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每个大夫治病的手法都不同,但绝对不会刻意置病人于死地,对于古神医的举动,长安虽然有刹那的震惊,到底也没有控制不住地尖叫,而是凝神在一旁看着。
原本看似夹杂着力道重重挥下的银薄刀片,在触上紫鸳额头之时便骤减了力道,只见古神医右手不停地挥动,一缕缕黑发便在空中飘飞舞动,片刻间,紫鸳的前额便如光洁的鹅卵石一般澄白一片。
长安目光一闪抿了抿唇,看着那如缎的长发落地,连她也带着一抹心疼。
但长安也明白,古神医这是为了方便自己施针,紫鸳的头发虽然毁了,但只要养养,今后也定是能恢复过来的,但若是命没有了,一切都是枉然。
默不作声地收拾起一地的乱发,长安也没有扔掉,只是取了一张洁白的棉布小心地包裹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对女人来说,头发就是第二生命,留给紫鸳,也是一份纪念。
古神医目光专注,手中的银针轻轻扎在紫鸳的头皮上,微微一扭,针头便是一阵轻颤,紧接着,他又扎下第二针,第三针……直到十八根银针分毫不落地全部扎进了穴位里,他才退后了一步,看着不住颤抖的针头,十指飞快地计算着时间。
长安从侧面看去,只见得古神医额头都已经布上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再凝成一滴滴,顺着睫毛“噗嗤”一下便跌落了地面,他却顾不得擦拭一番,嘴唇翕合着,好似在默默地念着什么。
每个大夫都有自己独特的医治手法,那是不外传的独门秘笈,因为特殊性,就算给一般人看到了,也学不了几分。
或许长安能记住古神医大致下针的方位,但若是让她实际操作,她也是断断不敢上手的,要知道分毫之差可能便是生死一线,但只看那穴位的方位,和当年那位铃医到是有几分相似。
长安此刻心中是夹杂着一半的希望,另一半却是不敢问出口的紧张,她怕从古神医口中得到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还不若不问,只待最后的结果。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古神医的目光却是一眨不眨,就怕错过分毫,当一旁桌案上的沙漏滑向未时一刻时,他的手猛然动了,就像扑扇得飞快的蝶翼,长安甚至还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只觉得他手掌在紫鸳额头上一抹,银针便全部消失不见了。
下针细致不差分毫,收针利落快如闪电,长安此刻对古神医又了个全新的认知,不是外表糟踏的人便没有技艺,更可能是他深埋的技艺没有机会向世人展示而已。
“古神医,成了吗?”
长安紧张地注视着紫鸳,虽然紫鸳眼前的状态看起来也不比她昏睡时好多少,但她总是感觉有些不一样了。
“最难的一关总算是过了!”
没想到古神医却也是呼出一口长气,对着长安摇了摇头,说出的话语却足以让人惊出一声冷汗,“也是这姑娘命好,以前总是看着师傅施这种针法,今儿头一次,所幸没有出任何差池!”
长安额头冷汗直掉,只觉得眼皮抽抽得痛。
第一次?古神医竟然是第一次下这种针?他竟然还敢表现得信心满满的样子?
不对,她当时只注意到他眼中闪过的狂热与执着,她还将此理解成医者的专注与热情,没想到竟然是他第一次试针的兴奋与雀跃。
枉她还真的信任了他,将紫鸳交到他的手中,还好她在施针过程中没有问出口,不然不等他拔针,她怕是早已经心烦意乱了。
长安忍住心头的不快,隐讳地瞪了古神医一眼,却是仔细聆听他的后话,“今后每隔三天我再施针一次,如此九天之后这姑娘脑中的淤血就应该尽消了。”
九天,默默地计算着日子,九天后,秦朗应该是早到了青羊镇,但若是他见到紫鸳这副模样,他会嫌弃吗?
也许,这真正是给还未成亲的两个热恋中男女的考验,若是秦朗退却,那他对紫鸳的爱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样的人,就算紫鸳不说,她也会劝她就此放弃,不值得。
只是随着秦朗的到来,会不会秦暮离也跟了来?
一想到这个可能,长安不禁失笑,她是将自己想得太重要了吧?
年节一过,秦暮离自有要事去忙,哪能总围着她呢?这不也正是她所希望的吗?
