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整个沧都都是张灯结彩,恍若盛大节日一般。夹道中间,鼓乐喧天的迎亲队伍,从太子府一路蜿蜒,已经遥遥可闻。
迎亲队伍远远而至,八个衣着艳红的威武大汉,抬着一乘品红锦缎,流苏翩翩的大轿,前方放铳,后方放炮,大红灯笼开路,一路喧哗中,在“芙蓉殿”的门口停下。
蒙雨仍旧立在秦卿身边,默然听着这喜庆的乐声,忽道:“现下已然午时,你若然踏上那轿子,两国之间的史实怕是要重新改写了。”
门口人影攒动,喜娘就要推门而入,秦卿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绣着大红的牡丹的绣鞋,一时停住,问道:“为何?”
蒙雨身形一动,隐在屏风后边,只余他的声音在秦卿耳边道:“因为他迟早要带你走,迟早的事情。”
不知是此时太子的身份高贵,婚嫁礼节极是繁复。此刻镜子反射的光亮照在秦卿蒙着的脸上。她确实是愣住了,蒙雨此番前来,算是排头兵,以他的意思,像是还有后招似的。
门口有人敲门,只听得那喜娘笑问道:“主子可好了,迎亲的轿子到了!”
秦卿盯着门口,对蒙雨道:“他说的事情,我都会办到。只是现下我秦府被灭门,我怀疑我父亲还在太子府里,你说过你对太子府了如指掌,只求你帮我查实,我父亲究竟被关在哪里了!”
门被推开,那喜娘远远一瞧,立时急道:“哎呀我的主子啊,这喜帕怎么落地上了呢!”言罢,赶紧上前拾起帕子,为秦卿盖好。
喜帕落定之时,秦卿耳边忽听见蒙雨淡淡的声音:“好。”那么一瞬间,她确乎是心安了。
纵然鞭炮之声,如春雷惊日,直冲霄汉。城中百姓,无不摩肩接踵的翘首以盼。
耳边隆隆的喧哗声响,秦卿此刻仍是端坐在轿中,心中百感交集。忽的轿身一停,轿帘晃动漂浮着。倏忽一阵忐忑滑过心尖,遥想着此刻在外的男子,那阴郁难测的暮澜修,又是一阵异样的感觉。
忽的那坚毅爽朗的身影浮现在她面前,那个曾经对她说过,要她做他的皇后的男人。他让蒙雨来做排头兵,那他会在哪里呢?
思及这般,竟是眼圈也红了,秦卿赶紧抬起衣袖拭泪,却叫这锦绣深线割的她脸颊生疼。真是奇怪,难得流泪的她,竟然在出嫁的时候这么戏剧性的流下泪来。
只一会,帘子便被掀开,一个极纤小的手掌从轿前扶迎秦卿,是个四五岁大小的女孩儿,她轻拉着我的衣袖三下,我叫喜娘搀扶着缓步出轿。
迎面是大红毡铺得的大路,到三层步阶,直上正殿。
跨过一个朱红的马鞍,喜娘便将一结花红绸交到她手里,望着手中花绸,再抬首,帷幕隐约,良人身着玄黄的喜服,隐隐透出红艳的里内。眸子清亮,灼灼望来。
秦卿手中紧紧握着花绸,在花绸另一头,向下便看到一双侧边镶了珠玉的墨黑靴子,大红的缎袍下摆,金丝绣着龙纹蔽膝。
暮澜修,站得定然,笑语看着盛装的她。
跟着那双靴子,步上台阶,一层一层。沿着红毡缓缓行到厅堂正中,只听得言笑晏晏。,
赞礼官大声道:“行庙见礼!乐起!”登时,笙竹管箫,钟鼓磬铂,庄重却又喜庆的礼乐在偌大的殿内热闹奏起。
秦卿低着头,看着脚下那双绣花鞋。此时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竟然什么也听不见似的。脑海里只浮现出蒙雨方才说的话来——两国之间的史实怕是要重新改写。
怎么写?还不都是做主子说的算!
乐声未绝,赞礼官又高声道:“帝,后,皆跪,上香!”
秦卿一愣,忽想起今天也是他暮澜修登基大典,恐怕早在午时行礼之前就结束了。那么此时,他倒是名副其实的皇帝了!
