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意识的一句追问,让无邪自己也愣了一下,耳畔好似忽然又响起了秦燕归那句“无邪,你对我的事,为何如此关心了”,轻飘飘地,泛着蓝色的光丝,触电一般钻进了她的心底,嘲笑她,如今你又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轩辕云染并未察觉出无邪的异样,她踢了一脚足边的石块,低着头,让无邪看不清她的表情:“我从小就喜欢三哥,我以为三哥一定也喜欢我,我在北齐,日日都往父皇那跑,因为父皇的内臣日日会向父皇回禀卞国发生了何事,没有发生何事,别的我都不关心,我就关心这天底下,到底有哪个女子能比我还好,成了三哥的宣王妃!我日日提心吊胆,日日向父皇提要去卞国,要嫁给三哥,但父皇不允,父皇有些生气,便说,等我及笄,自会将我送走,送得远远的,反正我这颗心早飞得远远的了,眼里根本没有父皇,没有我们北齐。
我听了便高兴坏了,把父皇气得够呛,从此我日日盼着时间能快些,再快些,可那样反倒让我越发觉得这日子过得太慢了,我生怕万一再迟一些,三哥娶了别人怎么办?还好三哥没让我失望,我以为三哥这么多年不曾纳妾娶王妃,一定是为了等我长大,就算三哥不是为了我,那也定是因为这世间还没有哪个女子能够让三哥爱上她,等三哥见到了我,自然就会知道,我才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我日日盼着,终于到了十五岁及笄,寿辰那日,第一件事便是向父皇提了此事,父皇恼怒,可是也没法,只好给卞国皇上送上了联姻的国书,把我送了过来……”
轩辕云染自小便如众星捧月一般让人宠着哄着,无人不对她趋之若鹜,自然心高气傲,如她这么好的女子,有倾城倾国的容貌,有尊贵无比的身份,是北齐君主最疼爱的女儿,自然十分自负,认为秦燕归没有理由不爱她,不肯娶她。
撅了撅嘴,轩辕云染似乎有些委屈,原地坐了下来,抱着膝盖闹脾气:“那日我去了三哥府上,便与三哥说了,我要嫁给他,当时三哥就不答应,但我一点也不气馁,只要三哥娶了我,自然就知道我的好,到时候我找皇上赐了婚,圣旨下来的时候,就算三哥不愿意娶我也得娶我!
后来我在想,三哥不肯娶我,是不是因为他还不知道我父皇的主意,父皇疼我,我嫁的夫婿,一定得是卞国最至尊无上的人,总不能教我低人一等。如果三哥娶了我,我父皇一定会把他当成自己儿子一样帮助他,他想要的,我父皇一定会给他。我要三哥心甘情愿地娶我,反正三哥心中没有喜欢的女子,娶了我,也总比娶了别人好不是吗?
