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远开始怀疑,她打算三跪九叩一路逃亡。
“林家表哥……商量一下好不好?拿出你的意志力,用你自己的双腿跟着我走吧。”
“……”
遥想当年,姬怜怜出生时,小小的身躯像小猫一样大小,发出的哭声也像小猫一样喵呜喵呜。
第一个抱过她的长者叹息地说:这真是一个令人怜惜的小娃儿啊。
第二个抱过她的长者说:这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家伙啊……
以此类推,第三个、第四个……只要是在她出生后的那一、二年看过她的人,都会轮番上阵来这么一句;也因此,大槌一落,她的闺名就叫怜怜;至于“怜”这个字,到底意指怜惜或者可怜,那就很值得玩味了。
姬姓,是一个大家族。正确地来说,所谓的大家族是以姬姓为首,其余秋山凤家、世族林家皆隐含其中。
在约三百年前,三姓互不相识,直至世家子弟林凤歌入赘青门掌门姬满,其后代因故分布在江湖青门姬家、江湖秋山凤家以及世家林姓;长久下来隐性的互助与利益,令得这三家有不言明的惊喜与认知——既然三家在台面下合一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那为什么不能抱在一块呢?
三姓皆出于青门掌门姬满与世家林凤歌之后,要说亲如兄弟姐妹,那绝对是正确的;于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三姓一家人有了共识,小孩在幼年时就要找对方向,一生才不会浪费太多时间在走错路上,对三姓成就只有利而无害。
于是,凡是怙恃已失的娃儿在大家族的扶持下,选定未来后,安排进三姓各家,开始他们顺利而精采的一生;当然,如果是非本家不受重视的小孩也有意向寻找自己的未来之路,大家族照样支持——反正都是林凤歌的后代,三百年前本是一家生。
而姬怜怜就是幼年找方向的其中一名。
她七岁那年,就很清楚自己未来的家是三选一,江湖青门、江湖秋山派以及百年世家。
足有一年的光阴,姬怜怜犹如沉思中的雕像,不管她在哪里,总是会因为烦恼自己未来的人生而发着呆,最后她还是犹豫不决——要窝一辈子的地方,谁会不犹豫,她的头就给谁踢。
本来她是倾向林家,但经过她明察暗访,世家女子其实挺辛苦,光是基本的读书习字她就头痛,更别说是琴棋书画都要有一定的成就,将来还得要以林家女孩身分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到时不是像一般妇人操持家务、倚门望夫归就好,因为世家子弟的女人绝不会只有一个,说不定还要在内院勾心斗角?
光是在三姓的孩子群里,她就是被斗掉的那一个;更不用说,若为世家妻,她绝对是最先阵亡的那一个。
……或者为人小妾?当时年幼的姬怜怜,其实并不是那么精准地明白正室与小妾的差别,反正都是吃丈夫饭的,只是大碗跟小碗的差。那,如果能够嫁给世家弟子,当个躲在后院好乘凉的小妾也是可以?
“别傻了,人家小妾不是靠才情就是靠脸蛋,你哪位?人家贤妻一看你这个小妾说脸皮没脸皮,说才情没才情,自家相公还会纳入房,那表示你在他心上地位太崇高,这危险性过大,保证你一怀胎,双尸命案等着你,仵作替你开膛验尸,让你全尸也留不得。”
当时,有位长者这样告诉姬怜怜。那时她年纪小,虽然对怀胎生子还很懵懂,但大体上她是明白了——如果为人小妾,她很快就会成为再也说不出话的姬怜怜,这可把她惊坏了。
姬家的长者对姬怜怜的评语是:头脑简单,四肢不发达。
而她自认她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明白自己头脑简单,所以绝不会去做超乎自己才智之上的事情。
她只想守在自己的一方之地,安安静静地,没有任何危险性,也没有任何困难度,所有的人把她当摆设就好;而如果可以的话,她想一辈子不识字,读书真是太销魂了她捱不住。
“……既然没有野心,那就进江湖吧。”长者安慰她:“只有江湖适合你了。秋山凤家适合你,江湖习武不习字,不错吧?还有不少男弟子,肯定疼师妹疼得紧,你要是进去了准是威风一把,也不枉你是姬家之后了。至于青门,都是女人,十年不换新,必是三家最先没落,你不去也罢。”
江湖青门,江湖秋山,百年世家林家,三选一。
在姬怜怜九岁那一年,终于做出选择,她最后选择的是江湖青门。
一个只有女人的门派。
她还记得,那一年她与其他两姓的小孩一块离开大家族,各奔前程时,因为林家的子弟难得回来一趟,大家族里的人都去迎接他们,因此她的离去算是……默默地,不被人注意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她姬怜怜并不是家族里值得被注意的那个。当时她还回头看了一眼那扇大门的贵客们。
高门子弟、鲜衣怒马,与她真是两个世界的人啊……
恰好,马上有人回头看向这一头。那人,一身雪衣白袍,风采挺好。
她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很聪明的林明远。看来,他混得不错,以后要再见面很难了。
然后,她拉下车帘,一门心思地前往青门。
再然后……姬怜怜有生以来首次爆发怒气。
“天杀的王八蛋!天杀的王八蛋!究竟是哪个王八蛋骗我江湖习武不习字!我恨这个人!毁了我人生的人,我无法原谅,我要日日夜夜诅咒你!”
