。”
客栈前台白看了半天热闹,收钱的掌柜嘴巴张得大大的,估计第一次遇到这么彪悍不要脸的女子,愣了一会儿才连连点头,又同情的看了孟东平瞬间就瘸了的腿脚一眼,笑问道:“不知道这位公子上楼方便不?让我家小二搭把手帮您吧?”
小舟的目光淡淡扫了扫掌柜八卦的脸,似笑非笑:“不用,我背他上楼。”
孟东平脸都青了,不待其他人再说,就一瘸一拐的开始往楼上走。
“这位公子面皮太薄,小老儿看过这么多人事,还劝姑娘凡事不要太过强求。”
掌柜收敛不住他那颗跳动着的八卦之心插诨打科,小舟听了,并不生气,点点头道:“那我就来软的。”
一屋子的客人早就看傻了,只有掌柜的素质不错,仍然维持了基本的笑容和礼仪,恭恭敬敬的把小舟送上楼,回来的时候跟一众伙计进行再教育,这样的奇女子,遇到了就一定要以礼相待,敢于追求爱情,不怕世人目光,这是多么的可歌可泣,可敬可爱!老头子平时就这样月兑线,小舟走到楼梯最上面一个台阶坐下来听他长篇大论,暗道人才难得啊,这样的人应该挖到报社当娱乐版副主编才不算屈才。
且说孟东平上了楼,气呼呼的就开始在床下铺地铺,他困的厉害,窝在墙角等了小舟一会儿,看她还不回来,迷迷糊糊也睡了过去。
秋来风急,小舟进了屋子先去关了窗户,本来想一脚把孟东平踹醒,看到他眼睛下面一团乌青,累的不浅的样子,想了想去桌子上倒了一杯茶仰头喝了,暂时灭了心中焦躁。
大白天她哪里睡得着,躺在床上看见角落里窝成一团的那个人影,就更加觉得难以入眠,慢慢清理着心中乱成一团的心绪,小舟枕着手,仰面朝天闭目养神,想到自己对这个死心眼的傻子施了这么多回恩,又主动做出一副投怀送抱的贱样,怎么那个人却更加疏远了呢?这次她真是亏的连本钱都没了,不划算,开天辟地第一回的不划算。
想不到孟东平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却最会算计,竟然让她宋小舟吃了这么大的亏,一想起来就如同有鲠在喉,让她一直灿烂炫目的人生被泼了好大一个污点,亏呀,小舟心疼自己心疼的直哼哼,越想越难过,跳下床来不由分说,把正在好睡的孟东平一顿胖揍军火皇后。
说是胖揍,其实也就是不轻不重的推搡了几下,孟东平在睡梦中皱紧了眉头,溢出一句模糊的呓语:“小舟。”
宋小舟的心又软了,十分没出息的把被子拽到床边给他盖上,自己躺回床上,面朝着他闭上眼睛,决定还是养足精神赶路要紧。
两个人都睡了个饱,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小舟洗了脸,又要来饭吃了几口,饭桌上孟东平耷拉着头,没精打采的样子。
“这个你喜欢吃的,多吃些。”
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孟东平碗里,小舟没话找话:“做梦了?”
孟东平摇头不语,把菜拨到一边不动,嘴唇动了动好似要说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以对。
“哑巴啦?”小舟的筷子把碗里的米饭捣的四处飞溅,眼睛瞪得比猫还大,按下心中怒火,弯弯嘴角道:“这家客栈饭菜味道还不错,我们还要赶路,你多吃点儿。”
书呆子点点头还是不说话,小舟深吸一口气,天色暗了下来,窗外风声大作,让人也被感染的十分抑郁,她努力自我催眠,嘴角发抽:“你是准备不理我了?”
桌子对面的书生放下碗筷,脸色仍是不好,沉默了一会儿道:“孟某才疏学浅,一文不名,不敢再连累宋姑娘了,吃了这顿饭,咱们各归各路,各回各家,我本是一心向佛的人,实在是撑不起姑娘的宏图大业,京城这种地方,我还是离的越远越好。”
“这么说,你是不准备和我走了?”
小舟这回是真的被气到了,脸色煞白,谁料到孟东平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低头道:“对,以后的路,还是各自走各自的吧!”
他话语平静,显然是经过一番思虑,小舟心凉了一半,彪匪之气又窜上来,恶狠狠道:“只怕你想的虽好,却不能如愿,我若是不愿意呢?”