所以那日宫宴,我知道就是为了宣布北齐与卞国联姻而设的,我特意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要让三哥看清楚我的样子,好教三哥喜欢我。宴席前,我就遇到三哥了,其实我是故意去那里截住他的,我对三哥说‘三哥,你为什么不娶我?难道你有喜欢的女子了吗?’,我就不信,除了我,这世上还有哪个女子能衬得上三哥的!三哥回了我一句‘或许没有吧’,我一听就知道我有机会了,可把我高兴坏了,我便问三哥‘三哥,你想要皇位吗?’,三哥对我笑了,坦陈地回了我一句‘想要如何,不想要如何’,我便知下面我要说的话一定能让三哥动心娶我了,我告诉三哥,娶了我有很多好处的,我漂亮,我还是公主,我不给他丢脸,而且娶了我,就相当于娶了北齐,有北齐当三哥的靠山,助三哥一臂之力,可我没料到三哥竟说……”
无邪被晾在一边,轩辕云染也不理她,只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无邪只得苦笑连连,莫说是男子了,就是她,此刻见了轩辕云染如此委屈又伤心得掉眼泪的模样也要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轩辕云染本就生得明艳动人,又心思单纯,像是一朵被人保护得太好,从未受过挫折的金丝雀,此刻却鼻头红红的,那眼泪晶莹如玉珠,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无邪还真难以想象出,面对这样的美人儿,秦燕归那一贯冷漠无情,丝毫不为所动的模样,徒惹了这位公主的一番相思情。
无邪心中微微一顿,想起了在府中时师父说过的话,说起来,秦燕归还真算不上什么好人,爱上他的女子,定是因为前世作孽太多了……
轩辕云染心中难过,见无邪面露同情,便如寻到了知音一般:“三哥说,他或许没有喜欢的女子,可却有要娶的女子,所以他不能娶我,哪怕我说的那些好处,是真的很诱人……”
“要娶的女子?”无邪一怔,眼底也跟着微微一颤,似乎也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件事。
见无邪这反应,轩辕云染只当她是太过吃惊了,不禁苦笑:“原来你也不知道,我看你与三哥那样亲近,还道是知道这件事的。也许在知道这件事之前,我还算不上难过,顶多是不甘心,至少大家在三哥眼里都是一样的,我自小就与三哥相识,或许我在三哥心中总是和别的女子不一样的,可我如今才知道,三哥这样的人物,天底下想嫁他的女子一定数不胜数,可他的宣王府却仍然没有那位可以与他比肩一同过一生的女子,并不是因为在三哥眼中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的存在,原来是在的,那个人或许如三哥所说,他未必是喜欢她,可是却是他将来要娶的人……
我在想,三哥要娶的女子,那一定是因为她能带给三哥的好处更多,甚至比我还多,所以三哥才不愿意娶我。可我又想不出来,这世间还有哪个女子,能比娶了我更有价值的?所以我便问三哥,那个人是谁,她是不是比我还优秀,他又为什么不现在就娶了那女子,好教我不必痴痴空欢喜了这么些年……
三哥说,她还小,甚至于他来说,是个拖累,更别说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了,但他会娶她,是很多年前便知道了的事……我以为三哥是在等我长大,等我真的长大了,我才知道,原来三哥等的不是我,是另一个人,甚至还要再等她几年……”
啪!
无邪手中一抖,竟是将把玩在手中的折扇给硬生生折断了,听到声音的轩辕云染抬起头来,嘴里的话戛然而止,四周也因此忽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她的脸上仍挂着眼泪,正看着无邪的那双水盈盈的双眼中有一丝困惑,无邪的年纪尚小,就算是男孩子,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力气,竟然一只手就硬生生将那扇子给折断了,折断的木屑哗啦啦地洒落在了地上。
无邪也有些怔忡地低下头来,望着自己的右手,许是方才失了神,她近日习武又是小有所成,竟一时忘了控制力道……
轩辕云染虽惊讶,却也只当无邪天赋异禀,并未太放在心上:“秦无邪,我不唤你小皇叔,我只当你是我的知己好友,今日我说了这样多,我与你掏心掏肺,甚至不该说的该说的都说了,你可莫教我失望,从此以后,我们便是最好的朋友了。”
“公主!公主!公……”
许是那东宫的侍女终于发现了自家公主失了踪,满面焦急地寻来了,轩辕云染知是要回去了,不禁面色一变,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拉住无邪的小手,认真而又急切地望着她的眼睛:“秦无邪,我也不瞒你,我心中是怨三哥的,也怨那孩子,可嫁给太子哥哥,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后悔,三哥不愿意娶我,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该后悔的是他!可我心中多少是不甘心的,我只想知道,三哥从未为了等我长大而空置着正妻之位,却是为了等另一个人,我不管三哥喜不喜欢她,可我想知道她究竟是谁,究竟哪里比我好。你我是朋友,最好的朋友,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我从北齐来,虽是在卞国宫中生活了几年,可我到底是北齐人,我想查也无从下手,你能帮我吗?你帮我找出,那个女孩是谁,三哥说,她还小,我还在卞国时,从未听说过她,那定是我回北齐后的事,那她现在必是只与你一般大,也许就是某个大臣家的女儿……你若知道了她是谁,就告诉我,好吗?”
