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身子抱恙,就连寿宴最后也是草草散场,太子二人在金陵又待了数日,便匆匆告辞回京。
无邪回府,见到秦靖坐在那座无邪最常坐的,琼花树下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石头之上,早上起来的时候并未梳头,黑发白发相错,凌乱地遮住了他大半张脸,藏青色袍子去年还合身,今年就显得空空荡荡,像挂在一具骨架子上,粗糙的大手正如待珍宝一般,缓慢地,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抚模着一柄笨重的古剑,剑鞘呈青石色,几乎要与秦靖融为一体,上面的纹路清晰可见,是数十年来被人无数次细细擦拭过的光泽,秦靖抚模着它,今日的神色很祥和,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少了几分昔日的霸气,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露慈色地低头凝视自己的孩子。
无邪连忙上前,将自己的小披风解了下来,因她太过矮小,十分费劲地才把它歪歪斜斜地盖在了秦靖身上,面色有些责怪:“父王,你怎的又在这里吹风了。”
远远地,容兮便停住了脚,没有靠近父子二人。
见是无邪回来了,秦靖的眼睛有了一丝神采,将剑放在了身侧,朝无邪招手,要她坐到他身边来。
无邪依言靠了过去,被秦靖一只手勾搭着肩膀揽在怀里,父子俩一大一小并坐着,秦靖忍不住又低低咳了几声,袖子挪开时,藏青色的袖袍上有一片深色,无邪知道他又咳血了。
抿了抿嘴唇,无邪的小身子挨了过去,脑袋靠在秦靖胸前,仰起脑袋看他:“父王,明年寿辰,无邪一定会真的给您弄头老虎来。”
秦靖听了大笑,整个人也恢复了生气:“无邪我儿,你有这份心,父王就欣喜得很。如此,父王也有一样东西要赠你。”
无邪歪着脑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秦靖神秘地笑了笑,自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了一方红色的锦盒来,无邪立即低头看去,秦靖拿锦盒的手微微有些发抖,无邪心下一涩,只当没看见,打开锦盒,里面正方方正正躺着一张折叠好的纸,只因有些年头了,那白纸有些泛黄,打开来,墨迹依旧未褪,一如新颜,苍劲有力的娟狂字迹赫然其上——无邪。
落笔之人,定是胸有丘壑,高山流水,内敛而张狂。
无邪心头一滞,面上很快将那抹诧异之色压下,扬头眨了眨眼睛:“父王,这是什么?”
若她没记错,这幅字迹的主人,正是当年于靖王府书房之中,与爹爹一番谈话的那个少年,她的名讳“无邪”二字,正是出自他手。他究竟是何人,为何他留下的东西,爹爹会如此小心翼翼地收起,直到今天?
“若父王去了,无邪我儿,你便拿着它,去找宣王秦燕归。”秦靖冷笑了一声,将此物交给了无邪:“本王一死,他们虽不敢明着害你,却也不会放过你。但父王断不会将你推入了火坑而不救你,宣王秦燕归,凭他的本事,只要他肯保你,没人害得了你。”
宣王秦燕归……诸位皇子之间,除了太子秦川,唯一一位封王的皇子便是排行第三的秦燕归,十四岁封王,古今唯此一人。
无邪脑中迅速闪出一幅幅画面,正是皇宫雪夜中,那被人追着一口一个“三哥”地喊的白衣少年,那个小小年纪,即便满面笑容,却依然是危险到了骨子里的优雅虎兽……
无邪皱眉,明眸皓齿,覆上一层委屈:“父王,你胡说什么,父王你不保护我,那无邪肯定迟早被人吃光了肉喝光了血拆光了骨头,欺负得尸骨都无存!”
“你……”大概是被无邪那番话惊到了,秦靖说话时灌进了一口风,惹得他又是一阵猛咳,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说道:“你尽管放心,当年宣王既然写下‘无邪’二字,便是他对你父王我许的诺,你拿着此物去找他,他必记得与父王的诺。”
写下此二字之人……无邪心中一阵苦笑,原来前前后后,竟是同一个人。
“父王,你莫说了。”无邪始终没有问出口,靖王埋藏在心底的野心到底是什么?竟要谎称她为男儿身,莫不是要她以后令皇权回归皇室正统,让她一个假男人当皇帝不成?
“无邪我儿,皇宫之中,宣王可保你平安,可信他,但不能尽信。”
可信他,但不能尽信。
靖王鹰眸一敛,忽地迸射出了一道道久违的寒光,往无邪腰中挂上了一块青铜方牌,鹰头浮雕刻于其上,无端端生出一层冰冷的寒意。
“此人手段卓越,城府深讳,非你我可及,有朝一日,如果你感到秦燕归不可信了,就……”秦靖无声地做了个“杀了他”的手势,那鹰头青铜,是他给无邪的最后一道破釜沉舟之杀手锏。
无邪只觉得腰间一沉,那块烙铁一样的东西,好像会灼伤人。
说完了这些,秦靖忽然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笑道:“无邪我儿,父王此次若是去了,这金陵三郡与靖王府,怕是要有变数。府中家眷数百,你若看得上眼的,且让他们随你回京,你若看不上,便容他们自生自灭去,只一点……”秦靖再一次抚了抚被他放在身旁的古剑:“你且容父王的老伙计随父王一同葬了,他日秦柳建下了黄泉,父王还要用它问候老朋友!”
秦柳建,正是当今建帝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