秦卿手中仍抓着红绸,叫喜娘牵引着,将三束高香插向紫金香炉内,一时檀香四溢。
赞礼官再道:“帝,后,叩首!”
虽然喜娘就在她身边,可秦卿就是站定了不动。暮澜修的手隔着宽阔的红缎袖忽地抓住她的手,微有凉意,微微一紧拉着她缓缓拜下。
“一叩首,升,平身,复位!跪,升,拜——”
秦卿只觉得手腕生疼,叫暮澜修狠一用力,跟着跪了下去。
“二叩首,升,拜——”
她明明连头都没动弹,赞礼官却遥声继续道。
“三叩首,升,拜——啊!”忽地,赞礼官一声尖叫,立时像是被封了口一般,捂着自己的脖子惊愕地跪倒在地。
秦卿仍旧跪在地上,只是感觉到暮澜修渐渐收回去的手。
她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周围的气氛明显不对劲。有种剑拔弩张的味道,秦卿一敛眉,立时伸手扬开头顶上的喜帕,回身一看。
只见蒙雨一袭厚重的云黑墨纹的使服,这是四国之间常见的使君服饰。他风轻云淡,双指紧紧相扣,捏住一封上了金漆的信。
他深深看了正缓缓回过身来的秦卿,又笑着看向铁青着脸色的暮澜修,道:“在下北启使臣。我国君上得知沧主大婚,特来恭贺!”
言罢,手腕一转,那封信便似利剑一般直直地飞向暮澜修。
暮澜修倒也镇定自若,伸手便夹住信件。眸光晶亮,却依旧含着笑意道:“贵国有心,劳烦使节就座,容朕与皇后完成大礼。”
蒙雨倒是不动声色,只说道:“大礼现就可放下,还请陛下先看信件再说。”
一边观礼的臣子早就看不下去,立时上前怒道:“不过是北启的使节,怎么可以这般无礼,中断我陛下的大礼不说,竟还能这般放肆!”
蒙雨倒是一副我没听见的样子,直勾勾地看着暮澜修,那眸子里满是笑意,满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暮澜修阴沉着脸,盯着手中的金漆信封。半晌才下定决心一般,伸手撕开封口,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封黄页,竟还有一封书信!
秦卿冷眼瞧着暮澜修的神色从兴奋激动到阴沉昏暗,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像是被人扼住喉咙一般。那封被他慢慢打开的信件上,她并不知道说些什么,可是单是瞧着暮澜修的神色,便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对她而言,不会是什么坏东西。不然的话,那蒙雨看着自己的眸光,会如此之激动?
趁着四下无言,秦卿环顾四周,总觉得身后有股炙热的目光,烧灼着她,难受之极。转身望过去,竟瞧见暮回雪,泠然孤寂的身影。
一夜之间,他竟是如此憔悴。看他神色,似乎已经从小桃儿那知晓了暮澜修的伎俩,可这个呆子,竟然还是来了。
当真是不怕死吗?
四目相对之下,那小子眸子里竟是难以言明的高兴。果真是傻小子啊,秦卿心里一片柔软,就好像回到当初,每每瞧见他,便会不由得心安。
众人攒动,唯有他们相视默然,淡笑不语。
纵然被她弃,为她利用,他却始终这般不离不弃。世上能得他一知己,秦卿今生倒当真是无憾了。
正此时,暮澜修狠狠一甩那封黄页,迅速将里面的信封取出,急着察看。暮回雪转眸看去,忽地脸色一黯。
朝堂之上,见者无不抽气。因为那信中信的封装明明就是他南沧国的八百加急快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发出的。现在竟然会在北启使臣的来信中出现,难道边关有变?
看着暮澜修惨变的神色,低下的众臣似乎也都能猜得出一二来。
蒙雨盯着暮澜修,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色都不愿意放过,蒙雨忽地上前,笑道:“陛下看完了?不知陛下有何决定?”
众臣惊愕,他们不知道那信里说了些什么,可众口一词,绝对不能答应这高傲的使节一件事情!
