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去死可好?
无邪的面色骤变,反倒是晏无极的神情意外地平静,他冰凉得仿佛体内的鲜血都已不足以令他恢复一些暖意的修长手指,轻轻地覆在了无邪握着帝王剑的那只手上,面上依旧是温柔的笑意,这张少年的面庞,永远如此温顺,柔和,他睁着银灰色的眼睛,就是这样一双安静,温和,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看得人心疼,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润,像潺潺流水,缓缓淌过人的心间:“莫怕,你不会有事的。舒榒駑襻”
无邪本就因局势的骤变而变得全身的神经一瞬间紧绷起来,就连握着帝王剑的那只手,也几乎有经脉自手背上微微凸起,然则晏无极的那一下轻抚,却如温水,莫名地令人心安。
他面上微微含笑,苍白虚弱的面容上,始终柔和温润,即便此刻他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了无邪身上才能勉强维持自己的身子坐着不倒下,可他的身子轻飘飘得,让无邪顿时感到心慌,好像这个始终微笑的少年,会随时乘风归去。
他说自己大限将至,又说无邪不会有事,这样连三岁孩童都未必会信的话,自他晏无极口中说出,却让人不忍心去质疑,晏无极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憔悴的面容上,有一瞬令人想要依靠信赖的威望感,像一个老者才有的说服力,因岁月沧桑,所以堪破了太多的事,总是比旁人明净睿智些的,会无端端地令人信服他,这种微妙的气质,无邪在看到的一时,还说不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滋味,直到此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那种感觉……是疲惫,与苍老……这和他这张永远少年一般的面孔格格不入。
“也罢,要死一起死吧。”无邪说出这句话时,口气虽轻松,可更多的,却像是在说与晏无极听罢了,她那沉静严肃的神情,却丝毫未松动,这才是她,秦无邪从来没有向现实妥协过,每活一日,她都知道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纵是必死无疑,她也会破釜沉舟。
晏无极摇了摇头,他那张温柔的面孔,十分认真:“我是认真的,无邪,我算到了,今日并非你的劫日,你不会有事的……”
因为无邪不信,晏无急有些着急,他本就苍白异常的脸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着急,回光返照了一般,有些急促地红了,容光焕发,但很快又因为体力不支,说话太急,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消瘦的身子轻轻颤抖着,那空荡荡的衣摆,也随之晃动。
无邪忙握住了他的手,自掌中输送内力欲为他调息,她的内力本就消耗太大了,此刻做这些,实在有些勉强,晏无极体内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真气,他如今的状况,就是一个寻常小儿都比不过,是真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这让无邪有些惊讶,这样的他,在墓底下时,却是那样的强大,强大得她都不得近他的身,他就是顶着这样一副躯壳,为她死撑在墓底,让她逃离帝王陵?
“你算到了我不会有事?那你算到了自己了吗。”火烧眉毛了,无邪反倒平静了,若无其事地问他。
不等晏无极回答,就在此时,那晃如白昼的火光突然袭来了,刷刷刷,所有的大门都被踢开了,数不尽的人马一窝蜂地蜂拥了进来,人人手里都拿着弓箭,他们是忌惮晏无极,尽管晏无极再狼狈,再虚弱,他们还是不敢靠近他,所以手中拿的,都是弓箭。
看样子,是要射杀他们,令他们当场伏诛?
“拿下叛贼!”
“拿下叛贼!”
突如其来的火光滔天,刺激得令无邪的眼睛一阵生疼,不由得抬起一只手挡在了眼睛前,耳畔是惊天动地要射杀他们的声音,整个人,仿佛瞬间置身于火海,四面都是人,人人都拿着锋利的武器对着她。
这情形,就是无邪想说自己不是叛贼都难,不是叛贼,能把皇帝的龙椅都劈碎了?
