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是你来了
称之为“人”,其实已经算秦沧口下留情了,那个从墓底被带回的人,哪里是个普通人?鬼知道他在那陵墓底下无边无尽的黑暗中,活了多少年,却还是那张少年的容貌。舒榒駑襻他被人从墓底下带回来时,是用装兽类的笼子装着他的,那人对这陵墓外的世界一无所知,他的记忆停留在百年前的卞国,这个怪物,却又有着帝王都无可企及的寿命,离开坟墓后,那个原本鲜活得如常人一样的躯壳,竟一日日地枯萎了下去,就像他本来就应该生活在坟墓里一般,离开了坟墓,就会死去。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也让建帝恐慌,与此同时,又是天生异像,有方士断言,此物乃生于阴地活于阴地的邪祟,将他带回了皇宫,正是亡国易君之兆,建帝唯恐为卞国招致了鬼魅祸心,便令宣王秦燕归二日后造坛祭天,当众烧死这从墓底带回的人。
或许建帝先前还会因为对帝王剑的窥视舍不得杀了晏无极,但如今,无邪死而复生,竟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这个怪物会带来亡国易君的后果,似乎更加耸人听闻了,令建帝不得不忌惮。
秦沧就是再粗心大意,也察觉出无邪的反应有些反常了,不禁沉下脸来,严肃了起来:“无邪,你别妄动,三哥行事,有他的道理,况且兹事体大,你也未必能进得了宫。”
秦沧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三哥为何会不许无邪离开王府,整个皇城又忽然戒备森严了起来,就是他秦沧,出入皇宫,若无虎节,也是寸步难行,旁人只知,祭天处死邪祟之事不可大意,却不知,这一切谨慎,原来不过是为了防小无邪一人罢了。
他似乎又有些明白了,今日无邪见到他来,为何会如此欣喜了,秦沧在无邪身上吃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有些懊恼,自己大概这回,又办砸了三哥的事。如此想着,秦沧便倏然起身:“小无邪,今日我就先回去了,你且在三哥这养好身子,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逃也一般,秦沧说着,便要走,无邪皱了皱眉,忙站起来,就因为这下站得太急了,她的身子又还未完全恢复,不禁眼前一黑,感到有些晕眩,脚下也跟着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
原本已经匆匆走出几步远的秦沧见状,面色一变,便不曾对无邪心生防备,下意识地一个掠身来到无邪身边,忙用手托住了无邪的手臂,这才没令她跌倒:“小无邪,你没……”
这未说完的话戛然而止在喉咙口,电光火石之间,无邪已顺势让他扶住了自己,身子却无半分虚浮,一个轻盈又利落得如闪电般的突袭,秦沧只觉得身子一僵,身上的血脉一滞,顷刻间便再不能动弹,只能又心痛又焦急地看着无邪,那喉咙口的话语,也硬生生堵在了那,有时候,这孩子固执起来,他是真的有些拿她没办法!
此刻的无邪,已经缓缓地收回了被秦沧扶住的手臂,神情也变得沉静了下来,眼底一片清明,她的面上有些犹豫,但很快便别开了目光,没有去看秦沧面上的表情,只迅速又凌厉地自秦沧身上翻找出了一块掌心大小玉石打造的虎节,然后转身便走。
回过身来的秦沧身子压根动弹不得,可声音却越发焦急起来,他甚至只能背对着无邪:“小无邪,别胡闹,快把东西还我!”
无邪往外走的脚步终于顿了顿,却没有回头:“一个时辰之后,穴道自会解开。秦沧……你莫恼我,晏无极不能死。”
说罢,无邪便再也不回头,她的体力已不知是在什么时候逐渐恢复了,也或许,早在秦沧进来之前,她便已经足以行动自如了?秦沧不得而知,只听闻身后一阵风起,她纵身掠起,然后便再无动静了……
无邪离开了宣王府,才知秦燕归的确是她保护得极好,甚至只要他有心,可以一直将她隐瞒下去,什么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听多了要祭天火烧怪物的传闻,无邪越听,便越发觉得心寒,城中百姓对此津津乐道,无不对那怪物充满了好奇,甚至他描绘成了三头六臂,唯有无邪一人,越听便越觉得手脚冰冷,那样如佛前白莲一般慈悲温雅的男子,他的微微一笑,都会莫名地让人揪心,又怎么会是什么三头六臂的怪物呢?
若是此刻若是能站在秦燕归面前,她倒是很想问问他,当夜他不惜将自己的身世说予她听,是不是也是为了敷衍她,令她不再起疑心,深信不疑,她只需好好养伤,晏无极的事,他真的会处理好?