再说长公主从京城带回来的消息,因为剿灭水盗有功,皇上对秦暮离是多有嘉奖,如今已是将他提成了总兵,将镇守西南方的岷玉关,按日子计算,若是他与秦朗分路而行,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在走马上任的路上了。
日子还是一如往常地过,只是紫鸳的病情稳定了下来,长安也算安了心,遂派了紫雨去客栈等着,若是秦朗一到,便立刻迎上山来。
陆小猴不放心紫雨一人离去,便也在萧云面前讨了个差使跟着下山去了。
如此山上留下的人除了长安萧云外,便只有那两个忠心耿耿的侍卫了,据陆小猴回了客栈后传来的确切情报,尉迟母女在当天下山后便收拾行装赶往京城了,沈平不好说什么,谢旻君出面也劝不住,只得由着他们,另加派了一队侍卫沿途护送着。
再怎么大公无私,沈平也会先紧着自己的女儿,长安不走,他去护送别人算个什么劲。
只是谢旻君恐怕是心心念念想先赶回京城,只眼前家翁与小姑都留下,她这一走便显得有些冷情,和她平日里温柔娴淑可是背道而驰,因此她咬咬牙也就留下了,心中却在不停宽慰自己,任朱英在沈长健身边呆着,就她那点性子料定也翻不出花样来。
古神医那地方沈平也去看过一次,只这位神医不太喜欢不相干的外人,他便也不好久待,得知长安无事紫鸳也算安稳,他便安心地在客栈里等消息。
古神医的间歇性失忆虽然还会时不时地发作,但大抵来说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他认不出萧云的时候还记得长安,记不得长安的时候又认出了萧云,如此反复,总会有他认识的一个人在这里,他们便也没有受到被敌视的待遇。
这期间上门来求医的人也不算多,古神医也不是个个都医治,长安在一旁看着,发现让他上心的都是那些疑难杂症,或者是他从来没有经手过的病症,这样求学若渴的姿态,说他不像个神医,像个求学者还差不多。
至于其他病情轻的,一般大夫也能治的,古神医自然不会多费精神,通常都是让她打发了自己回青羊镇的平安堂看病去。
好在经他手医治的病人也没有一个当场殒了命的,至于回到自己家里怎么样便不知道了。
紫鸳终于在古神医最后一次施针后才彻底清醒了过来,初时还有些茫然,不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再看向长安时,她才稍微安定了些,可一伸手探到自己额头光光,她又止不住放声尖叫。
这个时候,萧云就起了很大的和作用,长安也不和他客气,直接让他点了紫鸳的穴,她才能在确保紫鸳不会乱动的情况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直到说完了一切,见着紫鸳逐渐平静下来,萧云这才解了她的穴道。
只是在紫鸳那有些黯然的目光中,长安心生不忍。
“小姐,你真不该给秦朗写信,若是让他见着我这副模样……”
紫鸳说着便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虽然她知道自己不能怪小姐,但却又不想以这个样子面对秦朗,对自己爱的人,我们都是想展现出最美好的一面,若是差的一面被人嫌弃了,她该怎么办?
长安神色默然,不由抿了抿唇,却是萧云忍不住跳了出来,眸色暗沉,一张口便是冷酷犀利的话语,“你这丫头好不识好歹,你家小姐处处为你着想,想尽了办法给你治病,还留下照顾着你直到清醒,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不仅不体谅,一清醒却是对她暗含指责,就为了一个才认识没多久的男人,你便可以置这么多年的情谊于不顾?就算紫雨听见了,怕也不会站在你那一边!”
萧云这一说完,紫鸳羞愧的泪水便又簌簌而落,不禁掩面轻泣。
长安咬了咬唇,却还是转向萧云,正色道:“王爷,这是我们主仆的事,你就不要多管了。”
“沈长安!”
萧云却是咬了咬牙,泛出一抹冷笑,“是,我从来都是多管闲事!你是沈长安,你哪能没有自己的主意?脚磨破了又怎么样,手伤了又怎么样,就算你敢为别人试药,别人也半分不领你的情……就算我……”
话到这里,萧云猛然收声,接着便阴沉着脸拂袖而去,那被重重关上的门板足以表达他此刻心情的极度恶劣。
长安只是叹了口气,低垂了目光。
萧云为什么会对她好,她至今仍然不明白,他可是萧惊戎啊,她无一时刻不在提醒自己。
萧郡王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么会在意她一个和离之妇,这放到哪里都说不通。
若是秦暮离的靠近让她想要逃离,那么萧云对她的好,却让她不可抑制地感到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她承认她很胆小,也很自私,这一世,她只想守着家人过平平凡凡的日子,这对她来说便是最大的安定和幸福。
幽暗的小木屋内只有些许光尘在跳动,良久无声,紫鸳逐渐收了轻泣,这才挣扎着爬了起来,就在木板床上跪了下来,给长安磕了个头,“奴婢不识好歹,小姐你莫要生气!”