无邪面色沉静,嘴唇却紧紧抿着,并未回答轩辕云染,眼见着来寻她的侍女要来了,轩辕云染不禁有些着急,直握紧了无邪的手:“你快回答我,我只能求你帮着我了,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
“公主,您怎么……您快随奴婢回去吧。”
“快快快,把披风给公主裹上,带公主回去。”
“公主……”
轩辕云染被焦急寻到这边来的侍女们簇拥着带走了,大概是怕这位小祖宗又要跑,侍女们的脚步也不禁加快了些,无邪站在原地,漆黑的眼眸深深得望不到底,她神情冷凝,似乎若有所思,自始至终没有回答轩辕云染的话,轩辕云染努力回过头来看她,只丢下了一句:“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可莫教我失望!”
直到轩辕云染与她的侍女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视线之内,无邪仍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出了神一般,定定地望着轩辕云染离去的方向,良久,那漆黑的瞳仁里,才缓缓地氤氲了一层薄薄的迷雾,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这里离东宫不算太远,东宫里仍旧一派热闹非凡,无邪蓦然垂下眼帘,嘴唇微动:“要娶的人……”
她的面颊有些局促地发烫,隐隐又有些恼怒,心底却是一片茫然,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可却又像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诱导,要将她一步步领到某一个早已挖好的陷阱,等着看她狼狈地跌进去一般,让她不敢往那个方向想,若是想错了,岂不是自以为是?
“世子,下雪了。”见轩辕云染走了,容兮这才复又走到了无邪身边,只是她们出来得仓促,并未带着无邪的斗篷,也不知今夜会突然下雪,冷得可怕:“世子,回去吧?”
无邪迅速敛去眼底的波动,仰起头来,冲容兮露齿一笑:“容兮姐姐,不碍事,难得下雪,我们再走走。”
如今无邪的身体已经比从前好太多了,容兮并不太担心无邪会因此而冻坏,便也点了点头,轻声道:“是。”
轩辕云染回了东宫,无邪却并不想在这时候也返回去凑热闹,只怕见了轩辕云染,她又要用那双单纯又执拗的美目盯着她,要她莫教她失望,无邪扯动嘴皮子,面上有一瞬的哭笑不得,怎的竟还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了?
许是走得太远了些,一路上无邪又有些心不在焉,不自觉便离得东宫越来越远了,四周也越发地安静了下来,雪越下越大,几乎一眨眼之间便落下了厚厚的一层铺满了脚下的路,无邪如此心不在焉,自然忘了运行体内的内劲御寒,竟也觉得有些冷了。
脚下是沙沙的踩在积雪上的声音,今夜整个皇宫都喜气洋洋的,她也不知自己是来到了何处,这宫中,竟然还有比秦燕归的长安宫还要冷清僻静的地方?