暮回雪方才的注意全在秦卿身上,如今才转脸细看那傲慢的北启使节。只是这一眼,暮回雪差点没摔倒过去。
那边眉色全展,笑语盈盈的使节,纵然换了锦衣华服,纵然脸庞精致舒展,纵然他气质举止显得浮华夸张。可那眉宇间的神采,他暮回雪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暮回雪不敢相信,死死地盯着蒙雨——早在十年前就亡故的弟弟,如今竟还能这般鲜活着站在自己眼前!
还是以一个外国的使节身份!
暮回雪难以置信的闭着眼睛,再仔细看过去。没准只是个长得相似的人而已……弟弟是他亲手埋葬在母亲身边的……可那神色,那眉眼,怎么会有错!
暮回雪再看看暮澜修,暮澜修此时注意力都在信上,哪里有心情去细看使节其人!暮回雪再看看周围大臣太监宫女,都是十几年的事情,谁还能认得出这位本该夭折的皇子呢!
再看向秦卿,却见她眉色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看了看蒙雨,又看了眼回雪。
暮回雪这才如同当头棒喝,再看蒙雨,眼底忽地润了层水雾。
蒙雨打定了主意不去看暮回雪,只盯着暮澜修,见他迟疑不定,便加紧鞭策,道:“陛下考虑的时间似乎过于久了,在下倒可以在这里慢慢地等,只是……边关三十万的弟兄可等不了的!”
“啊!”
“什么!”
“边关,三十万!……”
不等暮澜修开口,低下朝中个人都不安分起来。
原本可以震慑全场的秦相爷此时不知所踪,四下的人全如一介散沙般,不知所措。当中一身铠甲的太尉大人上前,沉声道:“不知使节话中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贵国陛下是想开战不成!告诉你,我们南沧可不是什么孬种!”
“诶,太尉大人,话不要说得太急,也切莫要说的太满,也不怕磕了自己个儿的牙。”蒙雨自然清楚,这位太尉大人便是那素婉的亲爹爹,如今太后的亲哥哥,说起来也算得是暮澜修的岳丈,因此现下说得出这般自傲的话来。蒙雨倒也无所谓,只笑道:“我国陛下想要的,已经在信中言明,利弊均衡,自然是要贵国陛下决定的!”
“陛下!”那李太尉见状,忙望向暮澜修,道:“陛下,不知信中究竟说些什么!”
暮澜修死死的捏着信,闭着眼冷冷听着他们争辩,听得太尉询问才缓缓睁开眼,狠狠看着蒙雨,道:“你们那位新帝一登基,倒不去想着怎么安抚朝堂,竟然跑来朕的地盘,问朕要东西!”
蒙雨迅速看了一眼秦卿,脸色一黯,道:“陛下此话有误啊……且不论我国国事如何,单说这信中所指的,皇后娘娘,并不是一件东西啊……”
秦卿脸色一黯,这种话最是不好说,是件东西也好,不是件东西也罢,不都是难听的话!
四下朝臣都疑惑不解,暮澜修也并没有说出来的意思。蒙雨深深沉了一口气,实在是忍不住般,索性道:“既然贵国陛下犹豫不决,那在下还是说出来,大家都来商议商议吧。”
不等暮澜修说话,蒙雨迅速说道:“那信中黄页是我国陛下亲笔书信,不知各位知晓不知晓,我国陛下前几天才登基为帝,也就是原先在贵国留为质子的公子寒……”
“这……”四下一片躁动。
蒙雨接着道:“恐怕你们都不知道吧,我国陛下感念当初在贵国的境遇,得到秦府大小姐的恩惠,心里想着报答秦家大小姐,因此在登基之后便想着迎接大小姐入我启国,成为我启国的国母!”
“放肆!”四下一片愤怒,“这不是明目张胆得抢我国皇后吗!岂有此理!”
蒙雨也不介意,接着道:“这道理还不是得靠人说蛮……我国陛下早知贵国恐怕不答应,便早早集合了三十万兵马,此时已然南下压境。你们恐怕是太平日子过惯了,竟然至今什么都不知道。我三十万兵马已经入了你们的天门关,此时已经逼近天门山。都说这天门山是你南沧的国都沧都的屏障,在下倒想看看,你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以集合兵力,来对抗我们的三十万大军!”