这话紫鸳是说得真心实意,她本就是一名奴婢,哪里值得主子这般费心,小姐不对她好是本分,对她好则是情意,若她还不知道感恩,那她成什么了?
她是一时之间情急了,只想到秦朗的感受,可没想到小姐对她的担心。
“傻丫头,快别这样!”
说话间长安已是扶起了紫鸳,却是被她一把握住了手掌翻看,颤抖的手指抚模着长安柔女敕掌心上遍布的大小疤痕,紫鸳的眼泪又一次忍不住掉下。
自从她被买来伺候小姐,何曾见小姐受过这样的伤,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紫鸳的哭声不绝,长安不得不在一旁劝慰道:“快别哭鼻子了,若是你家秦朗来了,指不定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小姐……”紫鸳吸了吸鼻子,双眼含泪,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奴婢这模样,能不见他吗?”
不知怎的,手指一碰到前额那片光秃秃的地方,紫鸳心里便止不住地发凉,她若是变丑了,秦朗还会要她吗?
“怕什么,他若是敢不要你,我定让紫雨剥了他的皮!”
长安抿了抿唇,眸中的神色倒是没来由地严肃与冷厉,看得紫鸳都忘了抽泣,只是怔怔地看着,心里突然升起一抹恐惧与担忧,连忙摆手道:“别,不要伤害他!”
“我唬你的!”
长安忽而轻松一笑,刮了刮紫鸳的鼻头,“若是他真是个只看外表的男子,最多咱们以后和他划清界限,再也不搭理!”
男人只重表相是很可悲的一件事,若是美人迟暮,岂非恩爱不再?
与其会走向这样悲凉的一条路,不若在当初便将之斩断。
况且看在秦暮离的面子上,她也不会真将秦朗怎么样。
“小姐……”
紫雨抹了抹泪,总算眸中带了一丝笑意。
“晚点时候紫雨会上山来,到时候借她些头发,再加上点我和你自己的头发,定能给你做个遮掩,让你见到秦朗时也是美美的。”
长安突然灵光一动想到了什么,不是有个什么族最喜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在额前么,她如今效仿一回,不禁能解了紫鸳如今的尴尬,也能维护她的自尊,何乐而不为?
再说等今后她自己的头发长起来了,谁还会记得她当初失了这些头发。
“这怎么行?”
紫鸳哑然,这头发怎么能随便借的,就是损失了一部分她都心痛不已,怎么能看着小姐与紫雨也如她一般?
“你听我的,准没错!”
长安笑着摇了摇头,紫鸳却是有些忐忑起来,心里着实不安,踌躇了半晌,才终天转移了话题,吞吐道:“小姐,刚才那男子便是萧郡王吗?”
她刚刚摔伤脑袋之时似乎隐约间见过这个男子,可她不清醒的时日才多久,这位萧郡王竟是对小姐上了心?
这可怎么办?最重要的是秦暮离怎么办?
长安面上的笑容一滞,缓缓点了点头,却是忽而道:“你才醒过来不易情绪过激,且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给你弄点清粥来。”
紫鸳只是怔怔地点了头,看着长安的背影飘然而去,再次仰躺在木板床上,却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古神医的小厨房就搭在木屋旁不远,长安可以说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些吃食她还真没碰过,让她大跌眼镜的是,这几日的伙食都是萧云烹制的,虽然说不上绝顶美味,但也绝对不会让你咽不下口。
从这一点来说,进得了厨房出得了厅堂,萧云也算是个好男人。
自灶上还是温热的的铁锅里盛了一碗清粥,长安刚一转身,便已见到古神医站在厨房门口,宽阔的肩背遮挡了光线,让他的眼神一时之间有些阴郁,长安下意识地脚步向后一退,脸上却强自扯出了一抹笑意,“古神医!”
“嗯。”
古神医点了点头,脚步移了过来,却是往灶上的锅里瞄了一眼,下意识地咽了一下唾沫。
长安立马会意,忙将手中的粗陶碗给递了过去,“这里还有,你先用吧!”