无邪犹豫着要不要再走下去,前面的灯笼渐渐地少了,越往下走,必然是越发漆黑,原路返回,却是一路灯火通明,挂满了喜气洋洋的红。
凝眉思索了片刻,比起返回东宫,无邪还是提起了脚步,继续往那越发冷清僻静的路走了下去,容兮也并未阻止她,只靠近了一些,紧紧地跟在无邪身后。
不比秦燕归的长安宫,那里虽僻静,可到了冬日,到底是一片香雪海,红梅傲骨,芬芳沁人,这一路,是真的僻静,连灯笼都少了,那里是长生宫,无邪远远地便看到了一座宫殿的模样,走近了,才看到这座宫殿大门紧闭,那紫金色的大门却并不新艳,甚至漆色还月兑落得有些斑驳了,角落还能看到结得厚厚的蜘蛛网,一旁的侧门倒是半开着,也不知是开了多久,门沿的地方早已生了锈,大门上方,挂着一块匾额,匾额也歪歪斜斜倾了一半下来,上书的“长生宫”三字也仅能勉强看清。
这萧索破败的宫殿,看起来已有好多年不曾修缮了,这阴森的环境,倒像是常闹鬼的地方,也难怪没什么人往这来了。
和长安宫一样,这里曾经是某位皇子居住的地方,只是如今这长生宫,早已无人居住,甚至连往这的宫人都少。
无邪微微侧了脑袋,眨了眨眼睛,稚气的小脸上含了询问的神色,容兮微笑:“这是二皇子生前居住的地方。”
无邪一顿,原来是他。
她也曾听父王说起过,这二皇子秦临渊是建帝最疼爱的儿子,只因他个性洒月兑,又聪敏过人,是卞国有名的神童,七岁能文能武,彼时就是大学士与身手过人的将领,都时常败给这七岁小儿的,听闻自他降世后,建帝还一度曾想将他立为太子,亲自教导为君之术,只可惜彼时满朝文武以立长立嫡为由纷纷上奏,建帝素来忌讳史官的那只笔,便也只好作罢。但秦临渊之神通,用父王的话说,当真是事间少有,即使是彼时的秦川与秦燕归,亦不如他。
但这样传神的一个人物,不知为何,竟蹊跷地逝世了,连尸身都寻不到,只好以衣冠下葬皇陵,建帝大恸,自此以后便无人再提起秦临渊的名讳,这长生宫便也荒废了,建帝不肯提起它触景伤情,宫里的内侍便也不再修缮此宫,后来还听闻有人曾在破败了的长生宫见到了二殿下的亡灵,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了禁地,无人敢再往这来。
容兮虽不怕鬼神乱力之说,但此地毕竟不是什么吉利的地方,便要劝说无邪回去,无邪点了点头,正欲调头返回,脚下却忽然顿住了……
宛若惊鸿一瞥,无邪神情微怔,一簇冰雪忽然不偏不倚地落进了她的后衣领里,冻得无邪猝不及防,忍不住打了个寒蝉,回过神来。
“毛头小孩,既然怕冷,为何要站在那偷看我?”嗤笑的声音,明显是在责备无邪,可那声音的主人在说话时,那双眼睛里却荡漾着放肆不羁的笑意,没有一丝生气的意思。
无邪眯眼望去,此人正是从那破败的长生宫中旁若无人地走出来的,他一身宽宽松松放荡不羁的红色长袍,身姿却高大俊逸得很,正一手拎着一坛子酒,那酒坛子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显然是刚从地底下挖出来的,他好似丝毫不在意这泥土沾了自己的袍子,姿态潇洒随意,全然不放在心上,在皇宫之中,也和来了自己家一般,只因那神情太过自信,倒让无邪觉得怀疑他便是自己的罪过。
见了有人在这,他竟然也丝毫面不改色,反倒让无邪一度以为失礼的是自己,真的不请自入,偷窥了人家一般。
那一眼,无邪是真的有些震惊,借着浅淡的月光,无邪隐约可见其容貌,可谓是风姿潇洒,湛然若神,那张俊脸犹如冰雕玉琢般欺世惑人,嗤笑时,上挑的唇亦是红梅艳色般瑰丽饱满,尤其是那披散的白发,银白得纯粹,没有丝毫杂质,妖冶异常,张狂凛然到了极点,仿佛这世间再无什么东西可以将他拘束……
无邪怔了怔,容兮已是戒备地将手扶上了腰间,随时可能要抽出那腰间的软剑,而那满头白发的男子,却是轻蔑地扫了眼容兮扶在腰间的手,然后将目光扫落在了无邪身上,贵公子一般向前朝她走来:“一个人喝酒着实无趣,我刚挖了两坛好酒出来,不如你陪我喝吧小鬼头?”