“这怎么可能!”李太尉不敢相信,立时狡辩道:“这种大事,我们怎么可能一点察觉也无,你分明就是在危言耸听!”忽地,他转而拜向暮澜修,道:“陛下,启国欺人太甚,这使节傲慢无礼,理应当斩!”
暮澜修沉着脸不说话。
蒙雨反而嬉笑道:“哎呀,别说是两国有战,不斩来使。你们难道想要背信弃义,杀了我,可会引起其他三国的公愤啊……再言,你们若是觉得我是信口雌黄,大可以仔细瞧瞧那封小信,细看看可是你们的鸡毛书信!”
此话一出,倒是无人再反驳。因为在第一眼看上去的时候,众人就已经被惊愕到了,此时见暮澜修丝毫没有怀疑,便知晓这书信定然是真的无疑。
“陛下……”四下臣子无一不纠结,只能面向暮澜修,寻求答案。
只见暮澜修紧紧捏着信封,眯着眼睛死死盯着信封上的金漆云纹——好你个君翊寒,你能回去不得全靠他暮澜修,如今竟然过河拆桥!
可是暮澜修此刻已经是有苦说不出,明明他君翊寒能够回国,全是因为暮澜修和他之间的交易。如今君翊寒一走了之,说什么秦卿才是助他回国的人。这样蹩脚的理由,他竟然也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只能任由别人牵着鼻子走!
暮澜修昂着头,想要努力寻求回一丝的面子,沉声道:“使节一路疲乏,不如先在外歇息,容朕与各位爱卿商讨半刻!”
蒙雨闻言,别过头想了想道:“自然可以,只是烦请陛下莫要商量得太久,在下实在是担心,这消息传递太过不灵通,倘若时间太久,我国陛下等候不及,挥军南下,那么对大家都不好,您说是吧!”
“使节言之有理,请!”暮澜修沉着脸,赶紧赶客。
蒙雨深深看了秦卿一眼,神色飞扬,眼角忽地一瞟,看了她身后的暮回雪一眼,便转身离开。
等到蒙雨外去,李太尉狠狠看了秦卿一眼,便上前道:“陛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那傲慢的使臣斩了,微臣一定能在最快的时间集结人马,誓与他启国一战高下!”
其他武官听得,忙上前附和道:“就是,莫要叫别国的人看笑话,哪有陛下大婚之日,就要让出皇后以求安乐的事情!”
只是一旁的文官尽皆似是寒蝉不敢说话,原本就少了气魄,如今没了秦相爷在此,一个个更是不敢迎战,只一味道:“人家三十万兵马已经兵临城下,我等此刻别说集结兵马,单是将士估计只能集结到五万,都要困难!更别说在最短的时间集结到足以和他们对抗的兵力了,就算集结到了,估计人家都攻进皇宫里来了!”
文臣武将,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暮澜修自始至终,只冷冷地看着秦卿不言语,忽道:“卿儿有什么话要说吗?”
秦卿一楞,抬首看他,见他眉目紧皱,忍着怒气不发。她环看过去,见自己已然成为众矢之的,故而冷笑道:“你不是最为清楚,究竟放虎归山的,是不是我?”
放虎归山。你和君翊寒的交易,这些朝臣自然不能知晓。所以暮澜修,纵然你有苦说不出,那便就当做是哑巴吃黄连吧。
果然,暮澜修微微一怔,牙关紧咬,不再说下去。
暮回雪独身站立,忽地上前道:“皇兄,现下并不是在想公子寒究竟是想要什么的时候,而是我们给不给的时候!不给,他大军压境,势如破竹;给了,便是屈了你继位新帝的地位与名声,将来不定有多少后患……”
“那依回雪之见,是给还是不给?”暮澜修眸子深深浅浅,望着秦卿。
暮回雪顾自低下头,细细沉思。要说为着秦卿的幸福,他倒是愿意她回到君翊寒的身边。昨夜里秦府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就没有再叫她被禁锢在这个鬼地方的道理!
他咬了咬牙,道:“自然是给!”
“二公子!”四下官员尽皆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相信地看着风轻云淡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来的暮回雪。
暮回雪并不介意,接着道:“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我南沧与北启还未交战,若贸然将来使斩了,恐怕会引起三国的不满,若他们联合起来,我们就一点回击的力量也没有了,恐怕还得面临着亡国的可能!”这是出于他的私心,那使节绝对杀不得!