随着大殿被破开涌入,这龙椅的主人,也少不得要亲临的,建帝一身威严的龙袍,龙冠束发,明黄的龙袍之上,那青龙好似都瞬间活了过来,冲他们怒目而视,建帝的神情冰冷,显然是起了杀心,但当他的目光落在了无邪手中的帝王剑之时,那张冰冷的面孔上,终于有了破绽,那是不能自持的激动,这纠缠了他一生的噩梦,此刻就在无邪的手里,岂不是苍天要他当这个真龙天子,做一个了断?!
“皇兄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看,可是身子不爽朗,不若请个太医来瞧瞧吧,我父王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去了的。”无邪唇角似有若无地凉凉勾起,她的眼睛总算适应了这火光,整个人在火光的映衬中,白皙的小脸也被照得微微发出红晕,端的是童叟无欺,天真烂漫。
建帝微微扯动嘴角,皇帝到底是皇帝,就是比别人沉得住气:“邪儿,你夜闯皇宫,毁坏龙椅,朕姑且暂不谈之,若你将手中之物交予朕,看在你父王面上,朕自会三思。”
“我若将它给了皇兄,皇兄你当真会不为难我们?”无邪的话中满是嘲讽,建帝自然听得出,她是在讽刺他。
不料这话,建帝未答,晏无极却已微红了脸,急迫地握住了无邪的手,他的身子那么虚弱,可此刻,手指却是那么有力,说话的语气,也是那样去急促:“不能给,无邪,它是你的。”
昔日无邪也曾向晏无极讨过帝王剑,但当时晏无极没有给她,如今他将帝王剑给了无邪,他想不通,无邪为什么要交给建帝。
晏无极很单纯,他这一生,极少与人打交道,所以他不知世人的险恶,他是那样慈悲,那样磊落,可他以为,旁人也同他一般磊落不曾?
“可笑。”建帝忽然冷笑了一声,接过身旁人手中的弓箭,毫不犹豫地瞄准了晏无极,他是在嘲笑晏无极的自不量力,他们一个两个,分明已经落在了自己手中,却还能呈口舌之快,无知,寻死!
他本意是想将晏无极交给宣王处置的,一来为了试探,二来,也因如今传闻盛行,令他忧心,但如今看来,却是没有那个必要了,帝王剑已现,今日,无论是晏无极也好,秦无邪也好,都该有个了断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破风的声音刷地一下冲出,建帝虽年近七旬,可身手却不逊,那锐利的箭锋,直刷刷,准确,又凌厉地朝着无邪与晏无极二人而去……
无邪与建帝多言,只因自己的身子实在未恢复,然则此刻,她在拖延时间的手段,似乎也被建帝看穿了,这老皇帝,似乎有些心急了呢……
无邪心中苦笑连连,眼中却迅速闪过一抹凌厉,此刻她的体力尽管不支,可面对这破风而来要取他二人性命的利箭,她不得不直面而上,勉强,也得面对。
无邪的身子微动,刚要有所动作,那只握在她手上消瘦但修长的指骨,忽然一紧,似乎要阻止她的动作,这让无邪不由得一愣,不明白晏无极这是为何?
就在无邪怔神之前,晏无极忽然踉跄着自地上起身,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无邪的视线便被那清瘦空荡的身影,给挡住了,那一瞬,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却嗅到了血腥味,刺激着她的神经,刺激着,她眼中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那枯萎的身子,好像瞬间爆发出新的生力一般,在这种情况下,无邪只认为他怕是坐着都已勉力,不曾想,竟是固执地站了起来,消瘦的身子,在无邪面前站着,人人都认为他随时会乘风而去,可他站得很稳,站得那样笔直,像一座大山,苍白的面容上,有让人敬畏的尊贵,就是那无数正拿着锋利的箭端指着他们的人,也都不禁恍然变了脸色,肃穆了下来。
“晏无极?”无邪不解,像做梦一般,是的,她一定是发梦了,他都这样了,连手心都是冰冷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多的血,嘀嗒嘀嗒地自肋下渗出呢,这血腥味,怎么这么重,晏无极的体内,哪里还有血啊?