因被雪水打湿,几缕银白的发丝紧贴在脸颊上,衬得他的眉眼越发清俊,他快步朝无邪走来,连带着迎面而来的风都夹杂了些酒香,他嘴里说的是征询意见的话,可那口吻,却像只是纯粹要通知无邪一声罢了。
容兮哪里会肯,电光火石之间,就要抽出腰间软剑来,却见红袍翻飞,仅眨眼的功夫,竟将容兮死死点在了原地,拎起无邪就扬长而去了。
无邪忽然被拎了起来,脚下一空,冷风迎面扑来,整个人被那白发男子夹在了手臂下腾空略起,几个起落间,竟然轻而易举地出了皇宫,在宫墙后的一处杂乱枯草地将她丢了下来,嘴角微冷地上挑,阔步转身往回走了几步:“你倒是镇定,不惊叫也不曾被吓哭,难道不怕我对你不利?”
无邪的确是镇定,拍了拍站起来,被数只猛虎围着的时候,她都不曾失声惊叫过,被一个人给拎出了皇宫,又有什么好吓哭的?
“你在皇宫里做什么?”
那人随意地往地上一坐,似笑非笑地慢悠悠答道:“自然是挖了几坛好酒,我见长生宫从来就没人往那去,便从四处搜罗了些好酒来,埋在长生宫里的那棵大树下,闲了馋了,便去挖几坛。”
“原来是惯犯。”无邪“哦”了一声,也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你?”那男子红袍艳丽,穿在他身上,却有一种超凡月兑俗的潇洒,白发肆虐披散,更显得不羁了几分:“你还女敕了点,今日若不是见皇宫里有大事,更加无人有闲情管长生宫的事,便大意了些,否则哪轮得到你这毛头小子撞上刚挖了好酒的我?”
他也不问无邪姓甚名谁是什么人,看起来是真的目中无尘,丝毫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拍了拍身侧的空位,他示意无邪过来坐,无邪摇了摇头,他也不勉强,拎起一坛酒就朝无邪扔了过去:“毛头小子,便宜你了,今夜你我皆是闲人,不如彼此作个伴。”
那酒坛子忽然迎面就朝无邪飞来了,无邪心中一静,并不随意泄露,只装做被吓到了一般,连躲也不会,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砰!
就在那酒坛子即将砸向无邪面门之时,它竟在半空中忽然碎裂了开来,酒水顿时四溅开来,劈头从无邪脑门浇下,顿时将无邪浑身浇了个湿漉漉。
那正坐在对面的男子丢了手中临时捡起的石子,扫了眼碎了一地的碎片,摇了摇头:“枉费了我一坛好酒。”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神情却颇为豁达,宛如只醉心沉浸在风月山河之中,于世俗无碍无扰。
无邪被浇透了,又不曾运内力御寒,此时冷风又一阵呼啸而来,顿时将无邪冻得嘴唇都隐隐发白起来,手脚小心哆嗦着。
“喝一口。”那男子忽然站起来,拎着只剩下的那唯一一坛酒朝无邪走来,将酒坛子凑到她嘴边。
无邪哆嗦着,闻言乖乖喝了一口,甘醇的液体入喉,身体却是暖和了些,他便又给无邪灌了一口:“再喝一口。”
接连喝了几口,无邪这才觉得浑身暖和,不再觉得发冷,便也不再哆嗦了。
只剩下一坛酒,他自然不能再全都给无邪了,两人席地而坐,你一口,我一口,今日初见,倒像是早已相识多年的老友一般,无邪亦不扭捏。
“你怎会突然去那没人去的鬼地方?”他把酒塞给无邪,不以为然地问了句。
无邪喝了一小口,老实答道:“不过一时恰巧经过,你又为何将酒埋到了那里去?你认识二皇子?”