他望了望沉思的暮澜修,又道:“若是我们交出秦小姐,一来不仅可以退兵,还可以让其他二国的看看,北启是多么欺人太甚,这样也有利于日后的联盟,对我们的益处绝非一点点而已!再者,秦小姐原就是我南沧人,只是那公子寒一厢情愿要娶她,秦小姐……”
暮回雪深深望向秦卿,问道:“秦小姐,纵然你前往北启,你可会效仿远古的西施?”
秦卿一愣,她明明知道暮回雪这是在为她托词,可是细想想,在别人眼底,她可不就是南沧人。她微微一笑,便道:“我本就是南沧人,自然会事事为南沧着想。”
暮回雪淡淡一笑,看向暮澜修,道:“这样自然是最好,可见,秦小姐前往不无不可。再者,若然皇兄顾念着自己的声誉,今日的大婚大可接着举行,毕竟皇后的人选有很多……”
此言一出,四下皆是大喜过望。这样不仅能够解边境燃眉之急,还可以挽回新帝的稍许面子。
这中间李太尉自然是最高兴不过的人了,若是秦卿走了,那皇后的人选就只剩下自己那宝贝女儿李素婉啦!
太尉思及此,忙上前道:“二公子字字珠玑,分析得大为有理。陛下……”
暮澜修盯着秦卿看着半晌,才笑道:“回雪当真是好计谋。”
暮回雪眼见他死死盯着秦卿,心知他没那么容易放手,便上前道:“皇兄若是舍不得秦小姐,那么,就将此事当做那苦心的蛇胆,还请皇兄顾全大局,励精图治,等待时机再一雪前耻也不为晚!”
暮澜修这才认真地看向自己的弟弟,笑道:“这是要朕学那卧薪尝胆的勾践吗?”
暮回雪低着头并不回答,忽而头顶是暮澜修的一声笑,继而听得他说道:“好一个顾全大局!”
暮澜修缓步走到秦卿跟前,低声道:“却不知道你可会顾全大局?”
秦卿孤眉冷眼,抬眸盯着他凛冽的眸光,忽地勾起唇角笑道:“我父亲不还在你的手心里,我怎么敢不顾全大局!”
“好!好生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暮澜修冷笑一声,伸手就将她头顶的凤冠拿了下去,随手一扔,正好叫李太尉抱在怀里,便听得他道:“赶紧穿戴好过来!”
李太尉大喜,忙道:“是,遵旨!”言罢,赶紧捧着凤冠往后殿去。
暮澜修一挥手,命人将大门开启,面对缓缓敞开的门,他不去看秦卿的脸庞,扬声道:“请启国使节入内,朕的大婚礼成之后,自会将人送与使节,只盼两国交好,和颜无战!”
君翊寒身为质子,能够回国称帝,在这片大陆上的历史里还是第一次。而他成为皇帝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抢走即将入洞房的沧国皇后。
传言,定是那位皇后助他回国登基!
于是,无论是在北启还是南沧,就连不搭边的西玄东晋都流传着关于相府小姐智助北启质子回国称帝的故事,一时间茶肆里说书人赚得盆满钵满;就连巷子里的私家印书都靠这个故事好生赚了一大笔。
秦卿倚靠在马车上,听着蒙雨说的这些话,只是她眸子轻闭,似在睡觉。可蒙雨照样一直说个不停,终了,秦卿终于还是忍不住,闭着眼问道:“还有多久?”
“这才过了晌午,大约再又三个时辰。”
秦卿一下子睁开眼来,“三个时辰?六个小时?为什么君翊寒回国到回南沧,其间不过几天而已,我们这才往边境走,这都第三天了!”
蒙雨翻了翻白眼,道:“那是快马加鞭!光是从启都到沧都,他都跑死了三匹马!你现在可是远嫁他国,自然要端着些,才不叫别人说闲话!”
