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太后出来又敬了一会香,方出殿来,大格格和诸位嫔妃也随侍而去,紫鸢姑姑使个眼色给我,我会意,跟在她身后到了太后的寝殿。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太后的寝殿,盛夏之时寝殿外搭着天棚,垂着淡青色的软烟罗,紫鸢姑姑示意我站在廊角侍立。
太后进寝殿更衣,诸妃都渐渐的退出,少时太后出到天棚内乘凉,大格格也走了。
我侍立廊下不敢少动,时至正午天气炎热,我素来体虚多汗,不一会便感觉衣服都湿透了。一时太后宣我到天棚内,一打起帘子就感觉一阵寒意,天棚也是照宫殿的样子搭就,层层罗帏代替了宫墙,硕大的金盘内满满的冰块冒着白烟,各色瓜果都湃在冰里。
太后半躺在矮榻上,两个宫女在一旁锤着腿,我请了安,太后缓缓说道,“哀家想着,你肯为哀家做事辛苦,该赏你点什么”。
我连忙道,“奴婢伺候太后是分内之事,岂敢要什么赏赐”。
太后笑道,“哀家这还没想好要赏你什么,倒是想起有件事要你去办”。
“太后请吩咐,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话虽要如此说,我心里却突突的,不知道太后要让我做何事?
正想着,只见一个宫女拿了一卷字画来放在矮几上,太后吩咐我道,“你且看看”。
因矮几高度有限,我走过去只得跪下来,将字画展开,远看着这纸张颜色有异,触手方知那并非纸张,轻轻铺展开来,却是一幅生绢丝绣的山水画,《富春山居图》,篇幅宏伟,绣工极其精美,与水墨无二,模上去却并不是一色平的,而是按照山石凸凹纹路自有高底,果然十分难得。可惜的是如此精美的一副画却遭了火灾,虽未烧出洞来,却熏出了一片昏黄。我心下了然,便仔细将画卷起。
太后问道,“可看好了?”
我回道,“看好了,此画用针如神是一件难得的精美绣作”。
太后点头说道,“这是先皇昔年赏赐给哀家的,是前朝一位奇人所作,后宫只此一件,不想被火熏坏,哀家深以为憾,一直都想找人把它修补好,宫中的绣娘找了无数,都说不能为,今番哀家看你这丫头手艺甚佳,若能将这画修补好,哀家重重有赏”。
我低头道沉吟片刻道:“奴婢自当尽力而为,只是……”
“讲”
“只是修补之时须将损坏处先行除去,还要有原画来照样比对着才行”。
“嗯”太后徐徐点头,说道,“这也是正理,罢了,哀家有些乏了,你且去,明日按着时辰来吧”。
我请安退下,寻路而归。
正午骄阳似火,甬道上又没有一丝阴凉,烈日将石板烤的滚烫,我穿着旗鞋走的大汗淋漓,口干舌燥,好容易换了鞋抄小路回到阁中,我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不及冬儿倒茶,端起壶就喝了起来,猛喝了几口,冬儿便把壶给夺下来。
冬儿又气又笑,“哎呀小姐!你自己看看还是个大家闺秀么?就着壶就喝了!小时候太太为这事儿可没少说你”。说着倒茶在杯子里。
我端起来一饮而尽,没好气道,“什么大家闺秀,不过也是奴才罢了,那么热的天,一晌午连口水都没捞着喝!”。
“嘘!”冬儿赶紧起来把门掩上了,我也觉失言,便不再说什么了。
歇了一会,吃了些点心,冬儿看我心情不爽,小心翼翼的问道,“小姐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懒懒道,“太后已经大好了,以后再也不用去佛堂了”。
“大好了?”冬儿是知道我的打算的,安慰道,“好便好了,不去就不去,咱大不了装病就是了,还怕躲不过去么”。
“只怕是没有这个福气了”我感叹道,把太后让我修补绢画的事说给冬儿。
冬儿听了并没像我想象中的高兴起来,而是担心道,“那么珍贵的东西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小姐你可能么?”
“嗯”我点头道,“你还记不记得额娘箱子里的那本花鸟画册?”
冬儿想了想道,“是不是太太平时锁着的,每到过年才翻出来的那幅?”
我点头道,“那可是件刺绣绝品,是按照宋徽宗十二幅珍禽图绣作,那花鸟竟如活的一般。小时候好奇,额娘一出门就喜欢翻出来看,最后被额娘骂了呢,我听说那是额娘未嫁之时和一个本家的姐妹,关系极好,那幅《珍禽图册》就是她们二人合绣的。如今想想,要说针法绣工,倒是与太后的那幅《富春山居图》很是相似”。
冬儿还是有些不放心,总担心我出差错,我便安慰她道,“你忘了么?我虽然不喜绣那些俗物,但偏偏有些奇巧,最能绣那些极见功夫的物件,别人看来极难,我却视之如常”。
冬儿叹气道,“我并不只担心小姐的手艺,还害怕你的这个性子,万一要是倔起来出言不逊,那罪过可就大了”。
我拍拍她的手道,“放心好了,我进宫也一年多了,自有分寸的”
冬儿也不再说什么,我倒是觉得饿了,问道:“这都多早晚了,你们都用过午膳了吧?陈姑姑不会没预备我的饭吧?”
冬儿掌不住笑道,“原是没想到小姐这么早回来,确实没预备,不过陈姑姑已经赶着做了,大小姐且忍耐一会儿,一会儿就得”。
用过午膳,让冬儿理出针线来,我且先练练手,我今日已看明白了,绣那《富春山居图》要用极细的生丝,如今没有那样的丝线,暂把寻常锦丝破开来权当练习。
剪了一块生绢的帕子,细细的捉模如何下针,如何界线……一直忙到二更天才睡下了。
次日还是照旧到了慈航普度,这次接我的是一个十**岁的大宫女,跟着她直到了太后的寝殿。
到了殿门口,那宫女进去通报,紫鸢姑姑出来了,姑姑笑道,“姑娘来的早,太后正在用早膳,一会还要去佛堂敬香,姑娘就不必在这里等了,太后昨日吩咐把织补一应用物都放在后面听风轩了,如今就带姑娘过去”。
我笑道,“全听姑姑安排”。
听风轩,好风雅的名字,就在寝殿后面花园深处,靠围墙的三间小屋,风动竹影含窗翠,人过芭蕉韵也清,果然是清幽雅致。
进去一看,各色应用之物应有尽有,那幅绢绣《富春山居图》铺在桌子上,另有长幅的原画挂屋内。
我正欲上前去看古画真迹,紫鸢姑姑却拉住了我说道,“先皇赏得绣作自然是要爱惜的,姑娘也要仔细这挂着的画儿,不要弄坏了”。
我笑道,“不消姑姑吩咐,这是古迹,世间只此一件,芷儿自然会珍惜的”。
岂料紫鸢姑姑摇头道,“此画并非真迹,可比真迹还要珍贵,这是太后娘娘亲手临摹的”。
我吃了一惊,不觉再看那画,笔法苍劲有力,纵然是临摹也见功底,没想到太后娘娘那般淑宛的样子,心中竟有如此丘壑,是了,她本就是前朝后宫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