“那家伙不是已经死了?”他又嗤笑了一声,口中对皇家的人无丝毫敬意,只似随口谈论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般:“死人的地方自然不是活人的地方,那地方住不了人,只好留着给我埋酒了。”
无邪点了点头:“可惜了,我听我父王说,二皇子才华横溢,皇上甚至希望改立他为太子,若他还活着,竟来这卞国的君主许就是他了,可惜英年早逝。”
“做皇帝?”他那如深潭静月般深邃惑人的眼似醉非醉:“那他还是死了好。”
无邪被噎了一口,不曾想这人的嘴竟是如此毒,卫冕也太张狂不羁了些。
似笑非笑地瞥了无邪一眼,他忽然说道:“小鬼头,莫非在你眼里,只有那至高无上的权势才是好东西?”
无邪张了张嘴,一时无言以对。
“看来你喜欢的也是那东西?”他忽然笑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嘲笑无邪天真,可那嘴上却难得地没有打击她:“也罢,你就争抢那东西去吧,这么多人抢着,若是赢了,也挺有意思。你方才说了句‘父王’,看来你也是一个小权贵,可我只与享受得了风月,品得了美酒的人喝酒,你若与我谈,便不谈那无趣的事,只说风月之事。”
“风月之事?”无邪重复了一句:“那你可知,那长生宫的主人为何忽然辞世?我听闻,他的尸身并未被找到,只葬了衣冠,想必当时以他的智计,没那么容易死,也或许,这死,不过是死遁?也许他也与你一样,厌烦那叫权势的东西,只追着风花雪月去了?”
“这猜测倒是大胆。”那男子称赞了无邪一句,继而挑唇笑道:“我怎听闻,那长生宫的主人,曾也是醉心权势的人?否则纵使再是神童,若非醉心研读兵法政事,又哪里能得皇帝如此偏爱,竟然还一度曾向罔顾那立长立嫡的纲纪,要立他为储君?”
无邪一下被问住了,他却是笑了:“你说得倒也不错,我这里倒是还有个可以下酒听的好故事。”
“什么故事?”无邪竟也不怕他,这个不知底里却又身手高深的人。
“他曾醉心权势不假,可最后却被这尊贵的身份与万众瞩目的遵崇给拖累了,那皇帝一心想培育这儿子当他的储君,什么是君主?什么是掌权者?真正的上位者,心中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权位,可那被皇帝偏心宠爱的儿子却不怎么上道,皇帝欲力排众议改立他为太子,他却在这时候惦记起了那风花雪月之事,只欲与那心爱的人双数双飞去了,若为储君,往后怎可能只娶一个女人,只有一个妻子?偏那女子又是个心心念念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两人皆不怎么上道,皇帝这儿子偏还失心疯,不愿做这狗屁储君,只要风花雪月就够了。皇帝自然不肯,那女子也是个刚烈的,誓死不从,竟也香消玉殒了……”顿了顿,他忽然又喝了一口酒,嗤笑道:“你猜这故事的结局如何?俩小辈不上道,这皇帝也忒不上道了,竟以为没了这女人的耽误,他那儿子就能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太子了,可谁知那儿子忽然死了呢,连尸首都找不着,气得那皇帝便永不再提起这儿子的名字了,改立太子之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可惜……”无邪摇了摇头,她想不明白,既已失去了那女子,为什么又把权势给舍弃掉了?她一贯理性冷静,自然想不通怎么会有人做出这样双亏本的买卖?
“可惜?”他不以为然:“皇子也是人,这皇家不上道,想用权位束缚他,死了也好,从此以后,无论是情还是权,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束缚住他?我倒觉得他是个聪明人。”
“一生一世一双人,至高无上的权势?”无邪小脸迷茫,遇到这两种东西束缚,真的有那么难以抉择?
