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明叶枯坐在家属休息室中，不断翻阅其他病患家属遗留的八卦周刊转移注意力。她瞄表的时间间距缩短了，逐渐心不在焉。她的时间挤压得很有限，但她不愿贸然出现在唐绍裘病房中；现在是下午三点十分，他的访客不间断，她偷偷起身探视，离开的已有四位，其中一位就是她在机场偶遇的老洋教授杰森博士。她挺想出面打个招呼，却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表明自己与唐绍裘的关系，终究打了退堂鼓；现在进去探访的是一名年轻女性，那美丽的侧影显然是她不久前见过一面、唐绍裘声称不熟识的那位；既然不熟识，她也就不必客套地避守一隅了。
她抛开杂志，直接走入病房中，那名女子站在床侧，低声不知说些什么，唐绍裘表情不悦，没有答腔，女子似在抹拭眼角，两者听见开门动静，齐齐向她望来。她点头致意，无暇多做寒暄，直接了当对唐绍裘道：“汤喝完了吗？出院手续办好了，你要多待一会吗？”
唐绍裘微笑。“汤喝完了。你帮我拿一套外衣换上，我们就回去吧。”
“你们——”女子观看他们熟稔的互动，基于女人的好奇和心底不自觉涌出的一股酸涩，她试问：“你们交往多久了？”
“啊？”这问题太突兀，杜明叶求援地看向唐绍裘；他毫不避讳，坦率答：“一年半了。”
答案出人意表，杜明叶不予置评，她早已放弃辩白真相，反正已不重要；女子则神色遽变，瞪着连谎都懒得编造的男人，出声厉责：“唐绍裘，你竟敢劈腿！之前还指责我见异思迁！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谁也不欠谁了！”女子越说越是激动，绷着瓜子脸怒视他们。
唐绍裘忍无可忍。“小姐，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误会了——”
这些话无疑是火上加油，女子冷言：“别再叫我小姐，你就算另有所好也不必装不熟。谁没有过去？想必这位小姐不会计较你的情史，你也太小心眼了。”
“我们是不熟啊——”
“不熟到知道你平时习惯睡大床右侧，从小就有的胎记在肚脐下方？”
杜明叶听得呆了。她可不准备卷入这对男女的唇枪舌剑中，干笑着打圆场：“我看你们两位应该心平气和好好谈一谈，请冷静，我到护理站一下。”
“站住。”唐绍裘喊住她，面色严峻，他对女子混淆视听的作为感到厌烦，决绝地说：“没什么好谈的，东西收一收吧，不必耽搁了。”
女子咬着下唇，含怨瞪着唐绍裘，知道无可转圜，寒着脸疾行离去。
杜明叶安静掩上房门，递给他一套外出衣裤，不敢出声，自顾自埋头打包他的物品，整齐分类。她给开了眼界。这个男人住院十天，却像是出国旅游一星期般，礼物多得不得了，得费番工夫才能全数塞进大型行李箱。
唐绍裘默默更衣，心情似乎受到了波动，一语不发。她觑着他，担心他大动肝火伤身，笑着打趣道：“喂，我今天才知道，万人迷也不是什么好事，和谁交往过傻傻分不清楚，你以后最好小心些，免得走在路上被砍。”
她的轻松谈笑惹恼了他，那逗乐模样令他颇不是滋味。“你好像无所谓？”
“为什么要有所谓？又不是我得罪她。”她不在意地耸肩，又补充道：“其实，我要是她也会生气，你这么健忘，竟然把这种美人当路人甲。”
“杜明叶。”他闭了闭眼，实在动气了。“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女朋友？”
“我本来就不是——”她说溜了嘴，匆忙噤口；他的眼神像要杀人，她硬是拗个弯：“我本来就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开玩笑的你别生气，肝指数才降下来，别又上升了。”
他听完，面容稍和缓。“别乱开玩笑。”
为免生事，她不再开口，检查完各项细节后，她主动拖着行李往门口走，一面盘算着时间——送他回住处后再飙回公司应赶得上业务会议，前提是没遇到太多红灯。
“明叶，”他走在后头，忽然拉住她，一本正经。“说真的，我确实对她没印象。我从来不搞一夜，我没办法解释刚才是怎么回事，可请你相信我不是到处留情的人。”
她眼眸转动，听懂他在取信于她；他的确很在乎她的感受，她心生同情，点点头。“我相信啊，你不用解释。”
她并非敷衍，她相信他不必太费力也会有女人自动送上门，那些各取所需的男欢女爱往往因为双方认知不同而产生了遗憾；她也相信他只要动了心就会倾注所有，像他对待他以为的杜明叶一样，可惜，她根本不在意他是否对女人一往情深，她只想尽快返回公司保住她的饭碗。