残破的庙外哗啦啦地,大雨已经下到看不清外头的情况。
庙里,青袍道姑们分坐两旁,一头五、六个道姑围火堆共坐,对着另一头躺在杂草堆上浑身脏垢的年轻男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年轻男人充耳不闻。
事实上,他的耳力也没那么好,只当是无数麻雀吱吱叫;他半垂着眼皮,淡漠的黑色眼珠盯着庙门口正在接水的小道姑。
小道姑就是那个他叫姬怜怜的家伙。她月兑下蓑衣,身体仍然鼓鼓胖胖的,他探究半天才发现她穿了好几件衣服,以致胖得像一颗球……实在太没有美感了,这在世家小姐里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他想。
姬怜怜蹲到他的身边,用帕子擦着他的脏脸。他一直没有说话,她凑到他颈间嗅了嗅,自言自语说了一声:好臭。
突然间,她毫不害羞地扯开他的衣襟,露出他赤果的胸膛;本来没有表情的林明远霎时风云变色,声音略略高昂:“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林明远,你多久没擦澡了?真臭。”她叹气。“真麻烦。”她月兑下他脏兮兮的衣衫,帮他擦着身,嘴里不停唠叨着:“怎么这么脏呢?真是恶心啊!我的天,林明远,你怎么能忍受呢?你是跳进粪坑还是有人朝你泼粪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明远本来忍气吞声,任她清洁,但听到最后,他抿起的嘴终于掀起,沙哑道:“是有人泼粪,如何?”
姬怜怜小脸刹那扭曲,捏着鼻子,拎着那件脏衣衫走到门口去让大雨冲刷。
远远地,仍然传来断断续续地抱怨:真恶心,真恶心……这是大便啊,黄色的大便啊……
用五谷杂粮下的残渣来形容不是更好?这等粗人就是词穷,说话难听是他们的本性,狗改不了吃屎,他林明远要跟她计较的话就是降低自身格调,是以,他闷不吭声,随她去。
阴影笼罩下来,他眼皮一掀,一名美貌道姑就站在他的身边。
“苍天有泪啊……”她挑高眉。“听说是贪污犯人吧?相貌堂堂,五脏六腑都烂了吧……呿。”
姬怜怜那颗球赶忙滚回来。“赵师姐,你为这种人生气真的太不值得了!”
“姬师妹,救这种人,太浪费时间了。你救他,说不定将来他反咬你一口,这世上的男人都是狼心狗肺呢。”
“赵师姐放心,我家表哥的腿已经不能动了,现在他就跟个废物没两样,你看,是不?”她用力拍着林明远的双腿,林明远的双腿抽搐了下。“他敢咬我,我就打死他,不会替青门带来麻烦的。”
美丽的道姑唇畔隐有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姬怜怜,道:“姬师妹,你心里有底便好。”又扫过他一眼,才走回另一头。
姬怜怜继续忙碌着;忙着晒他的衣衫,清理他手脚长期铐着的流脓伤口,嘴里也忙着喊:好麻烦好麻烦……林明远你就是个麻烦你知不知道……
等到告一段落,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一坐在林明远身边。她先喝了一口水,才从包袱里拿出大饼,折了一半,本来要塞到他手里,但看见他满手都是包扎……她改剥了一小口送到他嘴前。
他紧紧闭着嘴。
“林明远,在生气啊?赵师姐最看不惯偷鸡模狗的人了,你犯了错,被她念念也就算了。”
“……你的赵师姐,在伸张正义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胸膛,片刻不离。”
姬怜怜哦了一声,也跟着看过去。不知道他是半个月?一个月?甚至更久连擦澡都没有,以致脏得不得了;还是她刚才奋力洗刷刷,才能还他一个洁白的胸膛。她伸出手模了模,不由得面露吃惊,又恋恋不舍模上好几回。
“姬怜怜!”林明远狠狠瞪着她,低声骂道:“你知不知道你的手很冷?”
“知道啊,所以才一直模你。林明远你好暖耶。对了,你心跳是不是快了点?”
“被任何一个女人这样无耻地模着,不气到心跳加快才见鬼了……姬怜怜,你在看什么?”其实他更想精准地用词:姬怜怜,为什么你在看我的下半身?
这下半身又有分,以膝头为界分上下,姬怜怜的目光正落在膝头以上,约莫……大腿根部前后的位置。
她投来的目光,可不会让林明远感到害羞或得意,他只感到羞愤欲绝。居然让这个女人这样的侮辱他,若在平时……若在平时他一定会……
忽然间,她卷起他的裤管,卷啊卷啊,竟直往上,露出了他的小腿、膝盖,大腿……
“姬怜怜,你做什么你!”
他的咆哮实在太像负伤的野兽了,另一头的青衣道姑们纷纷转过头来,看见姬怜怜的举动,皆是一怔。
“姬师妹,你在做什么?”赵灵娃,也就是那位赵师姐问道。
姬怜怜又叹气。“真麻烦。我表哥的腿也伤着了,可能是在游街时磨破的。如果不是看见他的裤子有血,我还不会发现呢。”她只帮他清洁上半身,没想过替他清下面,所以他一直穿着那条黑漆抹乌的长裤,要不是她眼尖,她怀疑再拖个几天,伤势一重,看大夫就要花大钱了。她最缺的,就是钱,哪有钱给他看好大夫啊。
“姬师妹,你这样不行,看男人的大腿,要让人知道了还得了!”
姬怜怜朝她们一笑,林明远从侧面都能看清楚她洁白如雪的小牙。“不传出去不就行了吗?”
林明远发现自己的嘴角居然在抽搐,尤其当他听见那一头传来——
“是啊,姬师妹说得对,不传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于是,他眼睁睁看着那一头的青衣道姑,纷纷起身。
下一刻,他被团团围住了……他可以确定他被围观了。有的视线落在他光果的胸,有的落在他难得被人一见的大腿,没有一个人在看他的脸或眼……从小到大他的大腿只有自己见过……他掐死姬怜怜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