她这样说,孟东平也有些怔怔的,他本是生气小舟不爱惜自己名声,一介女流在军中厮混本来就惹人非议,现在更加变本加厉,屡劝不改,实在是让人灰心丧气,是以才赌气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小舟这样说,倒叫他手足无措了起来,揉揉额头叹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话才说到一半,后颈一疼,眼前就黑了过去。孟东平心中暗暗叹息,却也无可奈何的晕过去了。
客栈伙计眼看着是两个大活人上的楼,晚上小舟下来却把那男子拖下楼来,一路砰砰作响,若是活人怎可能一句不叫,果然到柜前的时候发现那男子两眼紧闭,大概是已经没命了,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小舟啪的一声甩了银子在柜台上,趴在那里讲价:“茶水是凉的被褥只有一床饭菜里肉很少酒味儿淡的像是水晚上给的蜡烛只有几根下楼的时候也没人帮我抬人……”
伙计们吓得半死,哪里敢再和她讲价?连忙象征式的收了一点儿银子,把这尊大佛送走要紧。另有一个伙计从后门窜出去,跑到官府报案去了。
宋小舟满意的把找来的银子揣回口袋,又要了两根绳子,把孟东平放到马上绑的牢牢的,慢悠悠的牵着马走在黑糊糊的大街上。风很大,空气里全是丝丝的凉意,放眼望去是笔直的一条大街,城门在很远处矗立着,暗青色的一道隐隐的轮廓。才走了几步,饱受折磨的人就醒了过来,因为是头朝下被驮在马上,孟东平很是尽情的咳嗽了一阵,小舟无奈,只好又帮他把绳子解开了。
明明醒来之前两人在冷战,醒来之后全身酸痛,尤其是骨节突出之处,更有隐隐磕敲的痛楚,孟东平直起腰,不断抽着冷气,哑着嗓子问:“你又打我了?”话刚出口,就觉得这话说得太没骨气了,丢人败兴的又咳嗽起来,急的出了一身汗,秋风一吹,更觉寒冷。果然小舟嗤笑几声,在下面牵着马走的十分悠闲,曼声道:“你真是骨头轻,一天不挨我打就难受?”她眼睛一转,又道:“唉,你是睡得香,刚才付账的时候估计我露了钱财,才出客栈,就有一伙贼人过来,要打劫我小小女子。”
孟东平听了,琢磨两下,疑惑道:“边邑虽然乱,但城里还算是清净,怎么会有人公然抢劫?”
“这怎么不会?”小舟扯了扯缰绳,琥珀色的眼里盛满了笑意,可惜天太黑了,孟东平根本看不见:“这也怪你睡得死死的,我又长得这么勾人,身上还带了大笔的银子,哪个贼人不动心?”她指了指自己因为拉扯孟东平下楼时蹭脏的衣袖:“为了不让你被连累,我真是左支右绌,好容易才打发了他们,背上还挨了一掌,现在还疼呢!”
她这样说,孟东平果然十分紧张,让小舟停了马,从马上翻下来仔仔细细的看她:“怎样?伤的重不重?我来看看……”
小舟一愣,笑意更浓:“打在后背上,你怎么看?”
孟东平也是急的傻了,连声叹气道:“这里有医馆,我们到那里给你看看去。”
他这样关心小舟,一番情意着实做不得假,让小舟刚才的一腔怒火都被统统浇灭了,孟东平一脸呆相,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又被拖下楼来,想来也不好受,宋小舟仅有的一点儿良心死灰复燃,点点头,两个人寻了个医馆,孟东平坚持要老大夫先看小舟,被小舟一个眼神制住,自己被拖到内堂,让老大夫给他贴了一身的膏药。
他出来的时候浑身僵硬,里三层外三层的浑身都是药和绷带,老大夫连连摇头道:“年轻人真是莽撞,怎么伤成这样?”见孟东平一脸书生气,实在不像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可身上除了跌伤还有不少拳脚青紫,估计是被什么恶霸欺负了的呆书生,便嘱咐小舟:“这位公子大概是得罪了哪家权贵?这一身伤真是可怜,现在的有钱人啊,打人的手法多种多样,专挑那不会伤人但很痛的地方下手,真是阴损啊阴损。”
老大夫模着山羊胡,看到小舟难看的脸色,丝毫没有觉出自己说错话,十分有医德的决定少收点银子,他刚宣布了这个决定,小舟的脸色立刻好转,拢在袖子里准备揍人的拳头也松开了,两人出了医馆,孟东平一身药味儿,一阵风吹过来,是淡淡的苦香军火皇后。
如此这番,两人又和好如初,只是孟东平依然惦记小舟的伤,婆婆妈妈啰嗦的问了半天,小舟听得烦躁,也有点儿甜蜜的味道,便收起凶相,一番安慰,好歹让他消停下来。
两人行在街上,月黑风高,边邑的城池内布置甚有条理,主道一条路通到底,根本不用费心认路,月亮初升,明晃晃的一大团,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浇在小舟和孟东平身上,冥冥中也带了些萧索的感伤。
此时街上小摊小贩早已经收了,街上行人寥落,整个城池都沉浸在沉沉的睡梦中。一片漆黑的小巷中突然窜出一道人影,瘦弱不堪像是一折就会断,十分凄然的躺倒在大街上,正好就在小舟二人面前。
“什么人?”小舟眉头一皱,把孟东平阻在身后,蹲去看,一个鬓散髻乱的女子正凄凄然躺在那里,姿势优美好似精心雕琢,实在惹人堪怜。孟东平正要低身去扶,冷不防小舟一脚下去,“醒醒嘿,醒醒!”