秦卿冷冷一笑,道:“都能从人家皇帝的婚礼上把人抢走了,还怕人说闲话?”她现在可没心情说这些,眼前这蒙雨难得忍受不了外头的风沙,坐到马车里来。
她赶紧问道:“我爹到底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自从她随自己离开沧都就开始问了,蒙雨实在不想多说,一直推月兑着。如今靠近两国边界,风沙渐大,他实在讨厌满嘴泥沙的感觉,才躲到这最为舒服的地方来,没成想,生理上舒服了,精神上要遭受打击!
“最坏的便是他死了,还能有更坏的吗,你索性都告诉我不就好了。”秦卿嘟囔道。
蒙雨喟叹道:“他若是死了,我倒愿意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了,这样没准你就会恨极了暮澜修,也就不会为他利用,反而来祸害启国,祸害君翊寒了!”
秦卿立时起身看着他,激动道:“这么说,我爹还活着!”
蒙雨一副不想说的样子,被她逼得死死地,只好如实说道:“我的确不曾见到他,可也没查到他的尸首,不过从府里的探子说,老丞相并没有遇害……只是那夜晚宴之后,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找寻不得。”
秦卿立时又焉了下去,这样说,那父亲很有可能在暮澜修的手上。至于藏在了哪里,恐怕只有暮澜修一人知道了。
既是如此,恐怕她这个双面间谍还得当下去。
秦卿想到自己这个尴尬的身份,又问道:“蒙雨,君翊寒这次要娶我,是真的吗?”
蒙雨一愣,默然道:“那还能有假,都出动三十万大军了,你道是开玩笑吗?”
秦卿不信,又道:“谁知道他会耍什么手段!”
蒙雨定定地看着她,眸子里一片哀鸿,颇是难过的神色。他咬了咬唇瓣,才缓缓道:“他还能耍什么手段?如今他登基为皇,自然需要有人在暮澜修身边监视着,可是偏偏你这个唯一的棋子,他都舍不得用,可见他对你的真心。你竟然还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是想要害死他吗?”
他见秦卿思索不语,苦着脸道:“竟还当真在思考害死他的事情?我就说老丞相的事情不能告诉你,就是怕你被暮澜修利用,你倒是想想,你此时此刻的心里,是不是在想怎么为暮澜修办事呢!”
秦卿一愣,她还真的是在想着这件事,可就是不甘心被人家看清自己的意图,忙昂着脑袋道:“是又怎么样!我本就是南沧的人,即便是到了北启,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国家家人着想,哪里像某些人,不仅不为自家人着想,还一个劲儿的代表其他国家的人来欺负自家人……”
唰——
秦卿还没有说完,蒙雨忽地一把拉过窗帘,劲儿使得太大都将帘子生生给撕扯下来。只见蒙雨狠狠看了眼正探眼过来的仆人,狠狠道:“行车这么慢,几时才能到!赶紧加快脚步!”
那人无来由地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憋了一肚子气催马上前,赶紧脚步赶路来。
秦卿见他举止失态,不禁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不该说的。不过想想这蒙雨以前也没少揭自己的伤疤啊,所以这次算是报仇了!
蒙雨暗沉着脸色,一副气鼓鼓地样子,不去理会秦卿。
秦卿也乐得清闲,双手抱胸不去理会他——真是小气,这么一点点的气话都受不了!
一时间,马车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车轱辘的声音,和外面驾马人的呵斥声。
“从我死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是南沧国的人了。”蒙雨久久不说话,忽地开口道:“我什么都不再是,只是我自己而已。”
车轱辘声吱呀吱呀,好像一个永不能到结尾的歌曲,诉说着眼前人的悲凉故事。
秦卿不知道,在蒙雨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她完全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她一样,在自己死的那一刻就明白,这新的一生,就该为自己而活下去。
秦卿默然叹了一口气,嘟囔道:“你又怎么不知道,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这一生,我也想为自己而活。可天知道为什么,我偏生放不下那个爹爹,他没有多么宠爱过我,没有将我从小就放在手心里呵护,可是今时今日,我依旧想要守护着他……”
为什么呢,秦卿自己也不知道。可能前世里冷血无情的人见惯了,如今跑出一个父亲的角色,让她受宠若惊。
秦卿看着蒙雨,问道:“难道,你就没有一个想要守护的人?”