古神医也不客气,接过来便是一仰而尽,却犹不尽兴地再将碗递回给了长安,长安会意地舀了第二碗,第三碗……及至第六碗喝完了,他这才满意地用袖子抹了抹嘴,只是离开厨房时回身看了一眼长安,那目光怎么样都透着一股诡异。
长安当时正俯身舀着清粥,虽未留意,但到底觉着背心一阵发凉,一股莫明的寒意自脚底缓缓蹿了上来。
猛然回头,厨房门口早已经没有了古神医的人影,她这才安慰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定是她自己太过紧张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
半下午的时候紫鸳与陆小猴便上山来了,除了带来固定的补给用品,俩人又收拾了一下屋子院子,实在是这位古神医研究药草都忙不过来,哪里对这些上心。
据说古神医最高的纪录竟然是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摆弄他的药蛊草膏,可以说是非常地忘我投入,也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能提供精神力与缓解饥饿感的药品支持着,不然一个人这么长时间不吃不喝,真是让人无法想像。
下午的时间长安便取了紫鸳上次的落发,再混合了一些自己的与紫雨的头发编起了辫子,每人取一部分,再加入了一些素色的丝带合编,综合一下便不见得少了,只是紫雨却在一旁不赞成地嘀咕了一阵,长安也只作未听见。
辫子很长,足以在紫鸳的额前绕几转,但却不显得繁复,反而带出一股素雅。
长安给紫鸳试了之后,她终于是破涕为笑,这副模样再见到秦朗,她至少也不会这般难为情了。
“怎么没见着郡王?”
紫雨再离开时,四周转了一圈,便有些不放心起来,平日里总跟在小姐身边的萧云怎么此刻反倒没了踪影。
不止是萧云,就连那两个侍卫也没了人影。
“他去山里转悠了,应该一会便回了吧。”
长安牵起一抹笑来,其实她心里也模不准,其实萧云完全没有必要一直陪着她待在山上,就算是萧惊戎也不该这般闲的,她直觉里不想欠他这般大的人情,所以不管是说话做事都明显地带着一股疏离,也难怪他今日里会这般生气。
其实想想,萧云这人也是不错的,只是……
“真是的,郡王也放心将小姐独自留在那里,若是那古神医……”
紫雨嘴里嘀咕着,又转头看了陆小猴一眼,忽而道:“要不你今日便一人回去禀了我家老爷。”
“这……”
陆小猴神情便有些不舍,他本就是想与紫鸳在一起,连萧云都允了他公私可以结合,他怎么能不抓紧这次的机会。
“好了,哪有你说的这般严重。”
长安嗔怪地看了紫鸳一眼,再瞅见陆小猴的神情,心里便有几分知晓,笑道:“古神医那失忆症三日都未发过,不会这般凑巧,再说,我也要你回到镇上客栈替我取那方九霄环佩。”
长安已经打定主意,若是不能亲手交到秦暮离手中,那么拿给秦朗也是一样的,至少还能避免俩人碰面,越少的交集便能越早放开吧,她已经试着在这般做了。
“可是……”
紫雨还要可是,却已经被陆小猴拉着便跑,一边跑他还不忘回道对长安眨了眨眼,笑道:“就依咱们王爷这般在乎沈娘子的性子,哪会让她独处了,娘子且放心,王爷定是去去就回的!”
说着话,陆小猴已经拉着紫雨高高跃下了平台,只那话音还在空中回响,风一吹来便一一破散。
长安本来还在笑着,却不知为什么身上直直地打了个冷颤,双臂不由地环在了胸前,却不知道身后不远处的木门却是轻轻翕合着,“嘎吱”一声便被人给掩上了。
长安以为萧云也只是在闹闹脾气,可到了黄昏都不见他的人影,她心里不由有了一丝气闷,就算她不是他的谁,但至少人走了也该来道别一声不是,这样藏头不见尾的,真正是让人生气!
这样想着,夜里喂了紫鸳喝药入睡后,她便也早早地回房里睡下了,只是迷蒙中好似有什么味道在房间里弥漫,渐渐的她便觉着身体开始沉重了起来,意识还在,可却再不能随意动弹分毫。
这时,房间的木门却被人悄悄地给打开了,泄进一室的清辉,将来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长安不由觉得汗毛直竖,本能地升起了一股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