这梦做得,未免也太真实了一些。
晏无极就这么以孱弱的身躯,挡在了无邪的面前,无邪心中是一片死寂,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那一幕,任谁看了都要动容,所有人都以为晏无极要倒下了,可他依旧站着,站得稳稳地,也有些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可无邪知道,他看不见,他是个瞎子,哪里能看见,此刻那没入他体内的利箭,已经将他的衣衫穿破,血肉绽开,贯穿了前后呢?
晏无极的面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只是有些迷茫,也没有任何感到疼痛的神情,相反地,他失去血色的清俊容颜之上,轻轻地,一如既往地,绽出了一抹温柔的,温暖的微笑,若是不知他的身份,人们只知这是个比无邪大不了几岁的少年,可此刻,他的面上,有超越这皮囊这容貌的超月兑和豁达,生死于他,不过一世漫长的黑暗,他只是有些不解,死人住的地方,没有杀戮,没有尔虞我诈,怎么反倒是活人生活的地方,却总喜欢互相残杀呢?
晏无极的反应很平静,他本就不是什么在意生死的人,他好像,也早知自己大限将至,无邪曾问他,他算到了她不会有事,那他可算到了自己?
晏无极微微弯起嘴角,苍白的面容上,长长的,漂亮的睫毛,也跟着微微弯起,那笑容,干净单纯得,不染纤尘,他没有告诉无邪,他算得到任何人任何事,唯独算不到自己的下场。
从前他以为他会永无止境地生活在墓底,可是有一天,有一个固执的孩子,闯了进来,要他一起走,他拒绝了,因为他害怕陌生的世界,他其实有些胆怯,可他没料到,有一天那墓底会毁,他会离开那个他生存了一辈子的地方。从前他以为他的生命会无休无止地寂寞下去,可他没算到,死的时候,也很简单,人要活得很久,可死却是一瞬间的事。
不疼,一点也不疼啊,他没想象过死亡是什么样的情形,就像从那个地方离开一样,眼下也不过是回到他生时所在的地方罢了,生于死,于他不过是回家,回到令他安心的地方。
晏无极脸上的笑容,太干净了,太圣洁了,无邪曾说过,他像佛前的莲花,这形容,于此时的他,实在是太恰当不过了,就是建帝等人,因他此刻面上那慈悲又安详的微笑,也不禁停滞住了,忘了一切的动作。
无邪僵硬着站着,神情木然,眼中只有无穷无尽的茫然,终于,晏无极的身子晃了晃,往后倒去,这变故,令无邪猛然回过神来,仓惶失措,晏无极倒下了,头就枕在无邪的怀里,无邪抱着他,手心颤抖。
晏无极仍是温柔地笑了,银灰色的眼睛,从来都是死寂的,此时,却意外地有些光彩,含着笑意:“真好……”
真好……
无邪没反应过来他这两个字的含义,然则,她的神情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冰冷,漆黑的瞳仁,杀机尽现,她忽然那勾起了嘴角,妖冶如花,看得到的人,无不生畏……
建帝回过神来,喝令被眼前的一切迷惑住的人护驾!但无邪此时,却已经轻轻地将晏无极平放在了地上,她原本已经被掏空体力的身子,爆发出了令人可怕的寒意,那清瘦的身形,也像鬼魅一般,直袭建帝的咽喉,她唇畔含笑,那诡异的笑意,却根本未曾进入眼底,眼底所拥有的,除了杀机,还是杀机!
谁曾见过这样快的身形步法!她不是鬼魅,是什么!
眼前几乎一黑,冰冷的气息迎面扑来,她唇畔那惊心动魄的可怕笑意,便已近在眼前,他们拿的都是弓箭,她的身形那么快,就出现在建帝面前,此刻谁敢轻举妄动?!
建帝的面色惨白如纸,见鬼了一般,年近七旬的老人,连连后退,却是在转瞬之间,脖子便已落在了无邪的手里,她笑:“别躲了,皇兄,去死好不好?”
多么纯真无邪的口气,就像是撒娇,去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