蒙雨抬起眸子,清亮似水,忽地垂下目光,淡淡道:“有。”
有?秦卿一个激灵,刚刚不还说为自己而活,怎么还有想要守护的人?谁?
秦卿好奇心升上来,立时凑近了问道:“谁呢?”
蒙雨脸色一红,别过头不去理会。
秦卿打算追根问底,道:“你哥哥?暮回雪?”
“都说我不再是南沧国的人了,什么我哥哥,我没有哥哥!”蒙雨受不了了,立时摆了脸子,皱着眉头左右看了半天,随即拉起帘子跑了出去。
只听一声呵斥:“驾——”
接着马车一个剧烈晃动,更是快速的往前赶路了。秦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是被撞得七摇八晃。
秦卿立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好,照这个速度赶下去,应该要两个时辰就能到了。这蒙雨平日里脸皮厚的跟城墙似的,现下倒好,竟然还会害羞起来!
隔着一方广阔的天地,远处是连绵的天门山,远远地就能瞧见,北启皇营驻扎在天门城南门外。平原广阔的土地上,成百座生牛皮的帐篷,呈犄角分布拱卫着中央画有麒麟图案的大帐。
那是北启新帝君翊寒的行营。
辕门处,一面巨幅麒麟旗迎着风烈烈作响。值守的将士手中的剑戟闪着凛冽的寒光,却仍旧难掩他们潮红的脸颊上一丝轻挑的笑。
听说助他们新帝回国的女子就要到来了,传说可是位倾国倾城的主子,今儿难得能见上一面了。
正想着,远边一骑红尘,马车驰骋而来。
守城的将士立时和身边的小兵道:“去禀告陛下,嫁车过来了!”
“诶!”那小兵脸庞红彤彤地,立马像是撒开了的兔子,直奔行营而去。
秦卿在马车上实在是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睡下了,索性坐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心里早就将那蒙雨从头到脚骂了个遍,这家伙绝对是在报复!
忽地,一声“吁——”马车一顿,便停了下来。
到了?
秦卿不及他想,伸手拉开帘子,就往外跑,下了马车仰头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回身怒视着悠悠然下马的蒙雨,怒道:“蒙雨,你就是故意的!”
谁知道蒙雨并不多做解释,只看着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便缓缓从她身边走过,径直往前,背对着秦卿向来人交差:“那,人给你带来了。”
四下将士无不惊愕,这刚刚下马车就似泼妇发飙似的女人,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秦家小姐?还有还有,这究竟是什么一个情况,一个小小的使臣,在陛下面下面前竟然胆敢这般放肆,更没天理的是,陛下竟然一点都不生气!
那女子背对着他们众人,只是身上的大红袍子曳地,在荒凉的平原上形成唯一的暖色调,别是一股风情。
秦卿背对着他们,想着自己该已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她低眸看看自己的衣裳,还是大婚那天的喜服,只是为防暮澜修后悔,跟着蒙雨一路赶过来,都没有来得及换衣服。
她缓缓转过身来,却见为首那人目光灼灼,眸光清亮。那眉宇之间似是凝结了万水千山,终是见到了你,终是将你带进我的世界!
君翊寒负手相望,见她一身红衣飘飞,衣裳鼓舞,好像从天而降的仙子一般。纵然几天的赶路,却终是难掩倾城国色。她眸子清亮,紧紧盯着自己,大胆而深情。
她终于来了。
纵然花费他太多太多的心血,纵然别人终是不理解,可就在见到她的这一刻,他竟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
好像花灯节的那夜里,那夜里将她双手奉出后的憾恨,到现在才渐渐消散了一般。
只是面前的女子,惊艳了四下众人,所有人在这一刻,终于体会到,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人,值得新帝领三十万大军压境,也要夺人皇后!
秦卿凝视着君翊寒,再看看众人都紧紧盯着自己,身上就不自在起来。她似乎体会到古希腊里面特洛伊之战中,海伦的感受了……可是君翊寒绝不会是那个懦弱的王子,只会亡国……
秦卿别的实在是说不出口,爱情这个东西,谁要是先说出来,谁就输了。秦卿已经输过一次,这一次,她不愿意再输。
所以,纵然君翊寒眸光清澈,唇间含着笑,她也只是缓缓上前,嫣然一笑道:“我想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