“你干什么这样?”呆书生又沉下脸,“她都晕倒了,你怎么还这样踢她?”
“晕倒了就踢不得了?”小舟脸色不郁,早就闻到女子身上一股浓浓的脂粉香气,又只穿了一身薄衣,在这样的天气夜奔到二人面前,不可说不诡异。
“她一介女流,弱质纤纤,哪里受的了你一脚?”孟东平反唇相讥,不顾小舟阻拦,便把那悠悠转醒的人扶起,借着月光看清她的峨眉秀脸,拧起眉毛道:“是你?”
靠,竟然是老相识。小舟翻了个白眼,直觉又是一场官司,老实巴交的人明明不近,又从哪里遇到熟人?
那女子慢慢抬起头,仿佛不堪重负,看了孟东平一会儿,突然流下泪来叫道:“原来是恩公!”
恩公?小舟很是佩服她说哭就哭的本事,憋了半天,看到那女子扒着孟东平的胳膊不放,挑起眉毛凑到跟前,不露痕迹的把女子扶过来笑嘻嘻道:“原来是旧相识,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孟东平点点头,这女子原是他日前在妓院里仗义相救之人,这本是件好事儿,可是面对着小舟,就不知该如何出口。
还是那女子有些见识,连忙轻轻推开小舟的搀扶,缓缓行礼道:“小女子名为恬儿,前日在轻鸿馆得公子相助,大恩大德实在无以为报,今日重新遇到公子,小女子真是高兴……”
她说出轻鸿馆,小舟就脸色一变,联想到前阵子孟东平无故吃的那场官司,便大致明白了事情缘由,一番怒火顺着心口直烧了上来,面上露出冷意,盯着孟东平死死看了一眼。
“公子?”恬儿被小舟的脸色吓住了,不自觉的退了两步,走到孟东平身边。
宋小舟气的要命,面上却笑的一朵花样,出口的话却带了森森的冷意:“这大半夜的,恬儿姑娘这是锻炼身体呢,一头就撞我们身上了,还真巧啊。”
恬儿听了一愣,低头怯怯答道:“自从那天恬儿得罪了贵客,便三五不时的被他们找茬,实在是受不住,这才半夜趁着看管松懈跑了出来……我这一跑,若是再被抓回去,必定就没有活路了。”说罢,眼泪刷地落下来,拖住孟东平的袖子悲泣道:“还望恩人再施援手,能够救恬儿月兑离苦海,恬儿愿为奴为婢,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恩公的恩义。”
她双目垂泪,夜风一吹真是无限惹人同情怜爱,孟东平心肠软,又长了一副天生的好人脾肺,听她如此说当然义不容辞,便要带着她同行。
“不行!”
冷不防小舟一声低喝,孟东平扭头看她,宋小舟双眉紧皱,动也不动的瞪着他,夜色在她身后,沉得像是有重量一样,一层一层的压过来,眉梢轻轻扬起,淡淡的看着他:“你要带着她?”
风有些大,孟东平还有些青紫的脸上浮出一丝犹疑,但很快消散无踪:“你也听到了,她不能回去,如今既然让我遇到,断然没有抛下她的道理。”
“她是你什么人?”
“非亲非故,不是什么人。”
“既然不是什么人,你干什么这样上心?”风有些大,吹得恬儿微微摇晃,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让小舟看了更加生气,她生平最看不惯这种女人,见到孟东平有意相向,更加觉得气恼,忍不住冷冷道:“我说了算,你不许带她,我们现在便走!”
孟东平被她激起了犟脾气,铁青着脸道:“小舟,你莫要在这种时候耍脾气,她哪里惹到你了,让你如此不快?不过是一个落难之人,我们难道不能出手相帮么?”
他慷慨陈词,恬儿果然露出崇拜感激的神色,一声“恩公”叫的婉转缠绵,把小舟气的脑袋冒烟,若不是顾着孟东平,早就一巴掌扇了过去,敢在她宋小舟手下抢男人,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她没长腿么?不会自己跑么?非要我们带着跑?”小舟冷笑几声:“你以为自己有多少本事,上回在县衙里还没被打够?怎么,还是看中了这位姑娘貌美,又想逞英雄了?”
“你!”孟东平也起了真火,不由反驳道:“我就算没多大本事,也不会像某些人贪财!宋小舟,你别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行!”
他既如此说,小舟哪能再忍,劈手夺过缰绳,冷冷一笑,一甩马鞭飞驰而去。长夜灯尽,孟东平只看见她粉色的衣角在黑夜中晃了几下,就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仿佛夜风拂过冰雪,空气中突然透出凝固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