“若是你,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若是你,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还是至高无上的权势……
无邪愣住了,没有想到他会拿这个问题问她,她张了张嘴,却没回答出一个字来,他却嘲笑地鄙视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原来是那坛子酒也喝光了,他自然是没兴致再留在这和这不上道的毛头小子一起吹冷风。
“你就这么走了?”无邪也跟着站了起来,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
那背影潇洒娟狂,那白发肆虐飞舞,那高挺俊逸的身影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可需我将你丢回宫墙内再走?”
无邪摇了摇头:“我自会回去。”
“果真?你若醉得一塌糊涂,怕是要在这里吹一夜冷风了,今夜风雪大,说不定明天你便冻死在这里了。”他仍“好心”地劝了一句。
无邪忽然觉得自己被他小看了,颇为不以为然道:“这些酒,还醉不倒我。”
她方才喝得并不多,况且当初秦沧的那些军营里带来的烈酒都不曾将她灌醉,又何况这区区一坛酒。
“哦?”他笑意更深,那笑意,有些自负:“没有人喝了我的酒,是不醉的。”
说罢,他便已哈哈一笑,回身扬长离去,无邪忍不住追了几步:“喂!”
他脚下不停,只微微侧头:“你若想见我,就去那老地方埋一坛酒,我自会去找你。记着,守密,否则我就取你的小脑袋。”
无邪张了张嘴,这人怎的如此恶毒,见他要走远了,无邪虽觉得,如果在这时候问他的身份,显然是很不上道的一件事,素未蒙面,相逢不论身份,才够潇洒,可思索了半晌,无邪还是开了口,在他临去前问道:“你是谁。”
那人这一次并未再回头,只潇潇洒洒地挥了挥手:“秦临渊。”
无邪一滞,双眸也不自觉地颤了颤,秦临渊,正是那早已死去的卞国二皇子……
如此说来,他方才那番故事,并非胡诌?
她只听闻,秦临渊曾是个连建帝都自愧不如的男子,才华横溢,智计卓绝,为人沉稳内敛,那心思深沉,智谋无双,怕是还在秦川之上,这样的人,果真是他口中那个,厌烦了权势,不愿再被任何东西束缚的二皇子?
那潇洒离去的身影,宛若一场梦境一般,无邪的眼前一花,早已没了踪影,若非这劈头盖脸浇下的酒未干,就连她也要怀疑,今夜果真是自己花了眼,但那潇洒离去的人,有着清风竹露的风姿,也有着严冬傲雪的张狂,不曾想,竟也是个至情至性的人……
没有人喝了我的酒,是不醉的……
无邪的脑袋里忽然回响起了方才秦临渊那有些嚣张自负的话,她的脚下猛然一阵踉跄,连忙扶住了身侧的一棵树,一股晕眩之感冲上脑门,无邪不禁苦笑,果然,诚不欺我也……
无邪脚下一软,便再也扶不住了,酒劲后知后觉,竟一下子冲上了头,无邪身子一斜,就扑通一声栽了下去,好在身下的积雪颇厚,竟然也不疼,恍惚间,似乎听到了有人在唤她的名字,无邪眼皮沉重,来不及应答,便已沉沉地阖上了,因为醉酒而嫣然发红的小脸上,仍挂着一抹苦笑,真真是自寻苦吃……
“小无邪!”因焦急而显得有些凌乱的脚步声正朝无邪而来,正是秦沧。
容兮心中担心无邪的安危,强行冲开了穴道便立即欲去寻秦燕归,不想竟遇上了因不放心无邪而寻来的秦沧,便与秦沧说了此事,秦沧大怒,立即派人去通知了他三哥,自己则连忙先行寻来了。
似乎是发现了那倒在雪地里的小家伙,秦沧面色一喜,立即跑上前将早已经冻得浑身僵硬的无邪给捞了起来,见她只是醉倒了,又冻僵了,身上却并无其他大碍,秦沧这才松了口气,继而连忙不断用手拍打她的小脸:“小无邪,小无邪?”