说起来,秦燕归也根本未曾对她说过一句,他会救晏无极,所有的答案,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秦燕归的确,不曾骗过她……
这让无邪心中像是憋了一团火一样,又无处可撒,只能怪自己天真大意了,险些就要这么害死了晏无极,秦燕归这样的人,智计卓绝,一念之间,便能生出百般谋算,他会说的话做的事,又怎么会仅仅是这些话这些事本身这么简单?
无邪手中拿着秦沧的虎节,入宫倒是顺利,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没有见到那个她一直想见的人,这宫中的气氛有些诡异,倒是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冷清一些,宫人百官也难以随意进出宫,唯有宫中侍卫的巡逻更加严谨了一些。
晏无极的关押之处,是宫中西侧的法正殿,卞国人偏信方士术术,这法正殿,正是关押恶鬼冤魂之处,常有方士开坛画符,无邪从未去过此处,但寻来却是不难。
整个宫殿都处于一种诡异的阴冷之中,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符咒贴满了红柱黄粱之上,生了锈的铁索缠绕着整个法正殿,夜风呼啸,穿过法正殿这古怪的建筑时,因空气的碰撞,时不时会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如同女人的哭声,这里离冷宫很近,也难怪人们常说,冷宫冤死枉死的后宫女人太多了,到了夜里,总会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来。
大概是这个宫殿荒废得太久了,入冬的夜晚骤然降温,整个法正殿,显得更阴冷破败了起来,这种地方,根本不会有宫人会愿意往这来,一到了晚上,更是萧索,连个人影都没有,但如今里面关的人毕竟不同,还是有两名侍卫守在殿外,他们谁也没有见过那里面关的人,只知是个即将要烧死的怪物,外头的传闻十分可怕,这里又如此阴森寒冷,无端端地,竟令他们这样佩着刀剑的高壮男人,都难免心生了惧意。
“真他娘奇了,这年头的冬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天怪他妈冷的。”
一名侍卫喝了一口热酒暖身,口中啐骂了一句,权当壮胆。
另一名与他一同守在殿门口的侍卫接过了酒,也喝了几口,辛辣得呛红了脸,咳嗽着断断续续说道:“这,这地方,也不知,不知道关过多,多少孤魂野鬼,不冷才怪……”
二人发着抖,互相喝酒取暖,正说着话,忽然一道黑影自头顶婆娑的树影间刷刷掠过,令这两个原本正在说话的人愣了一下,面面相觑,忽然相对着煞白了脸,那里面关押着怪物,他们也不敢进去过,这世上,除了孤魂野鬼,应该还没有人自讨没趣去那里面瞎晃吧?
“你听见什么了?”
“风,风声……”
“对,风声……”
干这种苦差事,最忌讳的就是自己吓自己了。
那一头,那道自树影之间掠过的身影,很快便在这森冷破败的宫殿中落了地,大概是体力不支,无邪落地之时,面色微微有些苍白,静静地低喘着气,好半会,才缓和了过来,恢复了些气力,环顾四周,这漆黑的法正殿,不如其他宫殿那般,竟是一个灯笼也没点,但今夜的月亮却亮得可怕,那清幽的月光,凉飕飕地倾泻在这座年久失修破败不堪,且又挂满了诡异的铁链与符咒的宫殿里,更显得摄人可怕。
但无邪的面上却没有丝毫反应,法正殿不大,只有一座主室,空空荡荡地,铺着冰冷的石砖,什么都没有,冷冰冰得,就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令无邪每走一步,都空荡荡得犹如有回声从前方传来一样的脚步声,无邪推门而入,那扇门很高,比任何一座宫殿的门都要高,没有上任何锁,可乍一推,竟也显得沉重,推开之后,吱吱呀呀,发出了像是指甲划破墙面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无邪皱了皱眉,不大喜欢这声音。
这死寂的宫殿里,忽然传来了推门而入的声音,黑暗中,那被吊在挂满符咒的绳索之上的消瘦身影,终于动了动,缓缓地抬起了头,他墨发垂散,面容苍白,白得像一张纸,身形消瘦,销售得,就如同一副骨架,他没有睁开眼睛,在这等狼狈的情况下,他的面容还是那样温柔,那一瞬间的感觉有些奇异,他的面上是慈悲又温柔的微笑,无邪分明什么都还没做,还没说,他便已轻轻启齿,好似早知她会来一般,那面上,智慧又温柔得如同青衫慈眸的佛佗:“无邪,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