“对了，这是回家休养的注意事项。”她交给他一张须知。“记住喔，别再熬夜，三餐定时定量，咖啡暂时别喝，按时服药。我建议你再多休息几天，你不是还有半个月年假？不休完也是白白送给公司啊！这次幸好不是太严重，医生说你底子好才复原得快。不过人和机器一样，不保养是不行的。”叨念完一大串，发现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你变了，你一点都不吃醋让我不太习惯呢。”他轻抚她左颊，她瑟缩了一下。她尚不习惯这般亲密动作，微偏头想闪过他的触模；他以为她害羞，笑着扳回她的脸，一手扣住她的腰，迅速俯唇吻了下去。这是第三次她被袭吻，依旧至为震惊，被紧紧封住的唇不知该做什么回应。不，她怎能回应？她脑袋清明，怎能和他一起制造糊涂帐？
不待他满足，她慌张地推开他的胸膛，结束这个不知所以的吻，也不敢擦拭他在唇上留下的吻痕，转身拉着行李快步前行。热情被中止的唐绍裘跟随其后，满月复疑团；记忆中她对他总是热情回应，甚至主动索吻，吻技高明，未曾像近来那样表现僵硬。她刚才甚至牙根紧闭，不让他深探；杏眼圆睁，两臂抬高不碰触他，状似被侵犯。
他专心回忆，往昔是否有过类似的经验。这几年职场历练，可说是没有；再往前搜寻，大学时代的女友调情技巧不遑多让，他的交往对象多半是校园风云人物，情史都算精彩，在这方面不屑惺惺作态；再往前就是中学时代了，十六岁那年他追求过一个明星学校的优等生，第一次约会就吻了那位清纯不知人事的女孩；当时女孩就出现类似的生涩反应，让他和打赌的同学们炫耀时拿来嘲弄了一番；但杜明叶不是中学生，杜明叶和他在一起时做过不知多少回令人脸红心跳的事，为何最近表现不仅手忙脚乱，还有一种生涩感呢？
“那个——”到了电梯前她终于回头，两颊的红晕尚未消退，视线落在地板上。“我先送你回家，再回公司。我已经在你冰箱留了菜，微波热一热就可以吃了，别忘了吃药。”
他皱眉。“你晚上不来？”
“呃，我得加班。这阵子常溜班，老板已经在通缉我了。”她端出万无一失的理由，附带个紧张的笑。
“明天呢？”
“明天——”她呆了一瞬，还有明天吗？
“我想喝你炖的汤。”
“噢——”她转过身，苦恼地捧着额头，这下棘手了。“你喜欢喝我下次有空教你做吧。”她回头笑道，未给予正面答复。
“教我？”他失笑了。“明叶，是因为你煮的我才喝，我不知道你何时学了门好手艺，但你不是为了教我才学的吧？”
她能告诉他，她的好手艺是另一个男人悉心传授的吗？自少女时代为了取悦对方，她比读书更卖力的就是彻底学会男人拿手的每一道菜，再复制出让他赞叹不已的成品，甚至是青出于蓝；只要一见他品尝后发亮的双眼，她就可以雀跃一整天。男人总是说：“小叶啊，你太聪明了，比妈妈还行。”
比妈妈还行？
不，无论是外貌或才干，她远逊母亲不止一筹。母亲常说：“小叶心太软，以后一定常吃亏。”
果真相去不远。从以前到现在，从校园到职场，她经常是出事时善后的那一个，而那些人从不觉得于心有愧。
她想太远了，唐绍裘还在等她的答案。
她嗫嚅道：“那好吧，我明天下班过去一趟。”先暂且答应，明天的事明天再烦恼。“对了，差点忘了，这是你家钥匙，物归原主喽。”她从皮包取出门卡及一串钥匙放在他手心。
他看着掌中物，万分不解。“为什么？这是给你的，你一直专用的啊。”她只在上次与他严重争执时归还过他，住院时为了让她替他取物方便，名正言顺再次交给她原来那副备用钥匙。
她顿时结舌。她并未顾虑到这串钥匙的象征意义，还给他，是因为本不属于她，收下来，他们的关系不是没完没了？
“我——记性差，怕丢了它，还是你保管比较妥当。”她这阵子相当心虚，心头很不踏实，因为不时得找借口掩饰真相；可见到处劈腿蒙骗情人绝不是件轻松的事，很难想象为何有人会乐此不疲。
“是吗？”他怏怏不乐。“怎么你老板天天交代你一堆杂活，也没听你说老是丢三落四的，难道你对老板比对我还用心？你家钥匙呢？”
“……在这。”唐绍裘不太好对付，她就快辞穷了，一手伸进背包再模出一串钥匙，他接了过去，三两下就将两副钥匙及门卡串在同一个金属环里。
“这样就不会忘了，要丢就两串一块丢，你两边门都进不去，肯定会留意了。”
找不到借口了。她收回沉甸甸的钥匙，拖着行李箱，气息恹恹走进电梯。
电梯因为那只硕大行李箱，只搭载了几个人也嫌满，她拘谨地站好不挨着别人，唐绍裘一把勾住她的肩，往他怀里挤靠。“你看起来精神不好，最近确实让你累坏了。这样吧，明晚我下厨，你过来吃就好。”
她抬头望向他，正要开口说话，他抢了白：“不必担心，一天就做那么一件事，累不着的，我总不能老躺着吧。”
她苦吞回心里话，其实她想说的是：别搂那么紧，你总有一天会放手，当你发现一切都是错爱时。