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远死心了,谈不上绝望;他的生存经验星,任何好处绝不会从天而降,有利益交换才是真。他被毫无利益关系的姬怜怜所救,已经够出乎他意料。
他与韩冬,就是同一类人,他将自己卖给韩冬,而韩冬将女儿易给了他……只是,韩冬输了尚有后路,而他输了,只有死路。
说起来,自见面后,他还没有正正经经与姬怜怜说过话,他心里不由得有了几分懊悔。能见她最后一面,其实他很……一转头看去,他怔住。
她将发上的木簪一把抽去,塞到他手里,一头长发披泻而下;她又将一件件衣服月兑下,月兑到最后一件青袍吋,她转向傻住的他,食指放在嘴中间。
紧跟着,她月兑下里衣。
细细的腰背,青白色的小肚兜,其余的,林明远在事后怎么回忆也记不起来,他只记得模糊的背影,以及她沉静的侧面。
沉静?姬怜怜连当众念书都会紧张,他怎能让她做出那种事呢?
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看见她半寸肌肤呢?
难道她呆到不知道,如此让一个男人看见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他伸出手,想要将她扯回。就算……就算他死了也无所谓……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再前进。
一张普通的小脸,探出佛像之后,令得已经按在刀鞘上的赵舍一呆。
“……那个,赵师姐,你怎么不替我解释一下呢?很丢脸的,好不好。”姬怜怜委屈地说道。
“要我怎么解释?说下大雨,你衣服湿透了,见没人就月兑着烤,哪知有人来了,你冲进后头躲起来?这多丢青门的颜面!”赵灵娃薄怒着,立即转向赵舍,严厉道:“赵兄弟,请立刻转头。”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赵舍回过神,忙撇头。
“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真的……”他嘴里叨念着,由觉地退到庙门附近。
他真的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看见了。
一张小脸、的小手臂以及光滑雪白的肩头……佛像后的小道姑确实是没穿衣服的,但他完全没有办法生起旖旎念头,反而觉得那张脸配上那骨头似的肩手,实在有那么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赵舍纳闷,道姑就是道姑吗?他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就在这时,青门弟子匆匆自地上拾起青袍,在赵舍若有似无的目光下,塞给佛像后的姬怜怜。
“活该,谁叫你乱来。”一青门道姑淡淡往姬怜怜身后的林明远扫去一眼。
“陈师姐,我没脸见人了……呜呜……”
赵舍都能想象那可怜的小脸埋在衣服堆里痛哭的样子,他一对上赵灵娃的美目,也只能干笑,甚至后悔自己干嘛一定要躲在佛像后面的人出来呢?为什么躲在后面的人,不是赵灵娃这种美丽的道姑?那才能一饱眼福,也许还能有艳遇呢。
姬怜怜退回来,仍是背着林明远,迅速穿上青色衣袍。
接着,她转过身与他面对面,这对发现林明远一直在瞪着她。
她从他手里抽回木簪,又将头发扎得妥妥当当,恢复成一本正经的小道姑模样。
林明远还在瞪着她,她得意扬扬,嘴巴做了一个口形:不要说出去不就没人知道了吗?
林明远动了动嘴。
姬怜怜以为他要说话,脸色大惊,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他的嘴冰冰凉凉的……说不出半句话来。
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就会不存在吗……但他知道,那个叫赵舍的狗奴才也知道,庙里所有的道姑都知道,除非,这些人都死了,记忆入土,否则,她哪还有清白可言。清白,对女子来说不是很重要吗?
姬怜怜,就是个傻瓜吧?
从她会救已经失去价值的他看来,她不是一个傻瓜又能怎么解释?
还是说,她对他……
满山青草湿热的味道,是他这几天唯一闻到的强烈气味;什么少女天生的芳香根本没有,全是彼此的汗臭。
“喂……傻蛋。”
回应他的,是细碎的呼吸以及微热的体温。
“喂……姬怜怜,”
“林明远,做啥?”
“……你聋了么?叫你这么多次!”
“你真当我傻了啊,回了你我不就真成傻蛋?”
“原来你还真不傻……你说说话吧,挺无聊的。”
“没什么好说的啊,你想听什么?”姬怜怜力气消耗过头,脑子早绞不出什么水来了。
这几日,林明远还是让她背着。他换上了青门的青袍,头发被挽成一个髻,一路上若遇上人,便把脸微微藏起,他人只当青门里有道姑伤了腿,不会多想什么。
林明远只能安慰自己,青门的袍子男女皆宜,他穿上去也不过像个道人,不是女人。
这一支道姑队自破庙出发,与赵舍所说的路线完全不同,专挑荒山野岭走,他本以为她们是避开人多,以防有人认出他来,但他心情很微妙地察觉,或许她们选择人少的地方走原因很单纯,就如同姬怜怜这一路上死命背他,却从来没有打过雇牛车的心思,也如同餐餐都是咯牙的大饼……一样单纯的原因。
他的指月复下意识地模到她颈下跳动点,随口问道:“青门很穷?”
“管帐本的不是我,我哪清楚啊……”她喘吁吁的。
“你是笨蛋吗?连这都模不熟,以后怎么当掌门?”