无邪被吵得不行,整张小脸红通通的,不满地蹙了蹙眉,嘟囔了几声,勉强地撑开眼皮,秦沧见她醒了,不禁一喜,却没想到无邪这一醒,张口就吐了他和她自己一身,然后又阖上眼睛睡过去了……
秦沧苦着脸,却也不能丢下无邪不管,她这一身湿漉漉的,都是雪水,还脏兮兮的,被自己吐了一身,若不快些换洗,只怕要落下病根不可,顾不得多想,秦沧迅速捞起无邪,将她抱了起来,提气便跃入了宫墙,朝着离他们最近的长安宫飞掠而去,并立即让人去禀报了秦燕归。
一路上,秦沧抱着无邪直入长安宫的浴殿,好在他三哥这有一处温泉,否则这长安宫里仅有的几个宫人都被他派去回禀三哥了,哪来的人手给无邪烧水沐浴,等他把水烧好了,小无邪怕不是要臭晕过去了,就是要被冻死了。
无邪醉得很死,面颊绯红,肤色却白皙,那张小嘴更是因醉酒而殷红如樱桃,颇为惑人,秦沧心神一荡,看得不由得一愣,神情忽然变得不自在了起来,就连要去剥无邪身上那身臭烘烘的衣衫的手都僵在了半空中,一时间竟然无从下手起来,好似自己犯了天大的错一般,无邪醒来难不成还会气得再不理他?
可不对啊,他们都是男子,有何好避讳的?想他当年在战场上的时候,一个月只能洗一次澡,还是和将士们月兑了个精光一起洗的呢,哪能讲究那么多?
做了一番自己的心理工作,秦沧终于定下神来,但仍不敢将目光往无邪的那张小脸上放,只硬着头皮,将她的外衣月兑了下来,然后是中衣……
“老四。”
秦燕归的声音忽然从声后传来,不知何时,他三哥竟然已经回来了,秦沧本就有些紧张,竟也未察觉三哥进来时的脚步声,蓦然听到三哥的声音,秦沧竟然有些吓了一跳,差点把无邪摔了回去,他不禁心虚地挠了挠头,干笑道:“三哥……”
秦燕归显然是刚刚从外回来的,衣袍上仍占了雪水,他眉间微皱,扫了那倒在地上醉死过去的无邪一眼,忽然淡淡对秦沧道:“老四,你先出去。”
秦沧纳闷:“三哥?”
“出去吧。”
“可是还未给小无邪擦洗……”
“出去。”
秦燕归的语气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秦沧顿了顿,还是点了点头,但仍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看了无邪好几眼,然后才出了浴殿。
待秦沧出去了,秦燕归方才走到无邪身侧,垂下眼帘,居高临下地静静看着只剩下一身中衣躺在地上的无邪,他似有些无奈,眼底却是有些严厉的,稍稍皱了皱眉,秦燕归忽然拎起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无邪,也不帮她月兑衣,扑通一声便丢进了温泉里……
猛然被水灌了一口,无邪打了个激灵,连忙惊醒过来,挣扎出了水面,却见岸边,秦燕归正负手站在那,低着头不冷不热淡淡地看着她,无邪一怔,猛然惊觉自己身上的衣衫不知何时竟被人月兑了个精光,只剩下了两层薄薄的中衣与里衣,被那样一双幽深却又平静得有些让人心惊的深邃黑眸凝视着,无邪顿时局促不安起来,面颊绯红,也不知是因为酒力上头,还是因为心中局促,她下意识地便要伸手护住自己的胸前,可转念一想,似乎不妥,便又强行缩回了水中,改为护裆……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看到了秦燕归嘴角隐隐动了一下,似乎是带了轻嘲的意味,他忽然背过身去,往外走,一如既往地淡漠,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丢下了一句:“洗好了出来。”
这一团的混乱,无邪即便心中想问他那关于“要娶的人”之事,却也再无机会问出口,秦燕归毫不留情地将她丢进了水里,便拂袖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