“我哪可能当掌门……”
“你姓姬,青门本就是姬家的,你没有野心,就等着等死吧……”林明远一顿,忽然说道:“我想出恭了。”他的手指,由她微温的颈子松开。
姬怜怜嗯了一声.又走了几步,才在树后放下他。
“我也要去月兑裤子……”
林明远皱起眉头。
“去就去,这种事姑娘家私下去做就好,跟个男人说些什么?文雅点。”
姬怜怜没放在心上,只是随便应上一声,就往另一头走去。
咚的一下,林明远连忙回头,看见她跌在草丛里,他嘴巴对张开要说话,就见她爬了起来,消失在另一头。
这已经是几日来姬怜怜体力比较好的状况了,刚开始真是三跪一叩,后来习惯他的重量了,才勉强不再拜天,这让林明远理解到青门的没落已经是必然,女子先天上就不如男子,在以武为尊的世界里,青门注定被远远抛在后头。
林明远目光一扫,尽是青山绿水,白话点,就是荒山野岭,半年前他还身处在繁华京师、琼台玉阁间,转眼落魄至此……说甘于此命,那是假的。但现在,他连一搏的能力都没有。他垂目盯着自己的软绵双腿,用力一击,随即闷哼一声。
他半垂着眼,阴狠地抓了一把杂草。
没过一会儿,姬怜怜转了回来,林明远注意到她双颊比上午更红了些。他动了动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她往他的前头瞄上一眼,抽过他手里的一根草,对着嘴吹出音来。
林明远一脸莫名。
“姬怜怜,你在做什么?”
“林明远,你解不出来,我帮帮你啊。”
“”
“到底有没有感觉啊?咱们还要赶路呢。”
“……走了。”
姬怜怜也干脆,丢了草,说道:“好吧,等有感觉了再叫我吧。我随时助阵。你也真是的,做人婆婆妈妈的,连你的尿也婆婆妈妈的,看我多痛快……”
林明远相信此刻自己印堂上定有着浓厚的黑气,才会招来这婆娘,甚至,他有着片刻的异想一一斯文的韩冬都比她好太多了。他宁愿面对千万个韩冬,也不想看见这一个粗鄙的姬怜怜。
他声音粗哑地说:“你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好男不与女斗。无知女人,他不当回事的。
她表示同意。
“是啊!咱们赶点路,追上赵师姐,晩上也可以早点休息。”她拉他上背,这一次她略略往下扑去,林明远以为两人就要跌在地上了,她却立刻挺起来。
“林明远,你说的对,这路上实在太无聊,咱们来聊聊吧。”她振作着,边迈步边道:“就说说小时候吧,其实我对小时候有些记记不是那么清楚……”
“可以想见。愈是聪明的人对幼年的记忆愈是清楚。”
姬怜怜当作不知道他言下讥讽。本来她就只是想分分神,但听他一说,兴致来了。
“那我问你一事,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大家族时的所有人?”
“都记得。不记得的人是笨蛋吧。”
“里头有人说过江湖不习字,只要懂斗殴就行,对吧?”
林明远在他们共有的回忆里搜寻着。
“有这个人吗?”
“肯定是有的,我记得这个人告诉我,江湖人是不需要学识的,不必读书,只要拿刀砍来砍去就行了,所以我选择江湖是最正确不过的了。我还记得……那个人有时会叫我小猫。”
“哦。”林明远想了一下。
“你这样一说,我倒想起来你小吋候,长老们都爱叫你小猫。”其实现在的姬怜怜不算非常矮,但可能是骨骼细致,从小时就给人一种娇小的身体、小巧的脸,连声音也星细细小小的感觉,确实如小猫似地。
“林明远,那时候你也不大吧。”
“都是少年了,跟当时的你比简直算大人了,你找这个人做什么?”
“他骗我,江湖不必学字,我这才入了江湖,这代价他总是要付一付的。”
虽然知道她看不见,林明远还是尽责地点点头。
“明白了。我当年对江湖没兴趣,也不知道是谁跟你说的,我尽量想想,想到了一定告诉你。”
“我也不急,反正只要这家伙还活着,迟早我会翻出他来。”
林明远听她呼吸粗重,都能感觉到她肤下血流的颤动了。她很累了,他知道,可是他绝不会说出那种“你自己走吧”的话。读书人多是自私辈,这话一点也不假,他双腿已断,坐骑不能倒下。
他寻思片刻,找了一个她比较容易专心、而他也稍稍有点兴趣的话题,问着:“姬怜怜,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林明远,你从小到大不都一个样吗?”
[一个样?」
“人还满好看的。”
“这还用说么!原来你小时候见我,心里就想着:这人好看?”他有点吃惊,但绝不会蠢到自暴说“我小时第一次见你,只觉厌恶得很”这种傻话。
她想了一下。
“还有啊,我当时心里想着:这人我喜欢的!”
“……是……吗?”跟着,就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了。
姬怜怜实在没那个精力去问他又怎么了,她双腿发软,汗如雨下,喉口鼓痒,体温升高,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好好睡一觉,睡它个天昏地暗。
等她终于追上赵灵娃等人时,早已夜幕升起,今晚依旧在山野过夜。姬怜怜困到从包袱里拿出大饼塞到林明远怀里,接着就地卧下,转眼就沉沉睡去。
其速度之快,着实令林明远惊了一下。
“姬怜怜,喂!笨蛋……”
“哎啊,睡得太快了吧。”赵灵娃刚去溪边冼脸,一回来准备就眠呢,哪知她这个师妹竟比她还快昏迷。她似笑非笑地说道:“当人表妹的,真是辛苦,也不能把人弃之不理,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